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滿之一(1 / 1)

年複一年,穀競川在廿五歲生辰即至的春日,提前收到一份大禮──

他多了一名參將。

江初照通過考核返回燕門關時,立刻帶著上任文書到前鋒營校場找他,俊秀的少年英姿煥發,年方十七,據說是周越有史以來第二年輕的參將。

這消息讓穀競川樂得一把抱住他左右搖晃,他就有些暈,落了地還差點站不穩。他住在大帳的時候,常看單大人被將軍這樣抱起來甩,原來是這種感覺……

轉頭發現校場上不少人看著自己,都是曾一道在修羅場操練的弟兄。正覺尷尬想溜,想不到穀競川一把拽住他,朗聲宣布這個好消息,霎時校場如滾沸的湯鍋,眾人嘩地一聲圍上來道賀他。

他很不習慣出鋒頭……人群中瞥見幾個平日一道吃飯的親近兄弟衝自個笑,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還是很開心的。

晚飯前,江初照已經搬到自個的獨立帳篷,告彆他在大帳為時三年多的"打雜"日常。

江初照把那張對他而言已經有些嫌小的、將軍親手幫他做的榻從大帳搬出來,心裡百感交集,是以一道晚飯時,他坐在穀競川身側,斟上一杯酒,滿眼熱淚地舉杯,對穀競川誠摯道:「若不是將軍,我不會有今日,我願為將軍赴湯蹈火、粉身碎骨……」

還沒說完,穀競川在他頭上拍了一記,惡狠狠道:「他奶奶的滿嘴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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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將軍常說的。他不光自己是個總走在上坡路的人,還時常鼓勵身邊的弟兄儘量發展、精益求精。燕門關軍種愈高,福利愈好,將軍自己省吃儉用,將俸祿都留著,犒賞各項競賽中拔得彩頭的佼佼者,以及沙場上建了奇功的弟兄。

江初照一直很崇拜這樣慷慨又不妒才的長官,但他今日為此犯了難。

他哪兒都不想去,就想留在燕門關。

「怎地不吱聲?」穀競川等了半天,等不到回應,催促他一句。

「將軍,參將裡邊我資曆最淺,你還是問問裘大人或駱大人吧。」江初照尷尬回應。

「我問過。」穀競川立即接話,「他倆說自個太老了,年輕人敢拚搏,都願意把機會讓給你。」

他不要啊……江初照提防地瞥了眼穀競川桌上的遴選書文,僵笑道:「他倆加起來還不到八十,哪兒老了,經驗更是豐富……」

單明允本來沒怎麼留意這師徒倆聊甚麼,聽了這句話倒有點意思,這是哪門子鬼話?他抓了把瓜子,邊嗑邊配茶。

「你也知道三、四十歲還能打,」穀競川語氣嚴峻起來,「那你怎麼想不通,要等到一位主將退休多難得。這次遴選,一位將領隻能推薦旗下一人,許多人擠破頭想參加,你還不樂意?」初照一向力爭上遊,今日怎麼了?

「說到做主將,單大人不是更厲害,你怎麼不推薦他去參加遴選?」江初照不顧一切提議,如即將滅頂般抓住一根稻草。

穀競川先是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回答:「明允不行,他這輩子都得跟我綁在一塊。」

江初照莫名讓他這句話刺了一下,轉頭去看單明允,見單大人隻是垂眸嗑瓜子,又像沒在聽。

「我能不能彆去?」他心裡煩悶,有些賭氣地說。

穀競川雙手交疊,蹙眉道:「說個理由我聽聽。」

江初照沒來得及細想,脫口而出:「我舍不得你…你們。」

氣氛霎時凝結,這是哪門子理由?

單明允揚了揚眉,他一年難得真正笑上幾回,此刻卻莫名想笑。

"你們"二字未免矯情了。江初照這小子,成日繞著競川轉,可從不敢來纏自己,哪怕一道練兵,也保持三大步距離。他這會舍不得誰呢?為了留下,還不惜扯旁人下水……再看競川,臉色鐵青的要把人吃了似的,精彩、太他媽精彩!單明允不疾不徐啜了口茶,仍是抿著嘴,可眼裡憋著笑。

「他奶奶的,」穀競川惡狠狠瞪著小夥子,一字一頓:「你就這點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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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校場上二人看著步兵練陣法,彼此相隔約莫三大步。

「單大人,昨日多謝你替我解圍。」

單明允有些意外,江初照跟他搭話?待會要下雨了。

「客氣。」他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淡漠道:「閣下昨日讓我真正見識到,何謂死纏爛打。」江初照後來還跪下了,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小子倒是能屈能伸。競川也很微妙啊,看著都惱到快斷氣了,大吼一聲:『去不去?』鞭子揮在空中劈啪作響,卻是雷聲大雨點小,他看那鞭一下也沒落在江初照身上,不過嚇嚇小夥子。

這倆人就是入錯行,搬在戲台上多好看?他看了好一會,一個真不想去、打死不去;另一個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可要親自下去煉這塊鐵…不,是這顆頑石,似乎也下不了手。他這才動動嘴皮,勸競川這事再緩幾年。

眼見身側少年目光直視前方,清俊的側顏微泛紅暈,看來也對昨日之事有些難為情。幸而沒教其他人看見,否則好不容易升上來,若失了威儀,往後如何帶人?

「我說,」單明允咳了一聲,強壓下笑意,「你這是死冤活冤,冤上競川了?」

「不冤他的。」江初照立即認真道,「我在這會好好乾,不會拖大夥後腿。」他臉似乎又更紅些,倔強地挺直腰板。

單明允靜靜注視他好一會,鬆口道:「他隻是希望你好,你彆放在心上。」看小夥子點點頭卻不答腔,單明允以為他心裡還在埋怨穀競川,想了會才續道:「從前你剛搬到他帳裡去,我勸過他要公平對待燕門關每一個人。」

江初照沒想到還有這回事,單大人為甚麼跟他說這些?他不解地看著一向不多話的單明允。

「競川當時回答,他不是偏心,隻是那日在廚房看見有人欺負你。他說,你這張臉會成日給自個添麻煩,他管得了一時,幫不了永遠,唯有讓你自己強大起來,才能再不受人欺侮。」單明允淡淡一笑,「你倒也爭氣,沒教他失望。」

江初照感覺有甚麼很燙的東西,順著咽喉滾進胃裡,他抹了把臉,好一會才啞聲道:「單大人,謝謝你跟我說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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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帳內倆人比肩而坐,各自低頭專注。

春日午後的陽光透進來,徐徐春風暖和舒適,俊美的少年玉麵朱唇,眉目瀟灑又不過分英氣,顧盼淺笑之間更是風流倜儻。他讓這風吹得有些昏昏欲睡,倦懶地打個嗬欠,精神不少,一邊繪輿圖一邊振奮道:「將軍,你教我那內功是不是特彆能長個子?」

「怎麼說?」穀競川略帶笑意,目光仍停留在手中長捲上。

「你自個就挺高的。」江初照看向他,又在自己頭上比劃一下,歡快道:「我這幾年特彆長個子,都竄到七尺了,我瞧你應該八尺有餘。」說著麵有得色,「從前我可沒想過自個能長這麼高。」

「七尺算高?」穀競川笑意更深,小夥子這就滿足了?

「於男子而言,也就普通吧。」江初照忽有些不好意思。

穀競川放下捲,側身專注地瞧著他。

「咋啦?」感受到視線,他不解地抬頭笑問。

「我第一眼看你,你生得確實嬌小,五官又秀氣,當時真以為哪來的小丫頭。」

江初照搔搔頭,不太自在道:「那時還沒長開,可男可女吧,現下還會麼?」

「…不像丫頭。」他一笑,沒把話說完。

江初照倒像是聽了甚麼恭維,喜孜孜道:「是吧,最恨人說我像姑娘甚麼的,聽了多惱,佔誰便宜呢!」他又沾了墨,仔細臨摹地貌。

穀競川暗鬆口氣,慶幸方才沒失言。

「今日得空,馬鳴山他們找你去花塢,怎地不去?」穀競川又看起長捲,隨口聊道。

江初照在他身側頓了頓。

花塢指的就是營妓的居所。

兵士們行軍時若是長途遠征,亦會在秦樓楚館、勾欄瓦舍附近停留,都是為合法解決他們的生理需求,否則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沒有抒發管道,難保不會出岔子,對民女做些出格的事。

燕門關也有個花塢,裡頭的營妓稱為花娘,有無依無靠缺乏謀生能力的寡婦;也有因家裡降罪、連坐被充了軍的姑娘;或本身犯了罪責的女囚。這些花娘統一住在一處,兵士們會在自己得空假期,來這溫柔鄉尋樂子。

「你不也沒去?」他亦是隨口反問,又接著運筆。

「我從前去過。」

江初照愕然扭過頭,見穀競川笑著續道:「不過不是在燕門關。當時我和你現在一樣大,兄弟們約了幾次,我有些好奇,跟著去湊個熱鬨。」

「好玩麼?」江初照剛問完自己就紅了臉,他問這甚麼呢……

穀競川認真回憶:「就是挑自己中意的姑娘,帶去各自的廂房……」

「行了行了,我大概也知道怎麼回事。」江初照連忙打斷,他耳朵很脆弱,不想聽太多細節。

穀競川笑著拉下他摀住耳朵的雙手,「我那回甚麼都沒做。」

江初照又驚又疑,喃喃道:「沒……」

「其實我剛到就有些後悔,看他們一人拉一個,我也隻得有樣學樣,可真關上門,那不對勁的感覺更強烈。」他蹙眉沉吟道。

「怎麼說?」

「那姑娘看著很溫順,也沒哭也沒嚷,隻是坐在榻上瞧我,可…你知道,我是有妹妹的人。」

江初照點點頭,看他這會麵有難色,彷彿能瞧見他當時的神情。

「我就想,她就算不是人家的妹妹,也肯定是人家的女兒……誰敢碰我家那倆丫頭,老子肯定揍死他!」他忽地大聲起來,沒頭沒腦嚇了江初照一跳。他兀自氣了一陣,「我說到哪了?」

嚇人的是他,怎反倒問起被嚇的人?「說到妹妹。」江初照小聲回答,很想現在就離開,明日再回來畫。

「對,所以我那回甚麼也沒做,就在榻上待著,跟那姑娘隨便聊聊,等朋友來敲門才回去。」

「之後沒再去?」

穀競川搖搖頭,「他們之後約,我推說姑娘不漂亮,沒心情。」

江初照不說話了,低著頭不知想甚麼。

「也是有些人在那認識喜歡的姑娘,娶了做老婆,不過少之又少。」穀競川自顧自地說,「可我總覺著,跟沒感情的人肌膚之親,光想就不太舒服,何況還是陌生人?」

江初照垂眸輕聲道:「那些姑娘亦是這般想,可是命運讓她們沒法選。」

「你心腸很好。」穀競川接話。

「甚麼?」江初照詫異瞧他。

「很少有男子能站在姑娘的角度體諒這事,至少我認識的人裡邊,你是第一個。」

「但我卻無法為她們做甚麼。」江初照悵然接話,「同樣是充軍,男子還有機會翻盤,好好乾,習得本事掙了軍功,除下戴罪之身,又是一條好漢。」他這般說時,心裡油然而生對穀競川的感激,「姑娘們卻隻能做營妓,一輩子陷在泥淖裡,她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機會。」

穀競川陷入沉思,這製度已行之有年,不隻是周越,其他國家亦如此,不是輕易能改動。蜉蝣撼樹,焉能為之?

「單大人今日也不在呢。」江初照這才發現,打斷了穀競川的思緒。穀競川剛要回答,卻見他晃了晃腦袋,自個答道:「也許和馬鳴山他們一道去了。」

明允去花塢?穀競川嘿地一笑,「他從未去過花塢,往後也不會。」

「也是因為"姑娘不漂亮"?」江初照又提筆趕工,隨口應了句。

「因為他另有意中人。」

江初照手抖了一下,滿臉不可思議,那個單大人?

「這隻是我猜的,他沒跟我提過,你可彆去問他。」

「我跟他沒話說的。」江初照立即道,緊張的神態逗笑穀競川,「但你怎麼看出來?」他捺不住好奇,又接著打聽。

穀競川籲口氣,凝重道:「我本來也不知道,明允這人,心思總是藏很深。我看出來,還是因為他喜歡的姑娘與其他人兩情相悅了,他深受打擊才知曉。」

明允那晚彷彿要用酒灌死自個似的,他從未見過明允這般喝,要是他早些知道,定會幫襯著明允,可如今也來不及了。明允醉了一夜,隔日又跟沒事人般,他也不好再提此事。

江初照還是很難想像,那個冷冰冰的單大人竟然也會喜歡人?這件事他要快點忘掉,一邊想一邊背脊發涼。

穀競川默然一陣,有感而發,對江初照提醒:「來日若你有了喜歡的姑娘,一定要馬上告訴她。今日喜歡她,今日就同她說。」

「這麼急?」

「不趕著些,失之毫厘,差之千裡啊!」

看他一臉嚴肅,絲毫不遜往日講解兵法,反讓江初照一陣樂,挑釁反問:「要是她說不喜歡我,讓我彆忙了呢?」

穀競川一愣,隨即笑道:「那她指的肯定是今日不喜歡、此刻不喜歡,你甭管,忙你想忙的。沒準她下一刻就喜歡、明日就喜歡。」

「這樣也行?將軍你挺厚顏的。」他雖詫異,更多的是肅然起敬,畢竟這事他可乾不來。

「是厚顏!」穀競川大方承認,笑得更開懷,「若真心喜歡,厚顏些也無妨。」頓了頓又正色道:「但這"度"就得把握好,免得招人煩。」

好麼這人還懂得收一下,也不是太莽撞。江初照想著想著,噎了一下,再忍不住大笑起來。

穀競川笑著輕推他頭,若有所思道:「哪怕永遠不喜歡,隻要你心裡還有她,仍可待她好,關她甚麼事?」

江初照聽了這句,登時止住笑。

永遠不喜歡……聽著很無望啊。他記得將軍說過自己是獨子,那兩個妹妹就是義父的孩子了,他側頭看了穀競川一會,腦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逝,來不及阻止自己,脫口道:「你和喜歡的姑娘,是打小一道長大麼?」

穀競川盯著他半晌,緩緩道:「膽子不小,打聽到我頭上了?」

「隨口問問。」他慌低下頭,自個確實問太多了,畫圖吧畫圖。

「你不是喜歡我吧?」他冷不防問小夥子。

穀競川嘴欠慣了,平日也沒少佔單明允便宜,此刻見江初照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劣根性又起,竟把對單明允那套搬了過來。

江初照差點握不住筆,低著頭呆了好半天,聽到自己心跳聲愈來愈大。

「你為甚麼臉紅?」

穀競川不過隨口說笑,以為會跟平時一樣,倆人嘻嘻哈哈就過去了,誰知這小子臉紅得跟炮仗一般,又瞪圓了眼,一副教人活活逮住的神態。

他感到一陣惡寒。先前沒怎麼留意,他和明允都不樂意做的事,初照倒是有耐心。就像桌上這張輿圖,本該是他要畫,這小子卻自告奮勇要幫他,前些日子是不是還說過舍不得他這類的話?我去……

「問你呢,為甚麼臉紅?」他咬牙再問一遍。

「不、不清楚。」

穀競川深呼吸幾次,將長捲隨手一擱,「初照,你看著我。」

江初照硬著頭皮迎視他,那筆握得太緊,竟喀地一聲斷成兩截。筆尖墨跡將圖暈黑一角,他忙掏出帕子去吸那墨,袖子卻沾上硯台的墨水,跟著黑了一大塊,更是手忙腳亂,臉上著了火似的又燙又辣。

穀競川看不下去,一把攫住他雙手,直勾勾看進他眼裡,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喜歡我?」

「…沒有。」

他說這話時,那張秀美的臉蛋紅暈半褪,形狀溫柔的眸子漾著一汪清水,整個人不似平時英氣瀟灑,反而透著一種嬌憨可愛,像極了小姑娘。

穀競川稍一分神,鬆開了手。

江初照重獲自由,立刻低頭草草收拾桌麵,隻想快些離開。

卻聽到穀競川的聲音從頭上傳來:「沒有就好。雖說周越風氣開放,我可沒有龍陽之好。」

他收拾到一半,肩頭教人重重一搭,驚惶抬頭。

穀競川麵帶微笑,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對他說:「要是敢胡思亂想,老子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