是日,江初照剛下校場就被喚去了趙乾罡的大帳,來了這麼久,總算見到這位上司。
趙乾罡讓江初照回想起他首次見到單明允的情景,當時他還是年幼的夥頭兵,隻能遠遠瞧著眾位大人,沒有下校場鍛鍊的機會。在小時候的他眼中,單大人身形高大,渾身散發冷厲迫人的威勢,身後跟著軍容整齊的一軍哥哥們,經過他們時對夥頭兵一眼沒瞧,卻把他們一眾嚇出滿身冷汗,連號稱"夥房一霸"的徐海也臉色發白。
趙乾罡給他的威壓感不亞於當年的單明允,真要說兩人的差異,就是單大人輪廓更深邃剛毅些,雙目炯炯如電;而趙將軍麵貌清瞿,狹長的鳳眼與緊抿的薄唇,相較單大人更為冰冷疏離。
「趙將軍。」江初照低眉歛目,向著他抱拳一揖。
趙乾罡橫眉冷笑,趙將軍?整個營裡,隻有江初照這般喊,看來也是個認主的,這樣的人,他欣賞,前提是為他所用。
「你與穀競川是親戚?」
他劈頭這句問得江初照一頭霧水,有些納悶地回答:「回趙將軍,屬下與穀將軍並非親戚。」
趙乾罡一語不發看著他,似在評估這句話的真實性,但見少年神色坦蕩,並無任何隱瞞遲疑。
他沉吟一會,拿起桌上一疊信件,走向江初照,慢條斯理道:「那他對你倒是上心,你來之前,他特彆拜讬我讓你獨住一個帳,又再三保證你是人才,讓我給你機會發揮。」他在離江初照一步之遙停下,定眼看著小夥子,「我與穀競川算是同窗,可也沒交好到像他跟單明允這般,知道單明允吧?」
「屬下知道。」
趙乾罡點點頭,接著道:「我就好奇了,他隻有逢年過節會寄書信跟禮品給我,一年不超過三次。自你來此,他每個月至少兩封信,問候我、打聽你。」
江初照喉口一熱,並不作聲。
趙乾罡細觀他神態,續道:「他為何不直接與你通信?我問過,你從來隻和妹妹通信,都要寫了,怎不順道寫一封給他,你們玩甚麼把戲?」
「屬下曾有幸跟在穀將軍身邊做事,是上級與下屬的關係,穀將軍對下屬們一向照顧有加,或許他是想知道,屬下可有辜負他期望,才向趙將軍打聽。」江初照平靜地道。
「你要不要看看他都寫了甚麼?」
趙乾罡將那疊信件遞出,誰知江初照反射地後退一大步,恭謹道:「這是長官們的信件,屬下不敢僭越。」
他避如洪水猛獸的態度,與穀競川信件中流露的關切形成強烈對比,令趙乾罡更加不解。以自己對穀競川有限的了解,他對不在意的事物要多懶有多懶,根本沒耐心去管;卻對眼前少年下足心血,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出去吧。」趙乾罡淡聲道。
江初照躬身應是,心裡淩亂,剛轉身離開,忽感腦後壓風,反射側頭一避,卻看趙乾罡五指如鉤,直取他雙眼,他閃避不及,連翻兩下掌,驚險隔開趙乾罡淩厲攻勢,退兩步站定。
「趙將軍?」他讓這一下驚出渾身冷汗,提防地盯著趙乾罡,甚是不解。
趙乾罡目光反倒清明起來,「穀競川沒少栽培你,我看過你日訓,無甚特彆,原來是藏著,把大家當猴耍?」
聽聞他語氣森然,江初照當即一揖,心裡直呼慘,「屬下不敢,隻是趙字營能人眾多,屬下初來乍到,深恐班門弄斧,才藏拙求教。」
「江初照,明日起你不必日訓,跟著殷展洋一道,看看他如何練兵布陣,每日彙報與我。」趙乾罡冷著臉命令。
「屬下遵命。」這是要試他的底,他該顯露多少?方才沒看那信,也不知將軍在信裡跟趙將軍說了甚麼……
「我挑明了說,」趙乾罡逼近他一步,「穀競川既送了人才給我,自是不能浪費,本將軍惜才、護才不亞於他,你若在我這兒好好乾,升職不難。」又冷聲警告一句:「但不能有二心,我最恨欺瞞背叛。」
江初照手心全是汗,強迫自己迎視他的逼人目光,嘶啞道:「屬下謹記於心。」
趙乾罡一揮手,轉過身不再看他。
江初照剛掀開帳簾,又聽趙乾罡冷冽的嗓音道:「還有,是"將軍",不是"趙將軍"。」
江初照心頭一凜,應道:「屬下明白,將軍。」
* * *
春風送暖,流瀉一地月光。今晚江初照沒心思練功,仍走到那空地,洪茂鬆躲懶沒來,反讓她鬆口氣。月色下萬籟俱寂,她撫著那株平日靠著休憩的樹,樹上串串白花透出清香,那是株槐樹。
她時常想起燕門關的家人,賀友之、紀重九、馬鳴山,甚至是不苟言笑的單大人;唯有穀競川,她不敢想,卻似一刻也不曾忘記。
「將軍,我這兒的槐樹開花了。」她蹲下身輕輕地道,十起一朵槐花,出神地望著,「燕門關…那老槐樹,此刻是不是也白花滿枝?你好不好……」
一滴淚落在槐花瓣上,順著弧度流進蕊心,排山倒海的痛楚在胸口彌漫擴散,江初照埋首低泣。她好想見他。
* * *
穀競川望著山下零星燈火,想起十七歲那年,他本要進書房找爹,在門口卻聽得暖暖那丫頭問道:『爹呀,為何咱們都姓祝,隻有競川哥哥姓穀呢,他不也叫您爹的麼?』
『唔…因為妳競川哥哥,是上天賜給我的孩子。爹再喜歡,也不能據為己有的,須讓他保留祖姓,待得百年以後,讓競川哥哥既入祝家的族譜,也能入穀家族譜,算是咱兩家的孩子。』
他沒瞧見爹說這話的神情,隻記得那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開心時卻沒笑,反而差點不爭氣的……他擁有這世上最好的爹。
前陣子他獨自回家一趟,與爹秉燭夜話,許多他從來不問的往事,都在那晚一清二楚。他這條命,是爹用年輕時掙來的唯一令箭給保下來的;在爹的羽翼下,他與尋常孩子無異,無憂無慮地平安長大了。他理應知足,卻無法不歎造化弄人,這就是所謂的有緣無份麼?
他好幾次想寫信給她,問她在那頭過得可好?她不會回信的,他知道。是不是要等到他倆很老很老,老的她認為,他對她再沒有癡心妄想,才會搭理他?倘若他也能活到白發蒼蒼的話……
牛毛細雨徹夜落在赤雲峯,是雨似雪又似霧,輕柔複在穀競川身上,如同每一晚的露水般,逐漸打溼他的發、他的衫。
『似花非花。』輕軟的笑聲猶在耳畔響起,穀競川唇邊勾起一抹笑。
燕門關為何從不下雪呢?他一直念念不忘濠州的那場雪。
* * *
趙乾罡言出必行,經過兩個月的彙報、考核,就讓江初照交出從前通過朝廷審查的派任書文,要升他做長官,江初照原以為自己會跟殷大人同為參將,沒成想將軍竟一舉拔擢他升為副將,震驚了整個趙字營。
江初照對這消息不喜反憂,他來趙字營不到一年,根基尚淺,更彆提自己年紀太輕,恐怕難以服眾。稍晚他將這些顧慮在大帳和盤托出,承諾會克儘職責,希望將軍收回成命,讓他同殷大人一起擔任參將。趙乾罡冷著臉沒答他,還讓他回去反省今日的言行。
江初照連著兩個月繃緊神經,今日又碰了一鼻子灰,身心俱疲,原來生存這麼不容易的麼?他窩在新發配的寬敞帳篷裡,抱著膝蓋發楞。忽聽人喊自己,他認得這嗓音,連忙起身應答。
殷展洋原本是來道喜的,看小夥子沒什麼精神,不免奇怪,捧著茶具問他:「你打算睡下了?」
「沒…沒睡。」江初照讓了讓,示意他進來坐坐。
「營裡頭平時不能飲酒,我帶了好茶來祝賀你。」他邊說邊將茶葉放進紫砂壺,兌入熱水。
看著這比自己年長十餘歲的哥哥,江初照心裡莫名有些愧疚,嚅囁地道謝。這兩個月殷大人幫他很多,倆人商量軍務時還總誇他,親切熱心的模樣,讓他想起許久不見的閔教頭,副將應該讓殷大人擔任的。熱茶把他的眼睛蒸得紅紅的,江初照小口小口啜飲,又抹了把臉,一句話都說不出。
「你今天讓將軍很失望。」殷展洋溫聲道。
江初照捧著杯子點點頭,難過地回答:「我怕更讓他失望的還在後頭,殷大人,我一個毛頭小子,怎麼能做副將?」
殷展洋想了會,反問他:「你從前的頂頭上司穀競川,二十歲就做將軍了,你今年十九歲,當個副將怎麼了?帶兵打仗這一行,看的是能力和潛力,年歲並不重要。」
他聽到這熟悉的名字,來不及抹臉,就把自個那杯茶給弄鹹了,慌忙彆過頭揩揩眼角。
殷展洋看小夥子有些狼狽,低低笑起來:「咱將軍要求是嚴格,這些年沒人入得了他眼,包括哥哥我在內。」
江初照吸了吸鼻子,愣愣瞧他。
「後生可畏啊,這兩個月你改了許多規矩,咱趙字營會愈來愈好,說不定哪天規模也能像燕門關這麼大。」殷展洋語調神秘起來,「說出來不怕你笑,你頭一天跟我一道練兵時,我還不太高興,現在卻是很服氣的。趙字營的弟兄們日後也會感激你、敬慕你。」
他向江初照舉杯,「江大人,以茶代酒,恭賀你榮升。」
* * *
殷展洋的那杯茶,讓江初照一掃所有不確定,隻專心在他的新職務上。自從當了副將,他與趙乾罡的往來密集許多,他一向善於察言觀色,又有殷大人協助,將上司的脾氣摸了七、八分,再沒惹怒趙乾罡,日子逐漸上了軌道。
時節逢夏,他照著從前在燕門關學到的練兵法門,將一軍、二軍分批帶去溪邊學泅水,一開始大夥聽到全副武裝下水,都覺得他瘋了。
他沒瘋,不是所有人都得同時這麼乾,考慮到大家都是第一次,他讓一半以上會泅水的弟兄照樣脫衣脫鞋,在溪邊待命,隻要著衣下水的那一半有人溺了,馬上可以被打撈起來,沉不了。
這般忙活了一整個夏季,快入秋時,已經有半數以上的人能做到著裝泅水,他將幾個遊得特彆好的挑出來,當眾獎勵他們,放他們幾天假。江初照對自己要求挺高,可又深知不是人人都跟他抱持同樣態度,好比洪茂鬆,練一陣就想玩一陣,他也不逼太緊,每回練完泅水都會留幾盞茶的時間讓大夥玩會再上岸。
他這樣張馳有度的帶兵還是很收軍心的,許多本來喊江大人喊得不是多情願的弟兄,都日漸對他轉了態度。無奈他升職前曾改了一樣東西,用穀競川的方式說,這叫犯眾怒。
二軍要升一軍,從前都是由各教頭看平時表現向上推薦,過程難免有失公允,這也是一軍二軍相輕不合的主因。他在二軍時看了不少,遂向趙乾罡提議,以燕門關那兒行之有年的"競職"活動,將趙字營軍種重新劃分。
趙字營經此大搬風,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感激他就有人怨恨他,有些從一軍降為二軍的兵士,無論他做甚麼都有微詞,處處明裡暗裡地跟他對著乾,好比今日。
平時江初照練兵從不下水,跟單明允一樣,隻在岸邊高處發號施令,順便掌握大夥情況。洪茂鬆總在訓練結束的玩水時間,邊遊邊跟他嘮兩句,有幾次還逗笑他。其他弟兄看這情形,一開始不可思議,漸漸地也會隨洪茂鬆一道跟江大人搭話,江大人看上去冷淡,偶而開口卻能讓大夥樂半天,尤其是損洪茂鬆的時候。
今日洪茂鬆他們那部分的二軍在校場操練,江初照帶了另一部分二軍練泅水,其中還包含讓他有些頭疼的一票人。這票人是從一軍被競職這碼事打成二軍的,以一個叫崔越鵬的為首聚集,總共約莫七人。江初照讓他們乾啥,他們是不敢抗命的,可由於心懷怨憤,每回都在言談中指桑罵槐,不把這新任副將放在眼裡。
「江大人不一起下來泡泡水消暑麼?」一個年歲很輕的二軍弟兄玩到一半,遊近他打聽道。
江初照還未答他,就聽崔越鵬高聲接話:「你問了也是白問,江大人從不跟大夥一道洗浴,也不和人擠一個帳,或許像那個代父從軍的故事一樣,是女扮男裝入營的呢。」說完起鬨般放聲大笑,挑釁地看著江初照。
這話說得誅心。江初照因為容貌、身形,還有身上諸多謎團,在一眾兵士間早已被暗暗討論多時,如今崔越鵬這般一提,大夥被挑起滿腹狐疑,原本歡騰的水中一片靜默,眾人不約而同盯著江大人瞧。
江初照神情淡漠地掃視水裡眾人,跟他對上眼的兵士,均因他眸裡寒意彆開目光,唯有那尋釁的崔越鵬,直勾勾迎視他,眼底有不忿與不甘。
江初照與他對視半晌,勾出一抹輕佻的笑,懶聲道:「我隻讓姑娘看,也隻想看姑娘。好像你們這些膀大腰圓的莽漢……沒門。」
他這把"糟蹋人"三字發揮到極致的驕傲冷淡模樣,搭著他確實俊秀瀟灑的外表,意外地還逗樂不少人,甚至有人苦著臉嚷起來:「我也隻想看姑娘,不想看這些又膘又……」沒說完已被兩三個朋友笑罵著按進水裡,呼嚕嚕沒了下文。
江初照淡淡一笑,又低頭想自個的事。
豈料不過一會,忽聽眾人慌喊起來,似是有人沉下水裡好半天都沒起來。江初照霍然站起,順著幾人手指方向瞧去,見無人的河心有層漣漪。
靜水深流,怕是讓暗流捲進去,他當即和衣跳下水,朝河心泅去,正想潛下去救人,忽地被人從身後攔腰抱住,一轉頭竟是崔越鵬。
「江大人這不是下來了麼?」崔越鵬勒緊他,眼底閃著惡意,笑道:「咱們同你開個玩笑,要不你也脫了衣服,一起涼快涼快。」說著一聲吆喝,幾個平素同他交好的弟兄一擁而上,竟七手八腳就扯江初照衣服。
變故突然,水裡其他人不知如何是好,更懼於這夥人平時的乖張言行,沒人敢上前製止,隻是呆呆看他們幾個胡鬨。
江初照為救人下水,卻著了人家的道,心下光火,當即反掌扣住崔越鵬手腕穴道,掙開他箝製,潛下河底。幾人一時沒了他蹤跡,正麵麵相覷,忽地有人慘叫一聲,被拖了下去,同樣沒個影。
這下引得他們一陣慌,來不及反應,其餘五人也接連教一股力量拖得滅頂,猶似著了水鬼,河麵上其餘兵士皆一陣毛骨悚然。
「有…有鬼!」不知誰喊了一句,登時大家爭先恐後往岸邊遊。
崔越鵬本也丟下那些沉了河的兄弟,奮力遊向岸邊,忽地腳踝一緊,被一股不可抗的巨大力量拖進水裡。他換氣不及,連嗆好幾口水卻無法掙脫,頭皮一鬆,發帶被扯下,頭發披散在水中,遮住他本就渾沌的視線,感覺手讓人反捆住,數枚大石壓在他身上,根本浮不起來。
無法呼吸令他眼前花白一片,掙紮力道漸弱,瀕死之時卻被提著出了水,剛換口氣,又被壓進水裡,像方才那般如何掙紮也起不來,一連上下好幾回,隻覺眼冒金星、支持不住。
岸上兵士卻瞧得分明,剛剛在水麵上失蹤的人,一共七個,現下全披頭散發,被綁成一串肉粽,反縛住雙手一個疊壓一個,任江大人按下水裡又提起來,驚得眾人大氣都不敢吭,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江初照狠下心,又浸了他們數次,直至有人已奄奄一息,才冷聲問道:「還玩麼?」
「咳咳…不、不玩了…江大人饒了我們。」有人率先哀求道,除了崔越鵬抿唇不答,其餘意識尚存的粽子也立刻跟進,紛紛邊咳邊求,嗆得臉色發白。
江初照將手中發帶一扯,鬆開他們手腳束縛,幾人重獲自由,尚有力氣的駝著已快溺斃的,極其狼狽地爬上岸,躺在地上氣喘籲籲。
江初照隨後上岸,長身玉立,絲毫不見疲態,衣裳發梢滴著水,冷冷睇著幾人,朗聲下令:「衣服穿好,下去各領三十軍棍。」又轉向其他兵士,眼底竄著火焰,皮笑肉不笑道:「見者有份,明日起,日訓加倍。」
眾人寒毛直豎,齊聲抱拳應諾,直至他走遠,都沒敢抬起頭來。
* * *
夜半,練了一輪槍,今日算結束了,江初照靠著樹,邊喝水邊想起下午的事。
『初照你記得,治眾如治寡,沒有"法不責眾"這回事,罰責可以輕,但不能沒有。自保是人的天性,可咱們是當兵的,隻能同舟共濟,唯有把大夥拉在一起賞罰與共,他們才會互相提醒、製止不當行為,這是軍紀。年深日久,弟兄們自然會習以為常,互助互信,這就是軍風。』
從前穀競川教他這些治兵之道,他從不認為自己有用上的一日,單大人將底子打得太好,燕門關從未有人敢在老虎嘴上拔牙,那就是他不夠虎了?
這出鬨劇落幕沒多久,口耳相傳的人儘皆知,一個時辰後他就被喚進大帳狠削一頓。
趙乾罡對他隻罰那些人三十軍棍很不滿,語帶譏誚地沉著臉道:『江大人果真人中俊傑,趙字營在你之前,從未出過以下犯上這種事,倒讓你開了先河。穀競川帶人怎麼沒上沒下,那是他燕門關的事,你可彆把他那套陋習過給趙字營。』
他差點回嘴說這是自己不會帶人,跟穀將軍沒關係。
剛脫口半個字,驚覺這般說才真是應了那句"以下犯上",除了讓將軍更著惱,討不了任何便宜,沒地還讓人寫信回燕門關參他一本,當即忍住,生硬地賠罪並承諾改進。趙乾罡從不讓他打哈哈,逼著他作出為期三個月以內的改善承諾,這才悻悻地放過他。
怎麼改進?立軍威真是很難啊,該要多雷厲風行才能在三個月內搞出名堂……生存咋這麼難?抱著頭胡思亂想到一半,忽聽腳步聲走近,更是頭疼,他今晚隻想安靜待著。
洪茂鬆隻是扶著樹,慢吞吞坐到他身畔,神奇的好半天都沒開口。江初照等了會,忍不住率先問他:「睡不著啊?」
洪茂鬆睜著一雙大眼打量他,欲言又止,好一會才打聽道:「你也沒睡,還在氣下午的事?」
「不,我現下還挺舒坦的。」江初照接話,他沒騙人,若不把將軍的限期改善算在內,今日也是出了一口氣。
洪茂鬆摸不透他說的是真是假,本來打算安慰一番,看來不用說了啊?
「江兄,我還聽到一些耳語,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說與你聽。」畢竟江兄算是他半個師父。他偷偷覷了眼江初照那脖頸包裹嚴實的衣領,又迅速調開視線,氣道:「崔越鵬那龜孫子,挨完棍子嘴上還不老實,他說他今日瞧得明白,你…你沒有喉結,到處說你十之八九是姑娘,我聽了就惱火。」
江初照隻是平靜地看他,淡淡道:「這話我從前聽多了,由他去說吧。你也認為我是姑娘?」
洪茂鬆沒料到他有此一問,被說中想法,登時無措,欲蓋彌彰地大聲道:「不,我覺得你是個爺們!」
江初照被他的大嗓門嚇一跳,往他腦門拍了一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細聽一會,確定沒人給他喊來才鬆一口氣。剛要唸他幾句,靈光一閃,這包打聽或許能幫幫自個?當即順著話道:「我確實不是男人。」
洪茂鬆如遭雷擊,結結巴巴道:「那…你是姑……」
這副嚇壞了的模樣,搭著他牛鈴般一雙大眼,特彆傻氣好笑,江初照偷偷掐了自個一把,總算麵色如常地道:「可有聽過閹伶?」
「哪個煙哪個靈?」他愣愣反問。
江初照將領口微微拉開,露出平滑細白的脖頸,娓娓道來:「那是富貴人家的惡趣味。就是將麵貌清秀、聲音好聽的小男孩買來,在他們發育長成之前……」他說到這裡真有些不舒服,頓了頓才得以接著道:「將他們去勢。」
聽到洪茂鬆倒抽一口氣,他續道:「那些男孩們即使長大成人,也不會有喉結,聲音終身不變、皮膚光潔、不長胡髭,看上去亦男亦女。他們能唱小曲,因為胸腔比姑娘闊,高音飄得上、低音沉得下,雖然為數稀少,但在一些貴冑聚會,仍時興找他們助興。」
江初照小時候見過一回,是爹聘來宴客的。
當時她好奇地盯著人家瞧,娘把她跟哥哥帶開了,私下同他們說,這些唱曲的孩子命苦,若不是這些富人為了一己之私剝削,他們本可以平安快樂長大。娘之後把那幾個唱曲的小哥哥帶過來,偷偷將好不容易攢下的銀錢都給了他們,讓他們自個留下,彆讓戲班主知曉。
她看得出,娘對那戲班主和聘這些小哥哥的人不以為然,其中也包含正在席間高談豪飲的爹。娘對爹一向無話可說,跟孩子們卻相談甚歡,她很愛娘,對爹卻不太有印象了。
江初照陷入回憶,洪茂鬆則是大受震盪、難以平複,兩人比肩而坐,各懷心事。
「江兄……」洪茂鬆沙啞地喊他。
月色下,江初照驚奇發現這小子眼底竟然泛著淚?
洪茂鬆咽下哽咽,看著他堅定地說:「英雄莫問出處。我…我一直覺得你是最有氣概、最勇武的那個,你太不容易,我對你很是、很是欽佩……」洪茂鬆說到後來無法克製心中大慟,悶著頭嚎了兩聲。
江初照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麼激動,正不知如何是好,洪茂鬆已經揩揩眼淚,用力握住江初照的肩,懷著十二萬分的真誠道:「你跟我說這些,是拿我當兄弟,我…我就是死也不會對第二人說,你儘管放心。」
好麼洪茂鬆還是個講義氣的?江初照本來指望著借他金口添些流言,讓大夥霧裡看花,稀釋些說自己是姑娘的耳語,這下白忙活了……沒輒地歎口氣,正想把洪茂鬆趕回去休息,這會卻瞥見他嘴角有瘀傷,愕然問:「你臉咋啦?」
洪茂鬆一愣,滴溜溜的大眼看向彆處﹐慢吞吞回答:「摔了一跤。」
「怎麼摔的還磕在臉上了?」江初照深覺荒謬,乍看洪茂鬆挺聰明的,實際卻是傻楞楞啊?他從腰際掏出一小瓷瓶,裡頭藥油所剩不多,他已經許多年沒用,隻是帶著。他用指尖蘸了些,對洪茂鬆勾勾指頭。
眼見那楞小子乖乖湊過來,一張嘴卻照例嘮個沒完:「隻磕了下也沒什麼,你這藥挺香的,我家……」
「你再不閉嘴,吃進去有你受的。」他冷聲打斷。
洪茂鬆咬住舌頭,沒聲沒響,看著江兄一臉不耐煩,把藥油輕輕在他嘴角點開,這熱辣辣的藥油真是很香,他就覺得今天下午磕那一下也蠻值得。
「你是個好朋友,仗義、真誠。」江初照邊上藥邊說。
洪茂鬆忍不住開心地問他:「你當我是朋友?」
「是。」江初照簡短答他,原本不耐煩的俊顏此刻隱約有笑,又將瓶子轉緊了遞給他,「這藥你拿著,剩不多了,可擦一點就見效,應是能讓你完全傷癒。」
他有些好奇地接過,開心道謝後,聽江兄的話起身回帳睡覺。
走幾步又聽江兄喊他名字,他捧著藥瓶扭頭,看到那向來疏離的"新朋友"對他微笑,溫和地提醒他一句:「那藥擦完,瓶子得還我,彆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