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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秋霜居那破爛翹頭案旁,十七娘一手撐在下頜,一手胡亂晃動,琢磨如何繼續。

《小黃門的婚姻生活》才堪堪開始連載,不能沒了新奇之感。她一介在室小娘子,連皇宮角門都沒見過,何處知曉小黃門的日常生活——

是普通小郎君模樣?

還是有什麼了不得的癖好。

一時,她不禁想到書肆見過的那小黃門,感慨道:生活艱難,萬分艱難。

她王十七娘自認恨透那小黃門,居然還有盼望見他一麵的時候。見一麵,說說話,若是他還記恨當日之事,自己大人不記小人過,說幾句好聽的話,哄人開心也行。

不過,那必要好好說道說道小黃門的不同尋常之處。

更是要說道說道小黃門見到歡喜的小娘子,心中躁動,不堪得行,該是個什麼模樣。

如此這般想著,十七娘越發動不了筆。這次的話本子必定要與眾不同,又惹人喜歡,最好是欲罷不能。

窗外夜風呼呼,敲擊窗欞,陷入沉思的十七娘撥冗一眼,迷瞪瞪嘟囔一句,“都這般晚了?今兒,小黃門是沒尋到共夢的契機麼,怎還不入夢,小娘子我等急了呢……”

嘰嘰咕咕幾句話,說得是越來越不利索。自覺不能在如此空耗,靸著鞋回臥榻睡下。

可是趕巧,又被太傅抓壯丁的趙斐然也是這般時辰才睡下。

片刻之後,二人於夢中相見。

那是一處桃林,漫山緋紅,恍惚得令人覺得小娘子麵頰染上幾分羞赧之色。微風佛麵,桃花簌簌而下,落在她麵龐,落在她肩膀。再尋常不過的紫蘇褙子,染上層層金光。隨意坐在台階上的姑娘,好似落入畫中的仙子。

一時小娘子開口,朝一旁緩緩而來的人影嗬道:“你怎才來,我等你很久了呢。”

桃樹下的趙斐然依舊是一身小黃門服飾,一張臭嘴,“不知是誰,上次還攆我走來著,說什麼再也不想見到我。哼~這才多少時日,就這副嘴臉。”

話雖難聽,可腳步不停朝自己走來,十七娘覺得有戲。

“嘿嘿”兩聲,狗腿上前,拉上他袖子,彎腰賠禮道歉,“上次是我不對,睡糊塗了,說了不好聽的話……誒,不對,說了糊塗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彆跟我一小娘子計較。

咱們是什麼關係,那是一塊兒睡過好些日子的關係……”

趙斐然猛地將自己的袖子抽出來,飛奔出去兩步,“什麼……什麼睡不睡的……你個小娘子,你要不要臉。”

為了銀子,十七娘能屈能伸,哈哈點頭,“是是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什麼睡不睡的,那是小娘子我上輩子積德,菩薩她老人家托夢,讓您來指點我呢。是造福我們一家子的好事兒,大好事兒。怎能被說成這模樣。你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什麼也沒有。”

賠罪賠到趙斐然心坎上,他想回來跟十七娘說話,卻又礙於麵子。自己方才急言令色至此,再眼巴巴靠過去,成何體統。

是以,昂著下頜說道:“你我之間乃師徒關係。我見你日子過得淒苦,又不通文章律法,特來點化你。”說罷,借著自己身量頎長,低頭去看小娘子。

十七娘哪裡在乎這些,師徒也行,什麼都行,能賺銀子就是好關係。

她順杆子往上爬,不斷點頭,“師父,我的好師父誒,您可是來了,徒兒等您好久了。”邀請趙斐然到台階坐下,“師父,您坐。”

趙斐然嫌棄至極,粗鄙,“你讓師父坐台階?連墊子也無,你是想判出師門了?”

十七娘無奈辯解,“師父您瞧,這方圓五裡,都是桃林。不僅如此,都是桃花,連桃子也沒一個。此處能有台階,也不知哪個神仙落於此地的,您將就將就。沒有的東西,徒弟我也不能變出來不是。”

說話間,十七娘覺得灼灼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回看他兩眼後才驚覺,這廝不會是想讓她拿衣裙來做墊子?

登時退後一步,警覺問道:“你盯我看做什麼?”

趙斐然倒也實誠,“我瞧你這身褙子,醜是醜了點,針腳不夠密實,布料也粗糙。不過,用來做墊子當是可以。來,算你孝敬師父的。”

十七娘怒吼,“你要不要臉,登徒子,小……”

話至嘴邊,念起自己的話本子,生生忍住。

哎,蒼天無眼,一個銅板難倒王十七娘。

“小娘子怎能在外人跟前寬衣解帶呢,太,何等,十足不成體統。適才師父不是說了麼,你我二人之間清清白白,作何如此。”

趙斐然噎住。他原也不是這般,剛才不過是覺得堂堂太子殿下,像路邊乞丐般席地而坐,有失體統,才有此一眼。

而今被人懟回來,梗著脖子不認錯,“哼,我看上你衣裳,那是你祖上幾輩修來的福氣,不跪地感恩戴德還跟我瞎嚷嚷,簡直小門小戶,沒個教養。”

這下,為了銀子也是忍不了,原已坐上台階的十七娘,一躍而起。

仰天大笑,“嗬,不過是個小黃門,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今兒如此,是在宮中受氣了不是。我就知道,小黃門跟小郎君,可是不一樣。這人啊,出生艱苦,又見過富貴。偏生這富貴呢,還不屬於自己享有,內心扭曲像個瘋狗,遇誰咬誰。”

高高在上,坐擁天下的趙斐然,頭一次被人說是內心扭曲的小黃門,險些一口氣沒上來。

脫口而出,“瘋狗?哼,醜得如你一般!”

到得這般境地,還有什麼威嚴,什麼顏麵,一個忘卻自己是太子殿下,一個忘卻自己是官眷姑娘。

吵個不可開交。

十七娘:“小黃門娶新婦,過過眼癮。”

“不知閨訓,貽笑大方。”

饒是十七娘現學現賣過幾招吵架的本事,也不得不承認這廝,真會抓人痛腳。

她可是個在室小娘子啊!

“你……你……”

趙斐然輕笑,“你,你什麼,鸚鵡學舌。”

“你個小黃門,果然變態至極,全然不似尋常。”

趙斐然怒道:“眼盲心瞎。”

“我,我,你,你……”突然之間,十七娘福至心靈,“你說你不是小黃門?該如何證明你不是小黃門?若是不能,我趕明兒再見你,還要如此奚落你!”

這下,輪到趙斐然說不出話。

小黃門,證明自己不是小黃門。這,非常,委實,很是艱難。

遂氣不過地大喝一聲,“十七!你個……”

你個……嗯,女流氓,約莫不太合適。

許是趙斐然的嗓音過大,夢境中的桃林漸次垮塌,二人疾馳而出。

十七娘於自家臥榻醒來,文思泉湧,飛奔至翹頭案前,提筆開寫:

話說自破廟一彆,小黃門對那抹倩影很是想念。閒來無事,尋來筆墨悄悄描摹。因自小家貧無所依,也就入宮後跟師傅學過幾日作畫。是以,畫中小娘子,如何也不是當日所見模樣。

一時,小黃門日思夜想,越發消瘦。

忽的一日,聽聞隔壁娶新婦。他閒來無事,本著同僚情分,收拾一番前去恭賀。哪知,到得正堂,瞧見那團扇之後的身影,無比熟稔。像是積年老友,又像是當日之人。

他恍惚之中覺得自己眼花。搖頭無奈笑笑,將一切壓在心間。

小黃門成親,有些不同尋常,可也循著世俗之禮。待得晚間,眾人簇擁新郎卻扇。燭火明明滅滅,周遭嘈雜無比,小黃門看著端坐臥榻的姑娘,心中的熟悉之間再次翻湧而起。

在緩緩移開的團扇之後,一張芙蓉麵漸漸顯露。

峨眉彎彎,眸光四溢,滿頭珠翠,瑩瑩光亮。恰逢姑娘略是低頭,眼睫顫動。四下一合,令人心動。

待姑娘抬頭,那魂牽夢繞的身影再次映入眼簾。

小黃門好似忘了呼吸,忘了驚訝。一口氣沒上來,直挺挺到了下去。

倒下之際,似有人言語,“大官大喜,這人當真晦氣。叉出去!”

……

寫到這裡,十七娘興奮一笑。痛失所愛,又在心上人跟前失了顏麵,當真是極好的報複。

不過,小黃門這人素來小心眼,加之內心扭曲,被橫刀奪愛,該如何變態呢?這得好好想想。

下一章該是:仲夏夜偷聽閨房樂 長刀客血濺新房前

另一廂,趙斐然於夢中大喊,“十七,你個!”而後突然驚醒。心口煩悶,極其不快。正萎靡在踏上思索,外頭守夜的小太監急衝衝入內,“殿下,可是夢魘了?”

趙斐然沒好氣道:“孤乃太子,神鬼讓道,還能夢魘。無知東西。”

小太監跪地請罪。

“今夜是你在外守著?”

小太監點頭。

“可是聽到什麼?”趙斐然散去火氣,正經問道。

小太監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心翼翼道:“奴什麼也沒聽見。”

趙斐然心中怒罵:蠢貨,什麼都沒聽見你進來作甚。正要說話,見小太監低頭瑟縮,轉而再次問:

“真沒聽見?”

小太監嚇得雙腿哆嗦,“殿下,真的,真的什麼也沒聽見。奴一向耳朵不好使,什麼也沒聽見。”

“滾出去。”

屁滾尿流而去,小太監擔驚受怕半日有餘,未見趙斐然有任何懲罰,才放心下來。翻來覆去想了半晌,念著到底是太子殿下的身子骨重要,乘月黑風高,將今晨的消息告訴自己師父,內直監宋大監。

宋大監乃內直當家人,專司東宮內務。聞得這消息,疑慮異常,多次確認。

“你聽清了?殿下喊的是十七?”

“師父,就是借徒兒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撒謊啊。確實是十七,好大一聲,驚天動地,像是怕人跑了,又像是……”

“像是什麼?”

小太監:“像是驚慌?”

宋大監:“你個豬腦子,殿下這般地位,娘娘穩坐,陛下疼愛,幾個哥哥,那也是……嗯,你明白的。這樣穩固的地位,還有驚慌什麼?還有怕人跑什麼?”說道這裡,話鋒一轉,

“你可是聽清了,怕人跑了?”

小太監:“千真萬確,徒兒我聽得真真的。”

宋大監拍拍小太監的頭,笑嗬嗬道:“你彆忘了,咱們殿下可是十七了。倘若前幾年,秦王他們,這會子早就議婚了。”

“師父是說,殿下有喜歡的姑娘?”

宋大監又拍拍徒兒的頭,“不該問的彆瞎打聽,好好當你的差。”之後自顧自念叨,“前幾日,司帳也來稟告,說這幾日殿下的脾氣越發不可琢磨。嗯,該是這樣。前幾日,就是殿下去彙通書肆替靜安公主買書冊那日,白日裡見誰了?”

“師父,那日一早,殿下就動身去校場。檢閱春校,見的人多。”

“糊塗東西,特彆之處,特彆之處。你好好想想。”

小太監:“那日,殿下對衛十七郎另眼相待,招人說了許久的話。這算不算……”

宋大監驚訝,“你說誰?”

“衛十七郎啊。”

“衛十七郎,衛家十七郎?”宋大監聲音不穩。

小太監點頭如蒜。

這衛十七郎可不是一般人物,天生一副亦雌亦雄麵孔,令無數京都貴女傾心。不但如此,武藝更是不凡。現如今在左衛率府當差。

可,他衛十七郎再好,也是個男兒郎不是?!

這殿下,未免,太……

宋大監左思右想,沒日沒夜地想,過去好幾日,才去孫杜跟前,尋個由頭,拐彎抹角說道:

令衛十七郎來護衛東宮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