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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天光殿外,趙斐然驀地停下腳步,慢下來,裝作不經意地朝內走去。

上踏跺,聽見小娘子的聲音,又覺不妥。他這畏畏縮縮模樣是為何,天光殿是自家寢殿。為何到了自家地方,反而畏手畏腳。

有失儲君風采。

不待他思索出個合適的模樣入內,就聽十七娘不耐煩問道宮女:“殿下什麼時辰回來?我是真有事?若是回得晚了,我真要走了。”

趙斐然霎時將思緒拋去九霄,喝道:“等不得,你還來作甚。你當我東宮是你辰光殿,由得你來來回回。”

屋內的十七娘一聽,一個機靈起身就想出來吵架。堪堪行出去三五步,又想到十六娘的叮囑,低眉順眼說話。

“殿下回來了,可是累著了?我聽說陛下近幾日派了不少差事,想來是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了殿下政務。”

趙斐然受用至極,轉過隔斷,入到內間。但見十七娘一人,大紅石榴裙,裙擺散開落於青磚,喜慶歡喜,鋪滿整個天光殿。

“你來作何?可是為了此前的行徑致歉?”

男子嘴硬,佯裝隨意坐在十七娘對側。示意宮女出去,無需伺候。

“致歉?”十七娘重複,這廝難不成還記著風雨橋的鬥嘴。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在他跟前找補回來是何等容易,十七娘登時斂去嬉笑,正經致歉。說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不顧殿下一番心意。

趙斐然咂咂嘴,“再有呢?”

“什麼再有?”

男子橫了一眼,片刻便收斂回來。

什麼你數度拒見我的話,他□□太子殿下,要臉,說不出口。

見他如斯模樣,十七明白,不言說這事轉而哄人。

“我聽聞陛下進來對殿下很是器重,朝中不少大事都由殿下決斷。想來有些辛苦。我來探望探望,看看殿下好不好,累著了沒有,焦急上火了沒有。再有啊,我聽說東宮月色皎潔,想來和殿下賞月。”

明知這人在哄騙自己,趙斐然那不爭氣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他努力穩住自己,告誡自己莫要高興太早,這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哪知下一瞬,十七娘便湊近來,“殿下,天色正好,賞月可是能行?”

趙斐然心跳如鼓,麵色如常。

十七娘納罕:話本子的招式也不好使了麼?!

遂更湊近了些,“你怎的不說話?要不喝口茶?吃個白玉瓜?”

少女膚如凝脂,於窗牖投來的月光下,輕盈透亮。說話間,眼睫微顫,如山澗清風下的白蓮,隔了萬水千山,投入你我心間。

趙斐然愣神不說話,女子定睛看他。

滿目清澈,清可見底。

多好看的一張芙蓉麵,趙斐然於心中念叨。可當見到她清澈如許的眸色,不染半分雜念之後,趙斐然的心,不停地往下墜落。

自己歡喜於她的到來,她卻壓根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

不知自己的忐忑,不知自己的心煩氣短。

不定,她還念著那尋常小郎君呢。

“賞月便賞月!”說著,不待人應下,闊步出門。

這又是抽的哪門子的風。十七娘罵罵咧咧跟上。

片刻之後,宋大監等人收拾妥帖,擺上座椅碗碟,各色菜肴,兩壺醉花釀。趙斐然二人落座,像模像樣談天說地。十七娘信口胡謅,自然是不明白賞月的妙趣。

男子念著她方才的眼色,獨自喝了幾口桂花釀,指天念詩,以抒胸臆。

他趙斐然,生來不凡,到如今一十七年,何曾遇見過什麼不如意之事。偏生在她身上,幾度不得翻身。

起初阿爹說道自己喜歡她,趙斐然嗤之以鼻,滿是不屑。王十七什麼樣他不知曉?!他能看上這般姑娘,瞎眼了也不止於此。後來,聽聞徐掌櫃提親,他滿腦子都是她要嫁給彆人了,不能再和自己閒話了。酸楚憤懣,無處發泄。

再後來,他騙她尋個小郎君,用聖旨將人困在辰光殿。

不敢言明,不敢細說。

所有的心酸苦楚,隻能落回肚子裡。

他憋屈至此,無能至此。

一口口桂花釀下肚,腦子越發清醒。趙斐然扭頭看十七娘,見她一手拖著下頜發呆,遞過去杯盞,“賞月賞月,沒有美酒助興如何能行?”

十七娘好似從紛繁複雜的思緒中回神,看向趙斐然,眼神中透著一股子怪異。

“我不喝。你也少喝些。政務繁重,到底是身子骨重要。”

趙斐然不聽,轉而問道:“你來找我?因為何事?”

相交多次,她無事從不找他,更何況拒見在前。

思索一番,十七娘終究是說道:“馮三公子的婚事?是你的主意?”

“是我。”

“若是……若是……能退親麼?”

不知戳到他哪根脊梁骨,趙斐然猛然起身,大聲道:“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還想退親,做夢去吧。”

念著他酒勁在身,十七娘好言好語,“馮三公子,大好前程,什麼樣的小娘子找不到,何苦就要這一個呢。”

“你懂什麼!”他側身看來,滿眼都是小娘子,偏生整個人渾身充斥著蔑視。

“男女之事,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沒看上就是沒看上。多一眼,少一眼都不行。若是想要的小娘子不是自己的妻子,往後餘生,哪還有什麼安生日子。”

若說一開始,十七娘被他周身的蔑視狠狠打擊,而後則是被他言語中的深情所顫動。

這話,說的不是馮三公子,是他自己吧。

她的心,有些亂,吃一口瓜果,飲一口茶,半晌之後,“你說這做什麼?”

趙斐然看著她,嗤笑一聲,側身回到玫瑰椅,又飲一杯酒。

“馮驥雖有些算計在身,總歸是個好的。他那樣出生,那樣家世,倘若像你這般直白,早讓人吃得骨頭都沒了,哪裡還能活到今日。你王家四房是個什麼模樣,不消我多說,你也明白。你十六姐,能得馮驥這一樁親事,已然是萬幸,還有什麼不滿。”

此言一出,十七娘的心房,愈加亂了起來。

她低頭吃白玉瓜,借夜色掩護,去看趙斐然。這人身上的寶藍交領金絲暗紋長袍,饒是暗夜深深,也擋不住流光溢彩,絢麗奪目。

十七娘在心中默默計算,該是多少銀子呢?

一百兩?二百兩?

她不知道,她隻知這是她寫多少話本子也買不來的長袍。

不光因銀錢,還有皇家規矩,還有高高在上者,即便是藏在骨子裡,也要從頭發絲透出來的輕蔑。

她王十七,官宦之家,在他們眼中,卻和庶族無異。

更何況,他還有了心儀的小娘子。

若是想要的小娘子不是自己的妻子,往後餘生,哪還有什麼安生日子,這話多少深情,見慣話本子的十七娘,不能不明白。

“殿下,馮三公子是個好人,更是有著大好的前途,那便是好的了麼?”

“你……”趙斐然沉浸在自己看上個棒槌的孤苦當中,一時沒明白,“還不好?”

他的漫不經心,刺痛十七娘:“他好,那我阿姐便要高興於這人能同意和她成親,他好,我們宣德坊王家,便要慶賀得了這樣一位女婿,他好……”十七娘有些說不下去,拿起趙斐然的酒杯牛飲一口,壯膽。

“他千好萬好,在我們女子眼中,那便要感恩戴德麼?

成親是結兩姓之好,不是結仇。若你從一開始,便看不上這樣的嶽家,看不上這樣的小娘子,堅持這樁婚事做什麼?沒得平白丟了殿下的顏麵。”

說著十六娘,說著說著,變成了她自己。

趙斐然腦子也不糊塗,“你……說的是你自己吧?”

十七娘淒淒慘慘一笑,眸中光亮。她偏頭不去看趙斐然,仰頭盯著天穹弦月。

“你瞧,多好的月色。在何處賞月,又有什麼不同呢。”

“你那日在風雨橋的話,不是作假?你想退了這聖旨?!”男子說話間,滿口苦澀。

她還想尋一個普通兒郎!

“能麼?”

“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滅族抄家,還是乖乖待在辰光殿等著成親,你自己選一個。”

深秋的夜風真冷,寒徹透骨得冷,十七娘回身過來,朝著趙斐然正正經經一拜。

“爹娘養育之恩在天,我十七娘知曉世間人倫。親事要成,我有一請求,還請殿下應允。”

“你說。”

“辰光殿乃靜安公主幼年居所,非我等賤民所能擁有,還請殿下看在往日情分上,放我歸家。我不會亂跑,好好等著成親。”

趙斐然氣得心口疼,這又是什麼和什麼。

但她一副舍身大義模樣,他委實說不出什麼彆的話。

如此,東宮眾人千盼萬盼的和和氣氣,變成了相互猜忌,相互威脅。

末了,十七娘彆過東宮安排,自行回到辰光殿。

橫跨大半個宮城的路途,不知經過多少宮殿,多少亭台。念在她初來乍到,不熟悉各處,趙斐然雖依著她的請求,沒派人相送,卻是親自墜在身後跟著。

寒風如許,衣袂翻飛。

他見她由那蠢丫頭攙扶,邁過門檻,過了日華門。步道緩行,明月清輝。又見她好似腳步不穩,磕了一跤。他朝前跑上兩步,未及跟前,小娘子在金桂的攙扶之下,已然起身。

他隻能站著,老遠地站著。

看著她入正陽宮,看著她上辰光殿。

明日或許便是冬日了吧,不然怎生如何寒冷呢。

趙斐然佇立辰光殿不遠處,瞧見小樓的燈亮了,又滅了。

唯餘正陽宮各色宮燈,瑩瑩散發光亮。

雙腿發麻,他才起身走開。

他想著,尋個合適的時候問問阿娘,當年阿爹喜歡徐側妃之時,阿娘是如何過日子的,又是如何挽回君心的。

他不信,他從未失敗,居然比不過一個連模樣也沒有的尋常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