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霆驟歇,著手賑災(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401 字 11個月前

樹木滴翠,長風不息。

裴鈺整個人柔弱無骨般躺在窗邊的臥榻上,撚起一顆半剝了皮的冰鎮荔枝,貝齒一咬,靈巧的舌頭一卷,一枚果核便骨碌碌地落在金碟上。

忽有一人掀簾而入,裴鈺定睛一看,原來是他最寵信的幕僚賀非。賀非疾步而來,衣袂帶風,眉宇間是掩飾不住的焦灼,開口便道:“殿下,太子殿下七日前在您的冠禮上中毒了。”

“什麼?”裴鈺猛地從榻上坐起來,“怎麼回事?他如何了?”

“已無大礙。”賀非麵色凝重,“太子殿下極力隱瞞此事,但他一離京,消息便傳到了聖上那裡。聖上震怒,已傳喚了太子府管事張禾公公前去問話,恐怕很快就會召見您和大皇子殿下。”

他頓了頓,觀察著裴鈺的神色,不知不覺間將聲音壓得又低又沉:“大皇子殿下嫌疑最大,隻怕凶多吉少。”

裴鈺眼底逐漸浮起一層悲涼的冷色,抿著唇默然不語。

賀非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這是張禾被傳召後,太子府差人送來的。”

裴鈺驟一眼看見信封上的四個大字:宛柔親啟。

“這是先皇後的筆跡。”他低頭飛快將信取出,讀罷輕舒一口氣,向一旁的賀非解釋道,“宛柔,是順貴妃的表字。當年先皇後臨盆在即,驚聞淑嬪已逝,便暗中傳信給順貴妃,托她照拂彼時尚且年幼的大皇兄……誰料沒過幾日,德慧皇後就因難產而亡,成為父皇心口永遠的一道傷。這封信,想來是太子殿下拿來救大皇兄命的。”

他眼眶慢慢紅徹:“他生來就是太子,從幼時就頻遭起刺殺,這次又因吃了大皇兄親手遞的糕點而中毒,難道竟也不會多疑,隻想著保全手足嗎?要知道,太子殿下與大皇兄根本談不上親近……”

裴鈺既像是對著賀非傾訴,又像隻是喃喃自語:“但他對我卻關懷備至。這麼多年了,我還是不敢相信,他對我好,真的僅僅是因為愛及兄弟,念及社稷,這種感覺,就如午夜時分被寂靜驚醒,金帳琉璃,花月柳梢,皆若虛妄。我本以為他用的是懷柔之策,但若真如此,他又何至於做到此等地步呢?”

他望向賀非,賀非英俊的眉眼堅定如常。“防人之心不可無,殿下既生於龍淵,便須時刻提防漩渦暗流。不管太子殿下是何用心,如今殿下聖眷正隆,您隻需繼續討聖上歡心,使陛下能以慈父仁君自居,繼續提升自己的才乾,以彰顯治世之賢能。須知聖上寵愛您,是因為您能乾孝順,為而不爭,所以,殿下切忌急躁冒進,隻需靜靜蟄伏,伺機而動……”

賀非頓了頓,深深地看進裴鈺的眼眸:“風雲變幻,他日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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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是山雨欲來的壓抑。

大太監趙德泉低眉斂目,大氣都不敢喘。

大皇子和六皇子跪在地上,而陛下剛剛摔碎了一個茶盞,就砸在大皇子腳邊。

太子跪受陛下鞭笞的場景仿佛還在昨日,記得陛下鞭罷,雙目猩紅,手猶自微微顫抖。如今太子已前往災區賑災,陛下才知有人向儲君投毒,太子是因著用了凶險的法子解毒,那日才會姍姍來遲,且為了保住兄長性命,情願欺上瞞下,暗吞苦楚……

趙德泉不用想也知道陛下的怒火必然燒到了極致。

“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彆以為你們是朕的兒子,朕就不會殺你們!”

“裴鈺,說,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裴鈺伏地:“父皇,兒臣是上午才剛剛知曉的。”

“裴敏,你呢?荷花糕出自你府內膳房,而且是你親手遞給太子的,你有什麼要解釋的?”

“兒臣真的不知情,還請父皇明察!”裴敏以頭搶地,急惶惶道,“那碟荷花糕兒臣府內的人必是拿銀針試驗過無毒才敢呈上的,兒臣當日也吃了,安然無恙,不知為何太子殿下吃得那塊就有毒!或許…或許荷花糕根本無毒,有毒的是其它膳食,要知道有好些奇毒,僅憑銀針是驗不出來的!兒臣就算再蠢笨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毒殺太子啊!”

裴羽看重太子裴越,寵愛六子裴鈺,卻甚少關注自己的這個長子,如今看他身量雖高,卻清羸細瘦得猶如一隻野鶴,被質問幾句就一副渾身輕顫、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他的語氣更加不耐:“宮宴一向由禦膳房的人操持,你為何擅自攜帶食物,還將之贈予太子,在宮中這麼多年,你的規矩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兒臣錯了,是兒臣忘了規矩……”裴敏眸中的眼淚將落未落,“兒臣曾與太子閒談,提起德慧皇後生前最喜歡吃兒臣母妃做的荷花糕,雖然母妃故去,但幸而兒臣府內的嬤嬤儘得母妃真傳,故兒臣如今也時常能品嘗到那荷花糕的滋味。太子便說,他也想嘗一嘗。兒臣平日不敢擅擾太子,因此…”

“愚蠢至極!”裴羽怒斥,複冷笑一聲,神色狠厲得瘮人,“大理寺已將所有可能接觸過這道糕點的人都押進天牢審了一遍,卻查不到一點有用的線索。你大皇子府的這些下人,是真的無辜嗎?你是要朕將那日出席的除了皇親貴胄、朝廷大臣之外的所有可疑之人都處死,血洗整個皇宮嗎?”

“若是如此,那你——”

裴鈺心頭狂跳。

“父皇!太子殿下令兒臣將此信交予父皇。”他將信舉過頭頂,不敢直視聖顏。

殿中死寂。

數息之後,裴羽接過那封信,緩緩拆開——

月日,卿雲白:宛柔,吾孕足欲臨盆,帝甚憂慮。知微逝已月餘,吾方知之矣,忍淚不敢哭,恐累及宮娥。宛柔宛柔,知我心哉!懇求暫替吾供燈祈福,照拂謹誠。知微苦,惟願謹誠安樂矣!書未儘情,餘候麵敘。

謹誠,是裴敏的表字。

知微,裴敏的生母淑嬪,柳芙,柳知微,已是許多年不曾聽過的名字了。

卿雲,孟卿雲,孟舒冉,他的皇後,他的冉冉……

這封手書,具體年月未寫,隻是一篇草稿。

如此怕他發現,未正式謄抄,便差人匆匆送了出去。

雖是草稿,但字跡仍秀整絹麗,一如其人。

餘候麵敘……

餘候麵敘,餘候麵敘。

裴羽看著這四個字,猶如遭人當胸錘了一拳,連呼吸都痛了,眼前一片模糊。

罷了,裴敏不過愚魯,罪不至死,若冉冉尚在,定不忍宮中血流成河。

便遂了她的善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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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雲緩動,風過微涼。

蔚楚淩堅持讓驚蟄給裴越的傷口換了藥,還命十一去備了輛馬車,之後毫無負擔地抱劍坐到裴越對麵,閉目養神。

裴越的眼神有些失焦,視線落到了蔚楚淩脖頸上的玄黑色項圈之上。

那項圈簡明古樸,恰巧遮住了喉結,據說蔚夢安佩戴它,是為了遮蓋在戰場上落下的傷疤。

褚關大捷之後,燕赤大地至今流傳著一首童謠——漠涼月下少年雄,一劍光寒衛九州。手握泰阿威與銳,鐵騎神兵定山河。連他也有所耳聞。

卻不想美名凶名皆赫赫的蔚楚淩,原來是這樣真摯舒豁、沉著不羈的性子。

裴越任由思緒飄遠,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入夢,夢到十五歲那年,母後的忌日,他登上琉璃塔的最頂層,徹夜跪在她的牌位前,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胃痛得絞成一團。

養母順貴妃跪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合掌斂目,哀思無言,猶如一座虔誠聖潔的神女雕像。

良久,他聽見她清冷的聲音:“你母後從前鬨得很,怎麼生得你這般靜?”

他早已痛出一身冷汗,連意識都開始有些模糊:“母妃...”

“不是說過了嗎?私底下不要叫我母妃,叫順貴妃娘娘。”

“順貴妃娘娘。”

“痛,為什麼不說?”

“痛,為什麼不說?”

裴鈺睜開眼,那抵著他腹部的裹劍的布包便向後縮了縮。

蔚楚淩的神情略顯煩躁:“你的氣息不對。”

裴鈺微微怔了怔,眼神幽邃若穀,而後又緩緩滲出一點光華,就像不知哪裡來的陽光,照落到穀底流川一樣。

“止痛散沒有奏效,”他輕輕將那布包拂開,而後手按在了左腹上,“但按按是好些。”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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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衝垮的溪甜村屬旻山鄉所轄。當他們一行人到達旻山鄉鄉衙附近的客棧的時候,看見一群人守著衙門前布施的粥棚,灰撲撲地等待著。沿路有或骨瘦如柴或浮腫發亮的餓殍席地而眠。偶有幾絲惡臭,鑽鼻而來。

裴越走到粥棚,舀起一碗粥,拿根筷子往中間一插,筷子馬上歪倒。

“粥太稀了,不符合朝廷的要求。”

那些施粥的衙役見他通身清貴、氣質非凡,當下沒敢阻攔他的動作,而今聽他說了這麼一句,紛紛麵麵相覷。領頭的方臉高個衙役越眾而出,客氣揖手:“敢問您二位是…… ”

“工部郎中祝鳴。”裴越道。

祝鳴,太傅祝文遠之孫,與裴越年歲相當,曾為太子伴讀,門貴才高,低調沉穩,尤擅工事,是太子黨的要員之一。

蔚楚淩心思微轉:“兵部郎中王靜岩。”

她與父王連夜研究過朝堂中的派係,記得兵部郎中王靜岩與工部郎中祝鳴關係匪淺。

報出這個名字時,她下意識看向裴越,見他眸底閃過一絲詫色。想來她與父王應猜得不錯,王靜岩亦屬太子一係。

“原來是二位大人,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那方臉衙役連連賠笑,“小人這就通知鄉正。”

“不必了,讓他先解決粥的問題。旻山鄉須設東南西北四個粥廠,每日兩頓給流民施粥,要保證筷子插入碗中不倒,對沿街癱軟無力的餓殍,更要優先贈食,不能棄之不顧,期間會有人暗中監察,倘若陽奉陰違…”裴越眼神陡然鋒凜。

“大人請放心!卑職自當聽命行事,不敢違逆半分!”

“那就好。”太子殿下身上清峻肅然的壓迫之勢緩緩消散,“明日申時我與王大人自去鄉衙會見鄉正。”

周圍打量的目光仍凝在他們身上,裴越似無所覺般轉身,下袍的水墨梅花朵朵被浸濕。

蔚楚淩仰頭望去,天幕猶如一麵竹月色的大旗。

煙雨寂寥,雲起暮鐘,山河在望,隻待來日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