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途中路過光宅寺,十七娘再次掀開簾子,看向來來往往的信眾。男女老少,或結伴或獨行,衣著華貴者有之,衣衫襤褸者有之,但他們都有一顆虔誠的心。
而她自己,心又在何處呢。
今日一行,非她所願,是被王康推著往前。詢問趙斐然意圖所在,也非她本意,是想好好過日子。
她不是沒想過自己或許得上天眷顧,可,他話語決然,自己姿態窘迫,令本就搖搖欲墜的思緒,轟然倒塌。
她合該同之前所計劃的那般,好好賺銀子,贍養兩位姨娘。
尋個再尋常不過的夫婿。
馮三公子前來下定在即,她自己何處尋一夫婿呢!
屏氣凝神,隔斷外界喧囂,十七娘雙目暗淡。一旁的銀桂看在眼中,異常擔憂。
“娘子,太子殿下當不會真的怪罪,想開些才是。”
十七娘回身,看著銀桂笑笑,“他生氣才好呢。”
不但要生氣,更要氣得趕緊定下太子妃。如此她才能好好過日子。
“姑娘這是何意?太子殿下生氣,難不成娘子還有好處?”
“自是沒好處,那不也沒壞處不是。好了,你莫要擔心,日子是用來過的,不是用來操心的。沒得成日操心惦念,平白放著歡歡喜喜不要的。”
銀桂聽罷,心知娘子不願再說,遂轉而說起開之事。
“姑娘昨日沒在家,或許不知。常來給上官姨娘看診的張大夫說,姨娘的病症略有好轉。現在啊,鐵定能看著娘子成親生子,還有好多日子呢。”
“當真!你原樣告訴我,此前說的不過三五年,而今又是多久?”
“……”銀桂悶了半晌,“張大夫隻說好了些……”
十七娘依舊歡喜,“今兒能好上一點,明兒就能再好上一點。左右我們有的是時間。誒,對了,上次留給你的銀子,給了張大夫診金,還剩下多少?”
銀桂自責低頭,“娘子,就剩下半吊錢了。下一服藥……銀子還不夠……”
“彆這樣,咱們雖說是主仆,實則與姐妹無異。銀子沒了,再寫話本子賺些來便是,你難過自責做什麼。難不成是你花了去。”
“娘子,咱們……你還笑話我。”
“好了,抬起頭來,咱們小娘子啊,低頭模樣不好看。一會兒路過彙通書肆,你替我盯著點,我去和徐掌櫃說說話。記得,這人是阿爹派來的,隻說是去找幾個話本子看!”
彙通書肆所在之處,極為便利。不過是過得皇城,拐個彎上從門大街,再走上一刻鐘。
眼下的彙通書肆,因沒了文會的熱鬨,冷清不少。臨街而立的圍欄,旌旗隨風搖曳,間或得見一二公子。十七娘下了馬車,邁步上前,還未及至門口,守門的小子忙不迭迎上。
“十七公子,您有些功夫沒來了。我們掌櫃的時常念叨您呢。”
說話間,領著十七娘穿過大廳,越過飛鴻廊橋,末了,踏上隆盛齋,徐掌櫃日常會客之地。
隆盛齋,十七來過多次。不客氣坐定,替自己斟茶。
約莫片刻功夫,徐掌櫃笑盈盈邁步入內。素色窄袖圓領長袍,封腰束身,身姿頎長,麵若冠玉。他一入內,本華貴精致的隆盛齋,平添幾分文人墨客的雅致氣息。
“十七娘,今兒是什麼好日子,把你給盼來了……來尋徐某,可是有事?”
“我來……”說個什麼好呢,她來不就為銀子麼,到底在扭捏什麼,“確實是為銀子,有些難處。敢問掌櫃,《小黃門的婚姻生活》,這月大概能分多少銀子?”
徐掌櫃唇角微笑,不見半絲銅臭,似月下清風。
“約莫二十兩。”
“這多!!”
“你成日寫本子去了,不知現下京都小娘子的喜好,你這《小黃門》雖不過三四卷,卻是她們從未見過的,稀罕新奇。二十兩不多。我這地方小,刻不出多少,這上頭,耽誤十七娘賺銀子了,是我的不是。”
十七娘欣喜,“哪裡哪裡,我這幾年能好過,靠的還是徐掌櫃您呢……”
“你我之間客套什麼,十七娘,我知你家中艱難,能幫襯些便幫襯些。這二十兩銀子,你儘可先拿去使著,若是還缺,儘管來尋我。你我之間長長久久的買賣,不計較這些。”
小娘子連連道謝。謝道一半,猛地想起不對勁來。
《小黃門的婚姻生活》,他是照著趙斐然寫的,若是被人知曉,可不是說幾句好話,糊弄糊弄便能過去的。
遂遲疑問:“掌櫃,這《小黃門》,我若是……若是……”
“但說無妨。”
思忖一番,十七娘也不藏著掖著,橫豎要死一起死。
“不瞞掌櫃,《小黃門》原是我一時興起,而今……昨日之事想必掌櫃已經聽說,我現在委實沒了想法。”
未料到,徐掌櫃起身恭賀,“某在此恭賀十七娘,過些日子,入了東宮,哪裡還愁銀錢。往後還望多多提攜。”
見人誤會,十七娘連連解釋,“不是,非也。昨日純屬殿下心善,和彆的什麼,一點子乾係也無。我將來還要說親,掌櫃慎言,省的被人平白誤會。”
她說話間,有無奈,有辯解,唯獨沒有獨屬於女子的情情誼。
徐掌櫃看在眼中,旋即明白,再次拱手致歉,轉而說起生意。
“如此,我這裡倒是有個長久的買賣,十七娘若是願意,五五分成。”
從前的話本子,因徐掌櫃出錢出力,二人之間七三分賬。如今陡然變換,十七娘疑惑退後,盯著徐掌櫃看了看,終究耐不住對銀子的渴望,點點頭。
徐掌櫃將圓桌上的茶水點心挪開,一手沾水,一麵寫,一麵說。
“《小黃門》這話本子,十七娘若是害怕東窗事發,趁這月多寫幾卷就是。屆時全冊一出,我命人發出京都,凡我掌管書肆,俱是刊印,整個大鄴,無所不在。往後之事,你無需在意,有我擔著,你隻管收錢。再有,你既不入東宮,那另一樁子買賣,好說的是。往後來我書肆的小娘子們,若是有什麼喜歡而大鄴尚無的本子,我列出個單子,你有意,咱們再寫。如何?”
這話,說起來就成長久買賣了。
十七娘念著眼下窘況,羞澀荷包,確認問道:“不違律法?不傷風俗?”
“你想到何處去了,我不過是有幾分銀錢的書肆掌櫃罷了,還不至於同官府有什麼關係。所行之事,自然合法。良民!”
計策一出,隻等十七娘應下,徐掌櫃不好攪擾她思量,掏出錦帕細細擦拭水跡。
慢條斯理,動作輕柔。單單京都內,他便掌管兩個書肆,其一乃以文會聞名的彙通書肆,其二乃金光寺外的彙海書肆。巨富之家,金貴至極。
卻不想,養出來的公子,端的是一副文人姿態。
霞姿月韻,儒雅風流。
許久之後,十七娘鄭重點頭。商議細節,簽訂契約,略去不提。
且說一切妥當,銀錢之事了了後,不及十七娘鬆口氣,另一煩心事又湧上心頭。
海口已說出去,消息已放出去。然,她一個成日在閨閣寫話本子的小娘子,何處去尋一個溫溫柔柔的小郎君做夫婿。
或是瞧見她不過高興片刻又愁眉不展,徐掌櫃問:“這是如何?五五分賬,後悔了?”
“非也。我想著,我十六姐即將下定,我該如何呢。”
徐掌櫃麵色幾變,看了小娘子好幾眼。
“操心這個作何?自有父母安排。再說,你同我講,我也幫不了你。”
聽罷,十七娘突然有了主意,“徐掌櫃,你是我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公子,你可還認識什麼小郎君?”
“你瘋了!想趕在這節骨眼上定親!”
“殿下已然說過,他跟我沒什麼!我今親口問的,不然我也不會說出這等話,我也是個良民,想好好活著呢。”
……
話分兩頭說,且說說天光殿的熱鬨。
得了小七遞來的消息,趙斐然當即翻身而起,顧不上身上的傷口怒氣而出。唯餘趙寧然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待趙斐然風一般走遠,方才在小內侍的攙扶之下起身。
瑟瑟縮縮,拉上小內侍的手不敢鬆開,直捏得小內侍齜牙。
良久,趙寧然斷斷續續道:“你們說說……六哥……六哥是瘋了麼?”
話說來也是趙寧然年紀小,不懂其間關節。不過數月之間,被娘娘和陛下紛紛當槍使。
小內侍說不上話,“七殿下去內間歇息片刻如何?”
趙寧然順著小內侍的手,看向大門洞開的天光殿。往昔,他在這裡和六哥有說有笑,六哥還給他點心吃。而今,而今,當真是可怕得緊。
連連擺手,“不了,不了,你送我回琉璃殿吧。”
至於六哥什麼的,七皇子暫時不想再見。
小七言語中的六哥,風一陣火一陣,不消片刻就到議政殿,還未入得內殿,便聽內官說陛下在正陽宮,旋即轉身殺到正陽宮。
半下晌的烈陽,光亮灼灼,混著泛起的地熱,濕濕熱熱,粘連衣衫,甚是煩躁。
正陽宮女官、小宮女一臉喜色,往來之間笑語不斷。驀地見趙斐然氣勢洶洶而來,麵如鍋底,一時險些嚇破了膽。間或一兩個伶俐的,入內稟告。
不及殿內閒話的娘娘和陛下作何反應,趙斐然已及至門前。恍惚瞧見自家阿爹阿娘挨在一塊兒說話。
“阿爹,不要那小娘子做新婦!”
見他夯貨模樣,娘娘似見到甚是好笑之事,摁住陛下,輕聲問:“為何?你不喜歡啊?”
“她都要和彆人成親了,我一國太子,我不要臉的……”
還未說完,娘娘哈哈大笑,一手不穩,端不住茶盞,一手落在陛下胳膊,使命拍打。
“蠢貨!果真是一家子蠢貨。”
陛下小心提醒,“阿桐,我們也是一家子。”
給陛下一個眼刀,娘娘收斂些,“你們兩個才是一家子,我不是。”
陛下、趙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