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太子還是比大王狠啊。
“大王,臣實在是為太子擔心。”趙高滿臉擔憂,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太子讓新鄭的庶民殺了韓國的舊貴族,雖然是在收攬人心,可是此舉卻會引得天下貴族不滿啊。”
當著趙高的麵,嬴政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倘若我秦國百年前沒有改製,創立軍功爵製,隻怕今日我秦國才是七國之中最為弱小的國家。”
“人才是不分高低貴賤的。可是貴族們高高在上,把持政權,阻攔有才者、有德者進居上位,這才是國家腐爛潰敗的根源。”
“而我秦國比諸侯國都強大的原因在於,隻有我秦國有軍功爵製這樣的渠道,可以從庶民之中選拔精英。”
“而扶蘇的作為讓寡人看到,他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並且在利用當地貴族和庶民之間的矛盾,而他自己則成為受益者。”
趙高耐心聽著,“大王,臣一直記得,大王告誡臣說過的話,為上者,要和大多數人的利益保持一致。如今太子公然支持庶民殺了貴族,這在天下都是聳人聽聞的消息。就是我秦國,也不例外。”
趙高的話,讓嬴政想到了秦國的貴族們。
秦國的貴族們,曾經因為商鞅變法受到過重創。沒有軍功沒有爵位,已經斷絕了大部分王室公子、秦國貴族掌握權力的渠道。
現在寡人已經罷免了兩個楚國丞相,因為他們楚係外戚勢力盤踞,隻想著在朝中結黨營私。嬴政打算隻要他們肯安心下來,自己就保留他們原有的爵位和封地。
可是……
現在扶蘇似乎在做很矛盾的事情。
就像寡人一樣。
他既看到了貴族的腐敗和沒落,也看到了庶民和貴族的矛盾才是天下動蕩不安的根源。
隻是他一麵想著要保住昌平君,留作自己的後盾;一麵卻又急不可耐地想要殺了韓國的貴族們,借著這個機會順理成章給韓國庶民重新分田地,同時化解韓人心中的怨恨,爭取他們對秦國的好感。
趙高看大王沉思良久,也不敢打擾。
大王經常在深夜時一個人看書,一個人思考問題。
嬴政沉默了良久,沒有再和趙高繼續這個話題。
嬴政不說,趙高也實在是難以揣度猜測他的心思。
瞧太子這事情做的,雖然讓世人驚愕,甚至於顯得非常衝動,就和當初一怒之下殺了燕太子的事情無二。可是大王卻對這兩件事,非但沒有斥責太子的意思,甚至發自內心地認為太子做的很對。
如果事情的發展,真的按照太子的意誌進行下去,潁川郡新鄭暴民叛亂的事情被解決,那到時候太子就是立了大功。
太子高高興興地回來,再問大王關於王後生母楚國太後的事情……
那我不就完矣!
趙高想著,心裡非常激動,竟然狠狠地拍著自己的手掌。
嬴政側目,“你做什麼?”
“妙啊!太子做的事妙啊。”
“你最近怎麼回事,不是忽地在外瞎忙白忙,就是大驚小怪,一驚一乍的。”嬴政隻覺得趙高莫名其妙。
趙高的臉色轉白,“還不是因為子嗣的事情。”
趙高都已經有了白發,還是膝下沒有兒子。
嬴政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會動不動借著彆的由頭給趙高賞賜美女,但是不會把這件事直說出來。
“退下。”嬴政忽地下令,“去休息。”
趙高聞言,淚流滿麵。
為什麼大王要對我這麼好,而王後卻要想殺了我呢。
趙高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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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潁川郡新鄭。
夏日,明月高懸在天空中,平川連接著田野。
水塘裡蛙聲一片,樹林裡到處都是蟬鳴。
府宅前跪著披麻戴孝的人,他們在拿著主人家的田宅地圖重新細分。
幾乎每個院子裡都平靜地躺著幾十個被草席裹起來的屍體。屍體或大或小,靜靜地躺著像是蠶蛹一樣。
湖水清澈,波紋全無,湖麵平整光滑猶如鏡子。
扶蘇坐在驛館裡的雅室內,從屋內望著屋外的湖泊,內心十分平靜。
幾隻螢火蟲在岸邊來回地飛舞。
信躡步走了過來。一旁守候扶蘇的灌夫躺靠在柱子上,呼呼大睡。
信完全無視灌夫,他對扶蘇作揖,隨後跪坐了下來。
“太子,您出發來潁川郡時,就已經在路上想好了要這麼做吧。”
“怎麼說呢。在我很小的時候,我聽我的老師說,曾經有個很偉大的人,他做了這樣的事情並取得了成功。我一直都很敬佩他,把他當做我的偶像。”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成為有實力的人,也做成他做成的這件事。我發現新鄭這個地方的庶民,他們都是垂頭喪氣地生活,內心藏滿了憤怒和怨恨,所以我就試了一下。”
“但是結果到底如何,我現在沒有辦法預料。”
信又問,“那個人是誰呢,我去好好查一查,我竟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損上益下,為了下位者敢於得罪權貴。”
扶蘇卻望著湖麵,忽地雙目無神,陷入了遐思。
那個人在兩千年後。
自己所處的戰國末期,和現代社會的時間,相差了整整兩千三百年之久。
這樣遙遠的曆史時代跨越,對於心裡裝滿了平等民主思想的人來說,本身就是心理上的巨大折磨。
明明大家都是人,可是貴族偏要說,庶人不是人。
而不論貴族和庶人,每個人內心深處都被深深地烙印著鮮明的階級尊卑觀念。
貴族天生是貴族,庶民天生是庶民。
這樣的觀念,毫無道理可言。
幾乎大部分庶民都活在無儘的絕望和仇恨之中。
殺戮和戰爭隻是人們內心的仇恨、不滿、壓抑外化的表現方式罷了。
但是他們找不到出路。
相比之下,現在的戰國末期,和後世相比,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說曆史沒有在進步,這顯然是一種謬誤。
作為掌權者,高高在上,都對身邊這種鮮明的人身依附關係看久了心生厭惡,更何況那些一輩子隻能依附於貴族生存的庶民呢。
“你找不到的。”扶蘇望著湖麵。
信看著扶蘇,臉色凝重,“太子,臣真的很想了解這個人。請太子指點一二。”
扶蘇笑笑。
那個偉人在兩千二百年後才出世,你怎麼可能了解他呢。
“這個嘛。因為我看完了書就忘了。也許是夢裡夢到的也說不定,意外去到了另一個世界。”
“老子《德道經》中說,我們人都是從眾妙之門進來的,其實人間這裡本來就不是一個好地方,隻是千百年來,誰又能超脫呢。”
“也許這個世界之外的世界,有一片真正的人間樂土。那裡有著全人類的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