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不易?朕不過讓她們成親,這就不易了?太子,世間有倫常定數,朕也是為了大夏考慮。”
“何來定數?按父皇所說,不如馬夫生生世世子子孫孫是馬夫,鐵匠是鐵匠,商賈是商賈,如此豈不更加穩定?”
沈昱隱約覺得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梗著脖子問:“不可以嗎?”
沈明恒麵色平淡:“父皇一開始是乞丐,為何不當一輩子的乞丐?按這個道理,我也該是乞丐才對。”
沈昱震怒:“你放肆!”
沈昱並不覺得他的過去是多恥辱的事,相反他相當得意。
縱觀史書,有哪個皇帝能像他一樣,以這麼差的開局勝過天下豪傑走到最高處?
隻有他一人。
然而就算他不在意,這麼多年以來,也沒人敢用這樣的語氣在他麵前提起“當乞丐的那些事兒”。
沈明恒從容跪地:“兒臣言語冒犯,請父皇責罰。”
這一跪像是一盆倒頭傾下的冷水,瞬間澆滅了沈昱所有的怒火。他揉了揉眉心,聲音也軟了下來:“你先起來。”
沈明恒仍跪著,他認認真真:“父皇,你我是窮苦出身,所以可以理解百姓,可你不是女人,所以你共情不了她們。但您想想,假如您是女子呢?您就不造反了嗎?假如我是女子呢?您就不立我當太子了嗎?”
沈昱大怒:“哪裡有這麼多假如?怎麼就能這麼假如!”
話雖如此,他卻不可自拔地這樣想象起來。
假如換了性彆,他過往的際遇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或許難以猜測,但沈明恒從前的人生與他息息相關。
沈昱想,他會因此對沈明恒的態度產生變化嗎?
他仔細地回想了許久,在心裡回答自己——大概率是不會的。
他這樣喜愛沈明恒,不是因為對方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也不是覺得微末時期與他共患難的兒子更珍貴。
事實上,一開始的時候,沈明恒於他與現在的沈璟、沈琅等人沒有任何區彆。
有點親緣,但不多,全基於血脈。
就連“沈明恒”這三個字,也並非常人想象中廢寢忘食、翻遍了浩如煙海的典籍才絞儘腦汁想出來的好名字,不過是那天他打算把沈明恒托付給彆人,中途路過學堂,恰好聽到了裡麵的夫子在教學生認字。
而更巧的是,他從窗內往裡一瞥,正好看到了落在白色紙張上的“明”、“恒”二字。
他記性不錯,這麼一錯眼的工夫,這兩個字的筆畫連同讀音便刻在了腦海裡。唇齒間流轉了一遍,便定下來了沈明恒的名字。
所以最初的時候,他給沈明恒取名其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隨意潦草。
後來沈璟出生,他就已經開始識字了,好歹還經過一番思量。
哪有什麼美好的寓意啊?是沈明恒自己運道好。
假如那天沈昱沒有經過那個學堂,或許就會按照家裡麵用出生月份取名的習慣給沈明恒取名“沈七”,就如同他改名前叫“沈一”一樣。
假如他路過學堂的時候夫子教的不是這兩個字,沈明恒也許還會叫“沈鐵柱”、“沈花草”、“沈牛馬”之類的。
——他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給沈明恒獨一無二的待遇,是後來慢慢的,他有了彆的孩子之後,才決心要讓“沈明恒”成為唯一。
——不止是名字,還有身份、地位,連同他所能給的一切。
而這與性彆有關嗎?不,隻要沈明恒還是沈明恒,他就永遠愛他。
是兒子還是女兒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他再打一次天下,把反對的人全殺了。
“你起來。”沈昱又說了一次,他還是不舍得沈明恒跪太久。
沈昱張了張嘴,妥協道:“你先回去吧,讓爹好好想想。”
其實一點罰金,免就免了,大夏不缺這點錢。
可他知道沈明恒如此鄭重其事提議的目的,絕不僅是為了這點金銀。
早在沈明恒昏迷前,就曾經向他說過想要放寬科舉的限製,允許女子入朝為官。
當時他就沒同意,之後沈明恒昏迷不醒,這件事也就暫時擱置了下來。
沈明恒如今舊事重提,無非是發覺之前的路走不通,於是打算循序漸進,先從微末的改變開始。
沈昱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反正這江山遲早都是要交到沈明恒手上的,他現在不同意也沒用,等他死了大夏還不是沈明恒說了算。
沈明恒俯身謝恩,微微笑道:“多謝父皇。”
沈昱還沒給個準話,他已經自顧自慶功了。
*
皇帝與太子極少有意見不合的時候,更沒有鬨過矛盾,沈昱生氣時喊的那句“放肆”在殿外的宮人都能聽到。
正式因為他們素來關係都極好,這一次有了矛盾,消息傳出來之後,整個朝堂都有些風聲鶴唳。
尤其還是在這樣敏感的節點,沈昱此前剛表露出另立儲君的傾向。
輔佐沈昱開國的大臣們並不擔心,沈昱和沈明恒之間不能以君臣關係去論,而父子之間吵個架多正常?總不至於一次矛盾就斷絕關係。
可其他的朝臣們,連同後宮大多數後妃、沈昱的皇子們並不這麼認為。
看看秦始皇與公子扶蘇,看看漢武帝與劉徹,都是精心培養的太子,最終不都敗在了“猜忌”一詞上。
沈昱快老了,而沈明恒風華正茂,沈昱難道就一點兒不忌憚?
沈明恒昏迷的時間才不到一年,醒來發現陛下已經做好了放棄他的準備,他難道就一點兒不怨憤?
四皇子沈玨與五皇子沈珒這幾天對視時眉梢都透露著喜意。
有矛盾好啊,心裡有隙罅,他們下手才更有把握。
裴定山就是在這種時候回到了京城。
裴定山是開國論功中年紀最小的異姓王,除了本身的功勞外,也是因為他與沈昱的關係也十分親近,說是義子也不為過了。
裴定山與沈明恒從小一起長大,因著這層關係,他與沈昱的接觸比一般的皇子還要多。
且他的父母在沈昱造反之初給了不少幫助,是以裴定山在皇宮中是有特權的。
他被罰去山西挖礦,聽說沈明恒醒了,當場以戴罪之身搶了來送信的使者的馬匹。
一路疾馳,路上還囂張地去了驛站要求換馬,把來給他傳旨的人全都甩在身後,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行為有多大不敬。
裴定山回到京城,未經傳召就闖進了皇宮。
他雖被判流放,但沈昱沒有剝奪他身上的王侯爵位。
隨意進出宮門的令牌仍在,看守的將士沒有阻止的理由,看他這來勢洶洶的樣子又怕他鬨事,一路跟著他看著裴定山進了東宮,才去找沈昱報信。
“明恒,明恒!”裴定山咋咋呼呼。
沈明恒放下手中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