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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三,劍南渭水河畔,接天連日的營帳,嫋嫋炊煙,令千裡冰封的境況添上幾分煙火氣。帳內施粥布齋,衣衫襤褸的人們,步履蹣跚。

營帳旁渭水支流青山河畔,一處石墩子後一人。他麵朝青山河站定,身形蕭索,似千斤重擔在身。這般模樣望著滿是冰碴子的河麵,已然好些時候。

寒風碩碩,撩起衣擺。

一時從石墩子另一側走出來一人,恭敬問話,“殿下,今兒個初三了。”

再不啟程,趕不上初九馮驥成親了。

少年不言不語,額頭一絲發髻飛舞。宋大監看著趙斐然的背影,歎氣。若是在京都,哪能得見這般不講究的趙斐然。來劍南這些時日,殿下一日賽過一日的沉默。他們幾個貼身伺候的,看在眼中,很是心疼。

良久之後,趙斐然問,“劍南下轄五個州縣,你可知有多少百姓?”

宋大監答不上來。

趙斐然也不在意他知不知道,自問自答,“一萬二千餘人,到如今,七千人不到……”說著,他嗓音漸漸小了,雙眼空洞看向遠方。

從前阿爹說他少了曆練,缺了沉穩,不知人間疾苦。他不以為意,而今方知自己錯了。

他乃太子殿下,成日惦念小娘子作何,況且,她還是沒良心的小娘子。

“你個混賬東西,劍南多少事,你還巴望孤去京都,看馮驥大婚?!他馮驥又是個什麼東西!”

宋大監:……

既然如此,那又是誰,早多少天就趕著登記造冊,趕著收拾卷宗。劍南一團亂麻,還遠不到結束的時候。這話,宋大監不敢說,他隻能看著趙斐然嘴硬,看著他吹風。

今歲的冬日,寒徹透骨。

關於馮驥大婚,回不回京都,送個什麼賀禮等,趙斐然嘴裡一句準話也沒有。這可是苦了宋大監。直到冬月初四,暫代劍南節度使的洪山,風塵仆仆趕來,宋大監才鬆了一口,悄默命人收拾東西。盼望趕上初九大婚。

是夜,趙斐然和洪山徹夜暢談,說個什麼無人知曉,隻知第二日一早,趙斐然神清氣爽傳話宋大監,快馬啟程。

早已將包袱收拾好的宋大監:這……快馬……這是還要趕回來?

不及他驚訝完畢,趙斐然一身窄袖短衫,撩開他的帳子,“杵著乾甚,你是想著,讓孤自行趕路?”

宋大監汗流浹背,忙不迭跟上。

一路快馬加鞭,換馬不換人,終於在初九這日一早,趕到京都延慶門。

金光下的延慶門,摩肩接踵,人來人往。著急忙慌一路的趙斐然,卻突然命人慢下來。混在人群中,緩緩入城門,入宮城,悄默回到東宮梳洗。

眼見即將日頭西斜,迎親的隊伍都快返回馮府,趙斐然卻端坐案幾,埋頭書寫。

甚是穩當。

累了個倒仰的宋大監,急的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不停踱步來回。間或遇見入內回話,問上兩句,殿下可有吩咐,眾人俱是搖頭。

不能再等,宋大監隔著窗欞請示:“殿下,時辰不早了,可需準備儀仗?”

屋內一身冷喝,“你歇著去。”

宋大監:這……這不出門了?

……

而今的宣德坊王府,張燈結彩,熱鬨非凡。馮驥親迎剛剛散去,推杯換盞,你來我往之間,眾人議論適才的幾首催妝詩。說馮三公子不僅相貌堂堂,更是文采斐然。說著說著,就說到十七娘頭上。

“聽說太子殿下一早就入城了?怎沒瞧見呢?”

“什麼沒瞧見,我聽人說,回了東宮就再沒出來。這,先前多熱鬨啊,後頭就有多狼狽。”

“聖旨已下,還能後悔了不是。人再如何也是太子妃,變不了的。”

“太子妃和太子妃,這可差了遠了。你莫不是沒聽過,前朝萬貴妃的故事……”

前朝萬貴妃,十七娘當然也聽過。不僅聽過,這些時日來她跟前說道這話之人還不少。她將自己藏在屏風後,散去緊繃一整日的麵皮。

來慶賀之人,泰半是看在她這個未來太子妃的名頭。王康好麵子,喬信也是個不在旁人跟前落淚的性子,是以,今兒的十七娘不知見了多少人,不知說了多少話。有一臉諂媚的,有當場笑話的,更多的則是轉彎抹角打聽,

打聽她為何入宮修習宮規,又被人給退了回來。

她無言以對,隻能笑著說,“一切自有禮部安排。”

這話,連個孩童也騙不過去。

禮部安排?禮部在天家父子跟前,連個屁也不是。禮部要是有用,前朝萬貴妃也不會從太子妃變成萬貴妃,從正妻變成妃妾。

這些東西,都是她王十七娘不能左右的,她隻好躲著,躲到無人在意的角落。

可他們的議論,時時刻刻跟隨,逃不掉,躲不了。

“金桂,我累了,想回去歇著了。”

金桂:“娘子,再等等,等等……”

“等什麼?等宴席散了,等宵禁的鐘聲敲響?金桂,你腦子越發不好使了。”

說罷,十七娘不等金桂,一徑走開,回秋霜居睡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打攪她休息。

十七娘前腳剛走,未及一炷香,前廳驟然沸騰,太子殿下親臨。

趙斐然帶了孫杜一人,攜厚禮上門。他銀魚交領長袍在身,月光皎潔,燈影幢幢,雜亂喧囂當中,隻瞧得見他一人。

已然半肚子黃湯的王康,快步而來,極儘歡笑。

“殿下親臨,不勝榮光。”說著,請趙斐然書房落座。

話說王康的書房,自有些鬼斧神工。前朝古畫,大師墨寶,混著清風樓的流霞,打油詩般的自家墨寶,自成一派,獨樹一幟。偏生他自覺得意洋洋,獻寶一般給趙斐然講述種種背後故事。

趙斐然略略聽了聽,本著君子風度,儲君風采,回了三五句。

哪知,王康頓覺伯牙子期,很是開懷。

趙斐然隻能嗚呼哀哉。

幸而片刻王大老爺前來,幾人才正正經經說了幾句朝政,聊了些劍南災情。

話至半晌,王大老爺見趙斐然頻頻朝外看,問道自家弟弟,“十七呢?殿下來了,她怎不過來請安。”

王康一拍腦袋,“臣糊塗,臣糊塗,這就去請十七來。”而後朝外傳話。

傳話的小子好些功夫才回來,卻是不見十七。

王康頭大,“人呢?”

小廝低頭,瑟瑟縮縮。

王大老爺見狀,偏頭去看趙斐然。見他神情冷漠,似萬般不在意。嚇得後背冷汗津津。這人要是真不在意,趕在散席之前來此作甚。

又使人去請十七。

如此這般,好一陣子之後,十七娘方才睡眼惺忪,姍姍來遲。

王康氣得跳腳,王大老爺氣得發蒙,宣德坊王家,恐是不久於人世。饒是心中如何念叨,王大老爺還是拉著四弟走開,留十七娘和趙斐然說話。

十七娘還有三份睡意,稀裡糊塗行禮,“殿下萬安。”不等人免禮,自行尋椅子坐下。

她一副隨意至極的模樣,似全然忘了那日的不快。一雙眼有些浮腫,堪堪醒來模樣,一點子光彩也無。

趙斐然氣得發笑。

他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遇見這麼個姑娘。

“你倒是睡得著?!”趙斐然陰陽怪氣。

這聲不對,十七娘強行令自己清醒過來,“殿下說什麼?今兒個如此晚了,睡下有什麼不好麼。”

“你……”男子頓住,“前院尚還熱鬨著呢,你一人睡下?!”

他的話音好似咬著後槽牙一般,十七娘瞬間儘數清醒過來,“殿下說這個做什麼?這多好的日子啊……殿下回來,路上可還順利。”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還知曉問我順不順!可見脖子上長的玩意兒,還有用處。”

“我……我當然關心殿下……”

不等她想到該如何瞎說,趙斐然突然起身靠近,在他跟前站定,逼得她也起身。

“你莫不是還在想,下一句該說個什麼?該說個哪個話本子當中的好話?”

十七娘驀地被人提起來,站定不住,隻能反手握著趙斐然的手。繼而聽到她說話,濃重的氣息縈繞周身,半點沒有喘息的機會。狹窄逼仄,使人不辨方位。

根本聽不清他說了個什麼。

見十七娘茫然無措,趙斐然氣憤異常,抓著她的手,厲聲問,“這多事日了,你還沒想好?還沒想好該如何和我說話麼?你往日的本事呢?你的話本子呢?”

“什麼本子?”

明知他說個什麼,十七娘隻能裝傻。她想後退,她想跳出這懷抱,可前狼後虎,無處可躲。

“還跟我裝傻。你那個《小狼狗》不是寫了麼,怎的,除了想著讓我死去,就沒彆的法子了。”

《東宮一隻小狼狗》?

十七娘一雙眼睛,瞪得好似銅鈴,看向趙斐然。他麵色陰沉,眼尾泛紅。往昔睥睨百官的眸子,竟然不知為何,叫十七娘看出了幾分可憐兮兮。

她一時心跳如鼓,扭扭捏捏,“沒有的事,你不要亂說,我什麼時候盼著你去死了。”

驀地,一雙大手勒在後腰,絲絲灼熱,透過衣衫傳來。

十七娘有些害怕,不經意縮縮身子。哪知,動作之下,靠得更近了。他呼吸之間的熱氣,呼呼吹在雙頰,熱騰騰好似一陣風,吹向心房。

“孤都死了八次了,你還敢說你不盼望?”

委實受不住,十七娘偏頭,避開這人視線,“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再也沒有了。你且是饒過我這次。”

“拿什麼償還?”趙斐然來了興致,慢吞吞問道。

“我……我……我沒有銀子!”

敗興的小娘子,趙斐然氣急,看不也看她,眼中隻有小娘子脖頸。細膩白嫩,似入口即化。偏生她偏頭,幾絲墨發落在其上,趙斐然覺得礙眼。

登時他吹一口氣,將發絲撩開,繼而狠狠一口,咬在小娘子脖頸。

軟綿綿,甜絲絲,果真入口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