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很不耐煩(1 / 1)

日頭太大,曬得陳漠河直皺眉頭。

隔著門簾,理發店裡有涼氣飄出來,他一撩簾子進去了。

巷子裡的理發店很小,隻有老板一個人。

“你們……誰先來?”

周黑雨側身,見對麵的男生頭也沒抬,自顧自在手機上打字,才道:“我先吧。”

好學生就是這樣,什麼時候也不忘記謙讓。

她坐在鏡子前,椅子是漆皮的,冰得她抖索了一下。

空調的冷風直挺挺吹到腦袋上、脖子上,有點惡心。

身後的理發師在一旁收拾準備,拿了條紫色圍布給她罩上,問“剪什麼?”

周黑雨低低地答:“剪到看不出來卷。”

“喲,那可要像個男孩子了。”

周黑雨頓了頓,壓住心頭的不甘願,低低地“嗯”了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抬起眼,從略有斑駁的鏡子裡,看見陳漠河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睛,有股子慵懶勁兒。

額前的碎發長而彎起柔軟的弧度,就纏綿地勾搭起飄忽的眼睫。

長腿漫不經心搭在一起,工裝褲的飄帶垂下來,風吹則飄,修長的手指噠噠打字,俊俏的眼角眉梢也什麼表情都沒有。

她瞧著瞧著,有點回過味來,如果陳漠河沒來,沒有學著她說話,林順順似乎好像大概……是本不想讓她去剪頭發的。

沒錯。

她百般保證,林順順的神情分明和緩,直到陳漠河進來才嚴厲起來。

是他這個假的少白頭,連累了自己真的自來卷。

周黑雨心裡一陣不情願,抿抿唇開口道:“學校不讓我們帶智能手機,被發現了要沒收的,你不怕嗎?”

她聲音放得輕,好像隻是好心而平和的勸告,不帶半分私人怨懟。

陳漠河不鹹不淡地掃了她眼。隨即“嗬”地冷笑了一下,卻唇角也沒有勾起,伸手把劉海捋上頭頂。

白而蓬鬆的發絲被推上去,又從骨節分明的指間落下來,垂在飽滿的額頭。

他明明沒回答,卻像是回答了。

周黑雨默然,是了,他有膽子染白頭發,帶手機算什麼?

靜了一會兒,頭頂的風扇嗚嗚地吹,理發師把她的頭發打濕,已經下去了一剪子。

英倫搖滾的鈴聲突兀響起。

“Hear your heart beating like a drum. Hear your heart……”

手機的主人等了幾個音節才接起:“嗯?”

他肌肉線條流暢的小臂搭在沙發扶手上,指尖無意識地晃了幾下,“你很慢。”

他似乎被電話對麵的人惹到,心有不耐地伸手指按住太陽穴。

對麵一陣兵荒馬亂,急忙解釋了一通,他的神色才稍稍舒展,道:“嗯,你等著吧。”

說著掛了電話。

鏡子裡人影一晃,陳漠河站起來,劈手挑開門簾就要走出去。

周黑雨猛地回頭:“誒!你不理發了?”

他也不答話,隻是回頭瞥了眼,刺目的陽光照著他挑起的眼角,把瞳仁映得像墨色琉璃。

周黑雨心頭一顫,回神時,他已經挑開門簾出去了。

她盯著那片還在搖晃的遮光門簾,咬緊了下唇。

憑什麼?假的少白頭都如此明目張膽?那麼真的自來卷又何須自我折磨?

理發師按住她的腦袋,被空調吹得涼膩的濕發貼在頭頂上,周黑雨打了個寒戰。

太冷了。

室外麗日倚天,蟬聲燥人。

陳漠河慢悠悠地往順著小路往前走。

“你等等!”

空曠的小廣場空無一人,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回頭,隻覺得眼睛一花。

大片紮眼的白光瞬息而逝。

熒光紫的反光圍布被奔跑時的疾風揚起,光滑的布麵像麵扭曲的鏡子,反射出亮到極致而發白的日光。少女的臉頰在熱烈銳利得能割破時空的光圈裡,恍惚出朦朧夢幻的七彩餘韻。

他忙斂目,低下頭來。

周黑雨把理發店的圍布拽下來道:“行啊,那我也不剪了。”

陳漠河抬起頭,見她發梢還滴著水,四麵齊剛剛被剪出個豁口,風一吹飄起來支支棱棱有些可笑。

理發店的老板拿著剪子追出來,邊追邊喊:“姑娘你圍布還我!”

周黑雨一邊把圍布摘下來遞過去道了聲謝,一邊問陳漠河:“你不剪頭發,年級長不讓你進學校怎麼辦?”

陳漠河本不在意,不痛不癢地答道:“正合我意。”

周黑雨手上動作慢了一拍,“你不回學校了嗎?”

陳漠河瞥一眼她的卷得活潑任性的頭發,道:“嗯。”

周黑雨審視著他無辜表情,暗暗認同,卻驀地心裡沒底。

她試探地問道:“可是老師打電話給你家長了,你就不怕……”

“他沒打。”

“可是年級長明明打通了……”

“沒有。”

周黑雨反映了一瞬:“根本沒打?”她結結巴巴地問:“不是,就算真的沒打,你怎麼知道的?”

陳漠河聳聳肩沒答話。

他父親自詡日理萬機,除開重要的人,接電話的小事全由助理代勞。

而助理接電話都是有模版的——先問過是誰,再問過來電緣由,如果重要才會記下來約時間回電。慢條斯理,恭敬有加,帶著人性化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但連語速都是訓練好的,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林順順方才那樣講話,一聽就是演戲,對麵根本沒有人。

周黑雨沉浸在震驚中,緩一緩,心下發慌,問道:“你要去哪裡?”

他轉過身去,撂下來一句話:“家裡來接我。”

周黑雨跟上去,心下胡亂地思考之後要怎麼辦。

小巷子很窄,左邊停著一輛自行車,右邊立著一柱電線杆,他們一一繞過。

走了一陣子,周黑雨漸漸冷靜下來。她本對剪頭發心有怨氣,方才被陳漠河一激腎上腺素飆升,衝動地跑出來了。現在她才察覺如果自己像陳漠河一樣任著性子處事,倒黴的可能隻有自己。

至於陳漠河,他有膽子說自己是少白頭,自然是不怕的。

她暗罵自己魯莽,可回頭看看,理發店已經看不見影子了。

況且說到底,她確實不想剪頭發。

他們一拐彎轉到大路上又走了一陣子,周黑雨終於還是放不下心,道:“等等,我……我還是要把頭發剪了。”

這話落到前麵人的耳朵裡,他頭也沒回:“那你回去吧。”

周黑雨瞧一眼他的背影,緊幾步跟上去,又垂下眸子搖搖頭:“但我不甘心,不甘心這樣回理發館去。”

陳漠河停下腳步,回頭挑眉看她。

周黑雨問:“如果現在讓你染了黑頭發,你甘心嗎?”

“自然不甘心。”他稍昂著頭,語氣裡帶著點驕矜自傲。

“我也不甘心。” 周黑雨瞧著他,好像多瞧上一眼胸中就多了一分勇氣。

周黑雨捏緊了拳頭,四下看了看,四海路上有個很小很擁擠的報刊亭,說是報刊亭,實際上也是小賣鋪。

她跑過去,要了把剪子,咬咬牙,拽起來一把頭發,也不講究什麼角度、層次、美感,仿佛泄恨一樣發了狠,“哢嚓”一剪子下去。

不過兩三剪子,一眨眼的功夫,她原本齊耳的頭發就短得隻剩下兩三厘米長。

她把斷了的頭發扔進垃圾桶裡,抬頭問陳漠河:

“夠短了嗎?”

陳漠河不遠不近地站在那兒瞧著她,似乎是饒有興趣,又似乎被驚到了,總之沒作聲。

周黑雨眨眨眼按住眸中濕意,又解釋道:“隻有夠短,才看不出自來卷。現在看能看出來卷嗎?”

陳漠河搖搖頭:“看不出。”又補上一句,“但亂得很。”

“就要亂才好。”周黑雨道。

她拍了拍手上的發沫,道:“我不想順了林順順的意。他讓我剪頭發,我剪了,可我希望他每次看見我的頭發就難受一下。哪怕我頭發亂成個雞窩,我也非要礙著他的眼。”

陳漠河皺眉:“何必呢。”

這是個傷敵八百自損一萬的路數,損人不說,倒是把自己搞得像個有病的瘋子。

周黑雨瞧著他聳聳肩,“我們不是差不多的嗎?”

陳漠河定定看著她,彆開視線不再答話。

“總之,”周黑雨擺了擺手,把他的注意喚回來,問道,“能看出來卷嗎?不卷才好回去應付林順順。”

他指指周黑雨的腦袋:“左邊,太長了。”

周黑雨歪著腦袋去摸:“這裡嗎……沒有吧?”

“再往左。”

“嗯,這裡嗎?”

“再往左。”

“這裡?沒有啊。”

周黑雨手指頭剛裝上似的不靈活,來來回回摸不到那縷頭發。

陳漠河不耐煩了,朝她勾勾手,“給我。”

周黑雨一愣,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他重複:“給我。”

周黑雨低頭,看見手裡地剪子,哎在衣擺上蹭了蹭,遞過去。

陳漠河五指抓著剪刀,剪刀尖尖銳鋒利,挑起一抹突兀的長發,剪下去。

那縷頭發掉在地上,周黑雨彎腰拾起來:“好了嗎?”

“差點。”

他又剪了幾刀,無意間瞧見周黑雨發間滴落的一顆水珠,十分剔透晶瑩,落在白皙纖細的脖頸上,順著那帶點嬌俏的弧度往領口下麵鑽。

他頓一頓,屈指湊上去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