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蜿蜒崎嶇的山路上顛簸半個下午,彎彎繞繞穿過隧道。
期間,南星從平板電腦上抬頭,她透過車窗,看到青綠色山峰之間盤旋繚繞的霧氣像是牛奶般濃密。
到達嵩嶼時,半邊天際被夕陽描摹成粉金,過渡到蛾藍再勾勒成黛青,拂麵的空氣帶著山間林葉與泥土的清香和城市裡的汽車尾氣煙味香水味不同。
眼前逐漸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像是沙子散落在山澗叢林。
麵前的是幢老宅子,跨過高高的門檻,入目是方格心照壁,照壁前放了隻陶土色大水缸,裡麵影影綽綽的荷葉荷花擁擠堆滿,水麵上覆蓋一層綠色叫不出名的植被。
繞過照壁,麵前豁然開朗,彎曲的折橋、錦鯉繞池,景石斑駁,休閒涼亭、葡萄架、水井。
沿牆的石榴樹花開簇簇擁擠,熱烈如火。汀步翠綠,羅漢鬆層疊堆積;梭魚草睡蓮蜿蜒在水麵,景石邊。轉過亭角,一簇紅楓烈焰。
南星將平板電腦抱在懷裡,邊跟著父親往走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
“星星,把電腦收起來。”臨近屋前,父親斥責一句。
南星含糊應了聲,敷衍將平板電腦合上背在身後,卻在跟著父親進屋的之後又打開。
屋子裡一股濃濃藥材味道,南星皺了下鼻子,抬頭看到麵前三麵環繞和牆麵一樣高大的實木中藥櫃,上麵貼滿了各種藥材的名字。
一個瘦高的老頭兒,穿著青布褂,坐在三圈椅上,青筋蜿蜒的手執毛筆,在宣紙上寫著什麼。
聽到父親和南星進來的聲響,抬頭,皺紋堆疊的麵容上有了笑容:“南老弟來了。”
南星仰頭去看,父親臉上帶上了官場那副笑容,春風般和煦但是虛假,迎了過去:“杜師父,好久不見。”
湊過去,開始大人的那一套說辭,從舟車勞頓到近來身體可好。
南星聽得不耐煩,趁兩人繞到裡間的茶室喝茶功夫,收了平板繞到櫃台裡去翻看藥櫃上一個又一個小抽屜。
拉開,聞聞。
各種氣味,味澀,味苦,混雜在一起,竟然還有些草木的清新花香。
她好奇,撚起一個嘗嘗,苦的,“呸”地一聲吐到地上。
這時,門口門簾又被人掀開,一個臉色蠟黃的中年男人進來,看到櫃台後的南星,問:“杜老呢?”
中年男人風塵仆仆,穿著破舊的灰黑色夾克,上麵還有大大小小的布丁,鞋子上沾滿泥土,走過來在地麵上留下沾著濕泥的腳印。
南星看得眉頭一緊,心裡一陣厭惡,捕捉到男人焦急的眼神,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
她雙手背過去,杏眼漆黑水潤,帶著一股天然的自信,脆聲道:“你是生病了嗎?我可以給你抓藥。”
“真的?”男人看著麵前脆生生的小孩,明顯帶著和他們不一樣的精致氣質,漂亮精致地像是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洋娃娃,加上她一個人在杜老的藥堂裡,不免信了三分,咳嗽了兩聲:“俺最近一直咳嗽,總是好不了,半夜裡還經常越咳嗽越厲害。”
南星眼珠滴溜溜轉了兩圈,小手在半空揮了下:“行了,我知道了。”
她學著電視裡看到的樣子,拉開身後的一個個小抽屜,每個裡麵胡亂地抓了一小把放在櫃台上的牛皮紙裡。
扭身去抽紮紙包的麻繩時,耳側忽地響起一道溫潤清澈嗓音,徐徐和煦:“我來吧。”
南星驚詫扭頭,手裡的包紮藥材的麻繩已經被男生抽走了。
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掌,微涼,一觸即離。
像是枚溫潤的玉,沒來得及抓住倏然從掌心墜入池中。
窺澈水以凝之。
卻不在掌中。
男生垂眸看了眼櫃台上亂七八糟堆積在牛皮紙上的藥材,像是被小鬆鼠胡亂叼回來囤積過冬的鬆果一樣。
他將牛皮紙對折,連著藥材一起扔掉,凝眸問櫃台前的中年男人:“咳嗽可有濃痰?”
男人連連搖頭:“沒,俺就是乾咳。”
“可有氣喘?”
“半夜咳醒會。”
......
南星趴在櫃台邊停著,忍不住頻頻打量麵前的人。
好奇,窺探。
那人墨色的長發層次分明,額前細碎劉海蓬鬆,多餘發絲挽至耳後,溫和地不似人間客,倒像畫中仙。
竟然是個長發的男生。
仔細看去,男生頎長身形,千篇一律的白大褂在他身上也被穿得溫潤有形,抓藥時手指修長,指骨分明。
明是暗室,卻恍若有光跳躍到他的手上。
屋內的一豆燈光在他的側臉鍍了層朦朧光影,他眼皮很薄,眼尾斂下陰影,鼻梁高挺,下頜線條精致似精細雕琢過的美玉。
南星看著,竟有些癡了般。
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她覺得,這人比電視劇裡的男明星還要好看。
男生將藥包係好遞給中年男人。
男人道了謝,掀開門簾出去了。
南星湊過來,托著雙腮好奇地打量他,男生身上有股很好聞的氣息,像霜雪又似鬆竹。
宋京墨居高臨下看著隻及自己膝蓋高的小姑娘,她帶著頂毛線帽,小小的腦袋光溜溜地,有幾分滑稽,差點分不出男女來,不過她睫毛很長,杏眸忽閃忽閃地,眼睛清澈,太過於乾淨。
她與其他前來的病者不同,既不帶著討好,也不帶任何目的。
茶室裡的茶水煮沸發出“咕嘟咕嘟”聲,裡麵人聲談笑聲不時陣陣傳來,鼻尖是茶香藥香混雜的味道。
宋京墨忽地俯下身來。
他離得近時,南星才看清這男生的眼睛,眼窩深陷,雙眼皮褶皺很深,眼尾斂下去,臥蠶在昏暗燈光下分明。
眼瞳漆黑深邃,像是浸透進了墨色的星空。
這是一雙太過驚豔的溫和眼眸。
似乎將天地萬物一並包容了進去,即便麵對她如此調皮搗蛋給病人亂開藥也沒有斥責,而是如此溫和地平視她。
“剛剛你抓的藥,”他頓了一下,看著她立刻全身緊繃地警戒狀態,眼眸裡染上一絲笑意,“抓對了一味。”
預料中接踵而至的不是批評,南星有幾分驚愕,瞪圓了烏黑的杏眸,小鬆鼠一樣可愛。
宋京墨沒有再說話,轉身去小抽屜裡拿出來一隻,烏灰光滑的果子,到她麵前。
南星湊過頭去看。
“這是川貝,性涼,味甘平,入肺經,胃經。”
她伸手戳了一下他掌心的果子,硬硬的,涼涼的,長得很醜,像是空心的獼猴桃,光禿禿的。
這麼醜的東西,竟然可以入藥,不知裡麵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和外麵一樣醜?
思及此,她嘴角惡劣地彎起,忽然一個用力,將他手裡羅漢果撞到地上,一腳踩碎。
脆弱的果皮應聲碎裂,和裡核枯槁的藥材筋脈碎了一地。
“原來羅漢果這麼不禁踩啊,一下就碎。”南星撇撇嘴,仰頭去看他,眼神裡惡劣挑釁地笑,明晃晃。
像隻奸計得逞的小狐狸,搖晃著尾巴挑釁他。
她是故意的。
宋京墨溫和的眼眸罕見地劃過一絲驚詫,隨即很快恢複平靜,唇角還閒情逸致地溢出絲笑容。
他緩慢直起身來,看著她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個不聽話的,無理取鬨的孩子。
這個人真無趣,也不發火也不斥責。
沒意思。
南星抱著平板電腦溜到一邊的小木椅上,徹底無視了宋京墨,盤腿坐在上麵追劇。
餘光瞥見男生繞去後堂拿了笤帚簸箕,彎著腰在掃地上無花果的碎屑。
隻看了一眼,南星並未放在心上,樂嗬嗬地沉浸在了電視劇裡。
屋子裡炭火燒得旺盛,加上老宅子引了山上的溫泉水下來,藥堂裡溫暖地令人昏昏欲睡
南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迷迷糊糊醒來時,屋子裡的炭火盆已經熄滅了,冰涼一片。
她是被凍醒的。
屋內早已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南星叫了幾聲,沒人應聲。
剛剛那個“軟柿子”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南星從椅子上下來時被桌子腿絆了一跤,一個狗啃屎摔在地上,膝蓋磕在冰涼堅硬的洋灰地上,疼得她眼淚瞬間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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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木桌,一麵紅磚砌成的小牆,上麵掛滿了各種寫著祈福的木牌,桌子上放著溫好的酒,切好的醬牛肉和各種涼菜。
宋京墨打簾子進來時,杜若和南星的父親南峰正喝到興頭上,把酒言歡。
兩人多年的老朋友了,又是酒迷,喝得臉紅脖子粗。
南峰抬眼看來人,大著舌頭問:“老杜.....這誰?”
“來,這是我的大徒弟,宋京墨。”杜若說。
聽聞此話,南峰的酒瞬間醒了一半兒,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手裡的酒杯也拿不穩了,結結巴巴地看著麵前溫和少年,問:“你你你.....姓宋?”
畢竟北城人都對這個姓氏諱莫如深,甚至茶餘飯後都不敢多提。
宋京墨對麵中年男人如此緊張的表情,依舊溫和得體,彬彬有禮地微頷首:“是姓宋。”
聽到此話,南峰立刻一臉緊張地站起來,卻被旁邊的杜若摁著肩膀摁下來:“南老弟,坐下,坐下,激動什麼,京墨就是個普通農戶的孩子,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宋家。”
聽到這話,南峰才鬆了口氣,坐下來扯了紙狠勁兒擦著腦門上滲出來的冷汗。
緩過氣兒來的南峰在凳子上坐穩,響起什麼來般,一拍大腿:“對了,南星還沒跟過來。”
“你家小丫頭?”
“是啊,皮騰地狠,這次我來嵩嶼辦事兒硬要跟著來。”
杜若笑了笑,看向宋京墨時眼神裡一晃而過的恭敬畏懼:“剛剛看到你南峰叔叔家的女兒了嗎?”
“一個小姑娘?”宋京墨頓了下,溫聲道:“應該還在藥堂。”
“小姑娘不認路,你去帶她過來,吃晚飯。”杜若道。“好的,師父。”宋京墨彬彬有禮一彎腰,起身出去了。
南峰眯著眼打量著男生瘦削的背影融進黑暗裡,覺得似曾相識,但是他卻不敢再往宋家的方麵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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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路落了細碎晶瑩的白色雪粒,淺淺一層覆在青磚石瓦上。
藥堂隱匿在風雪裡深處,周遭是迷霧一樣的黑暗。
宋京墨推開門時竟猜測剛剛那個囂張跋扈的小姑娘是不是離開了。
他低低地喊了聲她的名字。
黑暗裡似輕微的一聲動靜被他精準地捕捉到,年少時長久的訓練讓他的視力在黑夜裡依舊銳利,一眼看到牆角蠕動的一小團。
將燈扭亮,明淨地光線湧入室內。
小姑娘幼貓一樣無助縮在牆角,雪白的裙角蹭了灰塵,臟兮兮地,循著他的聲音抬起臉來。
宋京墨平靜溫和的眼眸罕見地錯愕一瞬,隨即蹲下來。
南星哭得滿臉都是淚痕,活像是被拋棄地小貓崽,帶著的毛絨帽子掉在地上,像是打破了魔法封印,烏黑柔軟的長發掙脫束縛散落下來。
那一刻,似乎連窗外的風雪都寂靜。
驚豔於這小姑娘的容顏。
精致小巧地瓜子臉,睫毛很長,杏眸水潤泛紅,太過於出眾的漂亮,柔軟地像是不該屬於這裡一小片雪花。
與她剛剛囂張跋扈踩碎他手裡果子的驕橫樣子完全是兩個極端。
怎麼會有姑娘這麼特彆,宋京墨垂眸,思忖,與他之前見過的姑娘完全不一樣。
南星還哭著,哼哼唧唧地,在他柔軟目光的注視下,忽然打了個哭嗝,隨即伸手揪住他的衣擺,哭得更凶了。
大有一副他喪儘天良欺負了她的樣子。
她哭得正凶,被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哪裡受得了這點兒委屈。
兩側的臉頰忽然一暖,男生溫暖的手指抵過來,一摁,她唇瓣被迫張開,隨即舌尖被綿柔的橘子清甜包裹,汁水漲破,口腔裡滿是橘子的香甜。
她驚愕地忘記了哭,叼在嘴巴裡,下意識地咀嚼著嘴裡的東西,小貓一樣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舔著唇瓣,對上男生彎起的眼眸,她才意識到是宋京墨喂給她的東西。
“接受了賄賂,就不許哭了。”
那次摔倒,他賄賂了她一瓣橘子糖。
南星從沒想過,自己十三歲收到的第一筆賄賂會是一瓣橘子糖。
驚愕地瞪圓了杏眸忘記了哭。
她咬碎了嘴裡的橘子糖,果香在唇齒間溢開,早就將剛剛在黑暗裡摔了一跤的事情拋之腦後了。
不過這瓣橘子糖確實好吃,比她在北城糖果屋買來的都要好吃,她那時年齡太小,以至於根本沒有去思索為什麼一個鄉巴佬能有這麼好吃的糖果。
多年後,南星才再次吃到這種橘子糖是在法國某高奢糖果定製品牌。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