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片輕鬆肆意之態,“孤何罪之有?”
他目光嘲弄地打量這批考生,最後輕飄飄地落在跪著的周時譽身上,嗤笑一聲:“技不如人,卻還有臉來鬨事。”
周時譽霎時漲紅了臉,隻覺得胸腔中有股難以言說的怒火。
沈明恒這話,不僅質疑他的學識,更是對他人格的侮辱。好似他說服諸考生來此一遭,不顧生死去做這一番陳詞,隻是為了引起顯貴的注意,好讓自己飛黃騰達。
鬨事?
好一個鬨事。
他是來求一個公道,他是為全天下的寒門學子求一個公道,落在這人眼裡,原來隻是“鬨事”?
周時譽豁然抬頭,目光大不敬地死死盯著太子,他握拳,一字一句:“草民既敢狀告此榜不公,便無懼與任何人對質。”
他再次下拜:“請陛下宣會元傅良,草民願當庭與他文鬥。”
會試第一稱“會元”,文鬥則是讀書人之間的比試手段,形式不一而足,常見的便有對詩、賭書、論道、辯理、解疑五種之多,周時譽隻說文鬥,卻沒說怎麼個比法,顯然對自己信心十足。
宋景年與文黎對視一眼,俱看到彼此眼中閃過幾分憂色。
他們與周時譽結伴進京趕考,閒來時也曾以文鬥做興,自是清楚好友的本事。他們不覺得周時譽會輸,可在這大殿之上,贏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傅良乃戶部尚書之子,與士族張家、萬家皆有姻親,更是與丞相章惟德有師生之名。
若輸,那便坐實了“鬨事”罪名,其罪當斬。
若贏,那就得罪了傅家,乃至所有世家大族,想來也活不了多久。
這文鬥不能進行。
宋景年與文黎憂心忡忡,絞儘腦汁地思考破解之法。
沈績輕笑一聲:“太子,你覺得呢?朕該不該同意這文鬥?”
“可以啊。”沈明恒漫不經心:“比完就沒事了吧?趕緊比,孤可沒時間陪你們胡鬨。”
“陛下,太子殿下問心無愧,此事或許另有隱情。”
“還請陛下明察,勿要因這些個刁民損了父子情分。”
朝堂上不少高官都與傅良有親,須得避嫌,但他們不說話,也多的是有人為他們衝鋒陷陣。
章丞相與傅尚書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神色如常。
這件事說小不小但說大也大不到哪裡去,在宮人內侍眼中天大的民憤,對他們來說揮手可平。
沈明恒這太子之位穩得很,而傅良也會成為本屆狀元。
“問心無愧?”沈績嗤笑一聲,狗屁的問心無愧,沈明恒隻是蠢而已。
他問:“周時譽,你可知汙蔑太子,該當何罪?”
周時譽跪得筆直:“草民知曉,草民亦問心無愧。”
像是一種嘲諷,沈績頓時對他有了極高的好感。
沈績又看向沈明恒:“太子,你可知科舉舞弊,又該當何罪?”
“陛下,大周的律法也沒允許你空口白牙汙蔑人吧?”沈明恒挑釁道:“說孤舞弊,你倒是拿出證據來啊。”
沈績厲聲宣判:“周時譽如果贏了,就是最大的證據!”
章惟德不自覺站直了身子,眉頭皺起。皇帝這是鐵了心要廢太子?莫非是想和他們撕破臉皮?
沈明恒輕嘖一聲,得意道:“贏了就是傅良發揮失常,又或者是這群庶人科考時發揮失常,與孤何乾?”
章惟德眉頭舒展,心想沈明恒今日倒是有幾分聰慧。
這念頭剛落,便聽見沈明恒猶嫌不夠,慢悠悠地道:“陛下,你氣急敗壞想要陷害孤的樣子,好像條狗哦。”
“砰——”
禦案被踹倒在地,聲音刺耳,眾臣滿臉惶恐地跪地,“聖上息怒。”
這話實在太大逆不道,一些末位官員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冷汗涔涔浸透厚重的官服,心臟仿佛都隨著這句話的消散而停止跳動。
沈績站起身,手指都因為憤怒有些微微的顫抖:“沈明恒,你放肆!”
沈明恒仍是那副懶散的模樣,“孤放肆陛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再說了,你把大周治理成這樣,連幽檀二州都丟了,孤很難對你不放肆。”
“殿下!便是陛下有再多不是,為臣為子,也容不得你置喙!”章惟德終於忍不住開口阻止。
以前怎麼沒發現沈明恒這麼伶牙俐齒?可閉嘴吧,再說下去,皇帝就要發瘋了。
沈績捂住胸口,隻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陣一陣泛著黑。
沈明恒,一個愚昧無知的草包,他怎麼知道收複失地的難度?是他不想收回幽檀嗎?
還有,什麼叫“陛下有再多不是”?章惟德,一個把控朝政的老匹夫,有何資格質疑他?
“來人,宣傅良!”沈績咬牙切齒。
忠臣們欲言又止。
可是陛下啊,最終的勝負,不還是世家說了算嗎?
文鬥與否又有何意義呢?他們勢大啊。
忠誠於皇帝、忠臣於大周的零星朝臣心中歎了一口氣。
周時譽挪了挪方向,麵向沈明恒跪得筆直:“若是太子殿下覺得一場比試不足以證明,草民願意以多輪定勝負,輸一場,周時譽此生不為官!”
“威脅孤?”沈明恒仿佛並不在乎眼前人賭上一生的仕途夢想,帶著嘲弄與散漫:“這位周……什麼來著,聽說過佳句偶得嗎?”
他整了整衣袖,笑意盈盈:“就算比上十場百場,傅良全輸了又如何?孤說他那日的詩文孤篇橫絕,冠絕古今,你又如何證明孤有罪?”
考生們俱為這話中的蠻不講理憤慨不已,宋景年卻有些疑惑。
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沈明恒後半句話上,隻有他察覺到了沈明恒最開始那句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反問。
威脅孤……
周時譽永不為官,對沈明恒來說是一種威脅嗎?
“那考卷呢?殿下既有如此高的評價,不如讓天下人一同點評?”
“失火,全燒了。”沈明恒眼眸低垂,像是隨口提起般說道:“天乾物燥,魚龍混雜,曆次科舉總要燒這麼一回。”
一生清正的趙老大人再聽不下這段歪理,“殿下,科舉取士,取的是能報國的棟梁,而非隻能偶得一次佳句的權貴,世上事靠的是能力,不是運氣!”
他在“一次”和“權貴”上用了重音強調,嘲諷意味十足。
誰都知道科舉結束後的失火是怎麼回事。
小小一張寫滿墨字的紙,頃刻間化作飛煙。那是一個學子數十年的心血啊,而今一根火柴,刹那虛無。
趙老大人越想越覺得心痛難忍。
這大周的朝堂是個吃人的惡獸,無數胸懷大誌、一心為百姓的年輕人滿腔豪情地闖入,可之後要麼掛印辭官、失望離去,要麼被同化,成為了裝聾作啞、伏惟諂媚中的一員。
想做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