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齊一,不主故常(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879 字 2個月前

“行了。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都不同你計較了。”蔚楚淩溫柔地將他置於柔軟的床上,手輕輕地拂過他的額頭,“我替你累得慌。說實話,半年前我奉聖上密旨入京,在太子府中初見你時,從未想過之後與你同路的時光,會是我平生最累最傷心的一段日子。或許,這就是我倆之間的緣分,也是我們命中注定的劫難。無論如何,我不想再難為自己了。”

她指腹間的繭微微粗糲,帶著暖意。男人好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慢慢地,驚訝和感動浮上他的臉。他一雙眼睛似哭而非哭,睫下勉強擠出一個笑弧:“好……好,你不怪罪便好。我……我其實有自己的名字,叫玄澈。”

“玄澈。”蔚楚淩不問緣由,隻從善如流地喚他的名字。

玄澈不由心中一震。他衷心所求,不外如是。

蔚楚淩可知,如此任他予取予奪,他會恨不得殺滅裴越,令燕赤太子,從此隻活成他玄澈的模樣?

當然眼下,他並不想惹她厭憎。

蔚楚淩喜歡的是裴越。裴越是什麼樣的?那是個揉碎了血肉和筋骨獻祭天下的傻子,清風灑蘭雪一般的高潔,愛得克製,恨得啞忍,是個哪怕被逼至絕境,分裂出他這樣一個疏狂恣意、不擇手段、殺伐果斷的人格,仍自覺罪惡、要苦苦壓製戾氣和殺孽的人。

在玄澈看來,為了讓自己的日子過得順心些,殺些螻蟻,滅些政敵,有何不可?為爭皇位,手足相殘,再尋常不過,若一早先下手為強,何至於落得今日淒涼境地?既視江山為皇土,治理之餘,將其當作後花園遊樂一番,豈非順理成章?

奈何自己出現得太遲。

惟有儘力維持裴越以往的做派,為免惹禍上身。

美人與權位,徐徐圖之便是。

想到此處,他對蔚楚淩道:“床頭的匣子中,裝有裴越最近手寫的文書。”

蔚楚淩盯著床頭細看了一會兒,忽而越過玄澈的頭顱,按下某個開關,取出木匣,徐徐展開了當中的一幅書卷。

上頭的文字並不工整,有好幾行都歪歪斜斜,甚至有幾個字上,滴落了多餘的墨汙。

“方卿聯合江南孟三多等商幫首領出資賑糶,助官賑之所不及,協明華公主籌備軍餉、調配糧食,支援西北前線,於社稷有功,孤定勉力斡旋,以遂方家功成身退之誌......”

她眼眶一熱,將餘下卷軸儘數打開。

“治水非一日之功,應以長遠為計……”

“孤將辭儲君之位,雖儘力保全諸卿,但恐未能萬全,憂心仕途家計者,可另覓良枝……”

玄澈聽著蔚楚淩閱覽卷軸的動靜,不由旁敲側擊道:“裴越當是做好被廢儲封王的準備了,隻是害他至此之人,若不清算,即便日後成了王,也難保能在封地內過得安生。”

蔚楚淩似乎不認為玄澈有彆於裴越,言語之間對他並無避諱:“賬自然是要算的。我早欲向皇帝陛下告發大皇子裴敏毒害太子,祝鳴卻說時候未到,太子殿下和聖上,都在等待最佳的清算時機。我不知他們所等待的時機是否是同一個。況且六皇子裴鈺及其背後的陸氏一族亦有謀害太子的嫌疑,太子黨眾人正在全力調查,聖上雖已發覺大皇子陰鷙狠厲,卻未必洞悉六皇子敏感猜疑……”

“看來裴越還未向你們透露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玄澈淡淡開口,“他欲借機扶持明華公主上位,助她成為燕赤王朝第一位女帝。”

一石驚起千層浪。

蔚楚淩騰地一下站起身來。

眼下天子欲退、太子式微、皇子無德,是女帝上位的絕佳時機。她心中早有此想,從未與人言說,想不到裴越竟與她不謀而合!

她激動得原地轉了兩圈。

“前兩日,裴琳至我居處拜訪,說昔年與二公主姐妹深情,因親見二皇姐被賜予番國,未經詔令,不得回還,遂決意出家為道,以擺脫異域和親之命運,自此一去天山八載,方回幽鄴皇宮,某日路過昭陽殿,恍惚想起五公主亦業已出塞數年,一時心中大慟,眼淚滾滾而落……”

蔚楚淩說著,眼眶逐漸濕熱起來。

“是時候了!”

熱血與乾勁湧上四肢百骸,她大步衝出帷帳,佩環叮當響過,隻餘下嫋嫋香風。

半晌過後,玄澈低笑兩聲,以袖掩麵,喟然輕歎:“太陰凝至化,真耀蘊軒儀。德邁娥台敞,仁高姒幄披。捫天遂啟極,夢日乃升曦[1]。這普天之下,也就隻有裴琳,還有這樣的心氣了……”

之後一連數日,玄澈都沒有再見過蔚楚淩。

他養病養得百無聊賴,想起身出門透氣,奈何這副身子太過虛弱,在挪動中差點摔落床下,所幸,一雙堅實的手臂扶住了他。“殿下小心。”

“驚蟄?”玄澈訝異道,“你不是在蔚元帥那裡當差麼?怎可私自前來?”

“殿下,燕赤五大合一境高手齊聚幽鄴,安南王樊陽、越英王戚禪星及天山派掌門傅君辭均已麵謁聖上,現安頓於太子府中;鬼醫劍仙遲胥回不願露麵,潛於宮邸;段統領等一行人日前從賑災之地回還,今日回府述職。卑職奉元帥命奏請殿下前往會見眾位高人及臣下。”

“張禾呢?”

“回稟殿下,奴才在此。”一旁的張禾忙上前一步,“侍從們都在外間候著呢。”

“好。”玄澈應允。驚蟄遂將他橫抱出外間,小心翼翼地放入暖轎之中。

簾幕輕搖,久違地,玄澈聞到了殿外的清新之氣,原本因為要強撐精神持禮見人而倍覺疲累的心,也漸漸舒緩下來。

待會要見的,不是要救他命的,就是為他效命的,日後要省心延壽,還得指望這群人,好好禮遇一番,也算竭力自救了。

暖轎被抬至會客廳內才停下,玄澈被驚蟄抱到主座上,廳內針落可聞。

他正要開口寒暄,忽聽外頭一陣猛烈急促的拍門聲,那人嗓音嘶啞至極,仿若杜鵑啼血——

“奴才乃秦相家仆,有要事稟告太子殿下!”

門開後,那人的身體“撲通”一聲砸到了地上。

“聖上要賜順貴妃娘娘白綾,丞相懇請太子殿下即刻前往養心殿,救順貴妃娘娘一命!”

.

玄澈的暖轎在養心殿門外經過時,秦延就在那裡筆直地跪著。

張禾瞥了一眼,見秦相仰著臉,麵無表情,眸裡映著天上柔和的晴日。

他心頭倏爾一跳,矮下身子,隔著窗簾輕聲道:“殿下,我們到養心殿門外了,秦相在石磚上跪著。”

“嗯,孤知道了。”

玄澈甫到大殿,人聲又驟然消失了。他在寂靜中被扶至一個鋪滿柔軟皮毛的座位,手微微撐了一下,掌心摩挲過順滑長毛,厚實溫暖的質地仿佛從心尖上掠過。

沒有斟字酌句,沒有迂回委婉,玄澈對著虛空某個點直截了當地開口:“父皇可否饒恕母妃?”

“你可知昌邑郡主身上的催情香是秦芷瀾下的?”裴羽威嚴的聲線隱含心痛和憤怒,“她分明要害你。”

“此香藥效輕微,解法不費周章,郡主無所覺,兒臣亦無恙。”

“那便是她一心求死。”

玄澈長睫微微一顫:“兒臣不願成全母妃。父皇是天子,您若要她活著,她便隻能活著。”

裴羽長歎一聲:“她已然心死,你且說,該如何發落?”

“不若令母妃出宮修行,任她青燈古佛,了卻餘生,待她薨在山寺,再栽上一株梨花,以祭香魂。”

“梨花潔白如雪,清新脫俗,雖柔美,卻受得住風雨的洗禮。朕以為秦芷瀾如此鐘愛梨花,品性合該與此花同……”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2],母妃鬱結多年,急於尋求解脫,才喪失理智,偏激行事……”

“罷了,便依你所言。”

“謝父皇開恩。”

玄澈將右掌撫在胸前,不再開口,當初之所以能從裴越那裡搶占這具身體,便是因為裴越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瀕臨極限,若不是他比裴越要利己淡漠許多,麵對如此濃重的壓抑和痛苦,隻怕也要崩潰……

卻不知自己在旁人眼中,早已是一副病如梨花、搖搖欲墜的模樣。

皇帝顯然無法放任他再如此強撐下去。“你且回去休息吧,下回若有要事,差人來說一聲,朕按你的意思辦或暫且擱置便是,不必親自前來。”

那語氣極其柔和,聽得人心底陡然泛起一股悲涼之意。

“父皇。”玄澈忽然抬眸道,“兒臣真希望能早日康複,替您分憂,可惜兒臣當初冥頑不靈,如今終於開竅,卻為時已晚……父皇可願聽兒臣說說心裡話嗎?”

“朕自然願意。”皇帝起身行至他身前,抬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動作和語氣都堪稱溫柔,“太子不必急於一時。你累了,且在養心殿中歇一歇,朕令神醫來替你診脈。”

玄澈隻感到頭頂一片酥麻,不由安靜地點了點頭。

裴羽觀他神靜而眸定,似具清秀至極的木偶,絲絲疼痛遽然漫卷心頭,連呼吸都艱重了幾分。

“這些年來,朕同太子之間積了誤會和隔閡,等你休息好了,我們父子倆便開誠布公,為各自解紛釋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