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瑾城位於大昭版圖正中,南臨曙天江,上元節過後,春日便不遠了。
可今年不知為何,冬天特彆長,一早一晚仍是冷徹皮骨。如今都快二月了,被窩還是讓人流連忘返。
今天是言如許第一天去琅園上課的日子,她本在前一天晚上下定決心要早起準備,可誰知人一到了床榻上,便與床榻融為一體、難舍難分起來。
言如夢倒是興奮極了,起了個大早,梳妝打扮好了就來東院叫言如許,可誰知言如許還在與周公下棋,氣得言如夢在廊下大聲嚷嚷:“你還去不去上課?!先生明明說了不許遲到,你自己遲到我不管,但你不要連累我好不好?!”
言如夢的嗓門實在是大,言如許打著哈欠起床,三下五除二就洗好了臉梳好了頭穿好了衣裳。
她一手扯過自己上學用的荷包,斜挎在身上,又隨便扯了件披風,一推門,正看到掐著腰發脾氣的言如夢。
“走吧。”言如許道。
言如夢看到言如許的打扮,驚呆了:“你……你去琅園你就穿這樣?”
言如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就是她平常常穿的衣裳,淺雪青的襖裙,素白的大氅,沒什麼不得體啊。
言如許聳了聳肩:“有什麼問題嗎?”
言如夢翻了個白眼:“琅園裡都是些什麼人你不知道啊?女眷們都打扮成什麼樣你沒看見啊?你穿成這樣,是要修仙還是要禮佛?”
言如夢的潛台詞言如許聽出來了,朝中勳貴家的兒子都在琅園讀書,如今這世道,姻緣對女兒家頂頂重要,所以各家夫人在女兒上學前都會讓她們好生打扮一番。
言如許回想一下,昨兒去琅園的時候,高官家的小姐們確實衣飾華麗、妝容精致,但人家背景放在那裡,哪怕不是去琅園,即使尋常出門也不會草草了事,都是要好好捯飭自己的。可她言如許不過是京兆尹家一個不得寵的女兒,而且很長一段時間裡還是出了名的不修邊幅,若這時候打扮起來,反倒有些做作刻意了。
見言如許怔怔的不說話,言如夢覺得這個姐姐實在是沒救:“算了,走吧走吧。”
馬車行至南宮門,兩人下車徒步去琅園,走到琅園拱門處,言如夢拽了拽言如許的袖子。
言如許回頭,有些不解看著她。
隻見言如夢摘下了頭上的一根雕花步搖,插到了言如許的發髻上。
言如許有些意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步搖的垂珠。
言如夢沒好氣說道:“我聽說是你跟賢妃娘娘說要我一起來宮裡讀書,雖不知你安的什麼心,但讀書總歸是好的。這步搖,算我謝你,不過你今日的打扮實在是有些浪費了這步搖的美貌。”
言如許被她逗笑了:“二小姐真是恩怨分明。”
言如夢撇了撇嘴:“那是自然。”
……
雖說言如許磨蹭,但她們來得不晚,英才殿的上座率也就剛剛過半。
不過言如許昨天的同桌劉語凝卻早早同旁人坐到了一起,言如許本也不想整日對著一張冷臉,這樣也好,她和言如夢選了中間的一張書案,坐了下來。
距離開課還有一盞茶,言如許盤算一下,還夠她和周公他老人家喝一壺,一不做二不休,她倒頭就在書案上睡起來。
再醒來時,言如許猛覺頭頂一道寒光,原是孟老先生正居高臨下俯看她,一臉“成何體統”的模樣。
言如許尷尬笑笑:“呃……先生好,已經開始……上課了嗎?”
孟老先生:“尚未,然則言姑娘睡得太香,若不是專門提醒,恐怕你自己很難醒過來。老朽須同姑娘說明白,學堂是做學問的地方,不是你睡覺的地方。”
這話已然說得很重,不亞於“要睡覺滾回家睡”,言如許當場就沒了半分睡意。
孟老先生走開時又睨了言如許一眼,不耐煩的閉上了眼睛,就差把“造孽”二字宣之於口了。
言如許惶恐的同時又覺得奇怪,孟老先生怎麼連連盯著自己的臉搖頭,她轉頭問言如夢:“我臉上有東西?”
言如許歎口氣,不說話,隻從荷包裡掏出了一麵小銅鏡,舉到了言如許麵前。
言如許這才看到自己滿臉的殷紅印子。她方才睡覺墊著荷包,荷包裡有筆墨紙硯,她翻過來覆過去,臉上這些印子全是被荷包的棱棱角角壓出來的。確實不成體統。
她趕緊雙手揉臉,期待印子趕緊消下去。
此時身後傳來輕笑,言如許轉身看過去,才發現是陸逢渠和魏騁,兩個人都低著頭,嘴角都含著笑。
言如許心想,早起上課本來就煩,還跟這兩個太歲坐一起,真是煩上加煩!
今天書院有三節大課,晌午的課是孟老先生教授,講詩書。
言如許固然讀過不少書,但在京兆尹的時候,她讀書都是走一個偷雞摸狗的路線,全靠三更半夜鑽到有神齋,抓起什麼書就看什麼書。
言靈施書房裡有傳統的四書五經,也有不少史書話本、講民間風俗軼事之類的閒書,但詩詞這方麵,言如許沒看過多少。唯一看過的幾本詩冊,還是小時候李長霓帶她誦讀的,李長霓去世後,她的東西都被言靈施清理了差不多,唯留了一本下來,如今在言如許的床頭。
然則詩詞當今是才子才女的入門知識,英才殿裡這些人,上古時期的唐詩宋詞那都是信手拈來。
今日先生出的題目是讓大家說一說詩詞大家中更中意誰,為何中意,最中意其哪首詩作,這詩作帶給你何種啟發。
學生們一個個發言,言如許用心聽著,她一直覺得自己不笨,甚至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有一點讀書天賦的。
但聽了同窗們對自己喜歡的詩詞的理解,她才知她前生覺得紈絝任性的這些高門子弟,於才學上並不輸人。他們或許高傲、驕縱、甚至有些人在品行上有劣跡,但他們從小於讀書這件事上付出的努力,也是不可否認的。
尤其是女眷們,慕容媞、劉語凝、梁惜玉她們,說起千古詩家,可謂如數家珍,而且感悟頗深,言如許忍不住頻頻點頭,有時甚至想為她們鼓掌。
終於輪到言如許,她有些無措,言如夢見她訥訥不敢言,便先開了口,說自己最喜歡蘇東坡先生,他生平曆儘苦難波折,心境卻依舊曠達,讓人佩服。
言如夢說完了,言如許有些猶豫。
“言姑娘?”孟老先生見她有些癡愣,忍不住出言提醒她。
此時夏淩霄的笑聲響起來:“先生,她喜歡看螞蟻玩泥巴,該是沒讀過什麼詩哈哈哈哈哈。”
夏淩霄此話一出,大家又想起當年魯國公府那檔子事,忍不住也笑起來。
孟老卻蹙了蹙眉,他耐心又問了一遍:“言姑娘,到你了,讀得少也沒事,隻談談你讀過的便好。”
言如許咽了咽唾沫,想起那本放在床頭的詩冊,輕聲說道:“臣女隻讀過一個人的詩。”
“哦?何人?”孟老問道。
“李賀。”
言如許話音落下,場麵靜了一些,陸逢渠抬頭,望著言如許的背影,孟老也眯著眼,捋著自己的胡須。
李賀是詩壇大家,但很多詩作用詞太過奇詭,真正廣為流傳的詩作同其他詩家相比,並不算多,反倒顯得冷門,大家提起愛重的詩家,還是大小李杜元白王孟更多一些。
“李賀啊……”孟老道:“喜歡嗎?”
言如許實話實說:“喜歡。”
“為何喜歡?”
言如許聽了這個問題,再次沉默下來。
她雖然讀詩不多,但很喜歡詩歌的韻律,用母親的聲音念出來,意境更佳。
母親曾經對她說過,寒門之子應當多讀李白,得豪情萬丈,但高門之子應當多讀杜甫李賀,知天下疾苦、定立世誌向。
言如許那時還小,並不明白李長霓話中真意。
可後來她長大了,讀了無數次李賀,才明白了母親在說什麼。
李賀十六歲時寫“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過了十年,筆下文字卻成了“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這番行文心境上的劇變,原因為何,言如許並不知道,她隻猜測,李賀應該是不得誌的。
前世入冷宮,李賀的詩冊是言如許除了衣裳之外唯一的行李。
但入冷宮後,她卻再也不敢讀這本書。
她總因李賀而想起陸逢渠。
李賀英年早逝,據說死的時候,隻有二十七歲。陸逢渠戰死沙場,也在差不多年紀,而且陸逢渠,恰好死在“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路上。
言如許自知,這份感受或許是淺薄的,是她擅自為自己的前世相思渡了一層耀眼的金,所以不足為外人道。
言如許深呼吸一下,回答孟老的問題:“讀起來很好聽,而且沒什麼生僻字,所以很喜歡。”
話音落下,課堂上又是一陣哄笑,夏淩霄恨不得笑得仰過身子去:“詩詞都押韻,哪有不好聽的?哈哈哈還有啊,你果然不怎麼識字!你這理由太好笑了吧?!”
言如許被人笑了,一臉無所謂,反正他們總有笑夠的時候。
言如許說完了,百無聊賴把玩著自己手上那支斥了巨資的筆。
孟老的洪鐘般的聲音在哄笑中響起來:“陸小侯爺呢?”
言如許隻覺身後有一道風吹過,在她心中掀起了浪。
“李賀。”他說。
學堂猝然就靜默下來,笑聲不再。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蘇小小墓》中的一句,它讓我想起母親。世道如此,不斥負心薄幸者,卻笑風塵可憐人。”
還有半句陸逢渠沒說,也讓他想起那個對他癡心錯付的女子,冷宮何嘗不是活死人墓,言如許因他而生葬於此。
陸逢渠說完,沉默變得微妙起來。
蘇小小是名妓,陸逢渠這是將他的不堪身世擺到台麵上了。
這使得在場之人紛紛打量起陸逢渠,將剛鬨了笑話的言如許忘到了一邊。
眾人的臉上逐漸顯露出鄙夷神色,母親是妓女,千人騎萬人看,他竟還有臉為其抱屈?真是不知廉恥,丟儘世家臉麵。
唯有魏騁歎息,從小一起長大,陸逢渠的各種喜好他都知道,同窗這些年哪聽說過他喜歡李賀……
想不到他為了給言家姑娘解圍,不惜把自己扒光了放到砧板上。
陸逢渠你小子是得了花癡病了吧,魏騁腹誹,到頭來還是得兄弟給你兜底啊。
“太子殿下呢?”
“學生也喜歡李賀。”魏騁大義凜然:“逢渠喜歡的我都喜歡。”
眾人震驚,這……是什麼意思……
言如許也滿臉狐疑,緩緩回頭打量他們二人,心道老天爺啊,我上輩子,是不是錯過了一些重要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