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三汗對歸化城的進攻,出乎意料的順利。
在萬曆年間,土默特部的俺答汗坐擁甲騎四萬,東麵與察哈爾大汗分庭抗禮,西麵發兵至碎葉城,隔著甘肅遙控青海,對北稱俺答汗,向南為大明金國王,是雄極一時的草原聖獅。
但當俺答汗死後,第二代順義王由辛愛黃台吉繼承,待其死後,俺答汗的孫子大成台吉也墜馬身死,三娘子欲兼並其部,要將大成台吉的妻子把漢比吉許給自己和俺答汗的兒子布塔失裡,但俺答汗的義子恰台吉支持將把漢比吉嫁給辛愛黃台吉的長子扯力克。
板升城隨即爆發持續五個月的板升大戰。
最終扯力克繼位順義王,收繼三娘子成婚,並與把漢比吉離婚,把漢比吉嫁給三娘子的兒子布塔失裡,土默特部勢力大減。
待到扯力克死去,新一任的順義王的繼承再度引發大戰,這次雙方是扯力克的孫子卜失兔與布塔失裡的兒子素囊台吉,儘管因土默特諸部貴族的乾預,卜失兔得以繼承順義王位,但素囊台吉始終不聽命於卜失兔,土默特隨之分裂。
隨著林丹汗西進,四代順義王卜失兔不能抵擋,在偷襲林丹汗一次之後,土默特部所剩不多的精兵強將又死傷大半,部落隨之土崩瓦解。
他的繼承人俄木布躲到了大青山,待後金軍趕到,用體麵的說法是歸附後金,實際上就跟張獻忠歸附劉承宗一樣,就是投降。
此時的土默特主要分為三方首領,首先是順義王繼承人俄木布,後金不讓他繼承順義王的名號,切斷與大明的聯係,但作為黃金家族在豐州灘一帶的統治者,他依然擁有土默特諸部貴族的支持。
其次是兩位來自兀良哈的塔布囊,一個叫兀良哈·善巴,一個叫兀良哈·庚格爾,兩人都是土默特部的女婿。
兀良哈是蒙古非常特彆的姓氏,蒙古不是一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社會,黃金家族在漠南草原上有絕對的統治地位,所有的權力鬥爭,都是發生在黃金家族內部的鬥爭。
不是首領,自然不需要考慮如何率領部落生存下去,兀良哈家族暫時還不能說是漠南草原上獨一份的例外,但他們是唯一一個有資格將獨立視作目標的家族。
因為兀良哈家族的傳統就是五個字:忠誠不絕對。
向南,兀良哈家族的貴族們世代向大明效忠,是朵顏衛的都督;向北,兀良哈家族世代與黃金家族聯姻,有塔布囊的稱號,也就是黃金家族的女婿。
大明、北元,兩大帝國,輪著伺候兀良哈一個,在刀尖上舞得喜不自勝。
但另一方麵,兀良哈家族的個體,又非常忠誠。
也正是因為這個家族傳承,在林丹汗時代,兀良哈這個部族已經把自己玩沒了,並不是說他們弱小,恰恰相反,兀良哈的勢力很大,隻是身份太多了。
草原上到處都是姓兀良哈的人,卻沒有叫兀良哈的部落。
一個人做了察哈爾的塔布囊,就是察哈爾大汗忠心耿耿的幸臣;做了土默特的塔布囊,就是土默特全心全意的鷹犬;做了哈剌慎的塔布囊,就是哈剌慎赤膽忠心的爪牙。
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為妻子所在部落的黃金家族首領獻上全部忠誠,向黃金家族其他成員發起挑戰。
兀良哈·善巴和兀良哈·庚格爾,就是土默特部權勢最大的塔布囊,當其他土默特貴族的部眾離散、兵力減員、變得十分弱小,他們成為保護俄木布的最後一道屏障。
至於第三方首領,則叫古祿格。
這個軲轆哥是人如其名,移動災星兼長跑小能手兒,歸附後金對他來說幾乎是天命難違。
他最早是扈倫國的蒙古貴族,扈倫國是海西女真在東北短暫建立的國家,後來這個國家被努爾哈打散了,軲轆哥就率領部眾跑到了葉赫部,改姓那拉,繼續與建州為敵,然後葉赫部就被努爾哈赤兼並了。
軲轆哥就一路小跑從東北跑到漠南,投奔了四代順義王卜失兔,成為其麾下的頭目,籌謀積蓄力量,然後卜失兔就被林丹汗打飛了。
對軲轆哥來說林丹汗是正統的蒙古大汗,不算是敵人,他便順勢歸附了林丹汗,依然在歸化城附近駐牧,繼續積蓄力量,但這個年代的漠南真不是個適合積蓄力量的地方。
就算是草原上那些最厲害的部落都在減損人丁,更彆說一路逃遁的軲轆哥了,歸化城連年征戰,複仇遙遙無期,磨平了軲轆哥心中的銳氣,就在他已經放棄複仇的時候,後金又來了。
作為一個蒙古貴族,豐州灘幾乎是他所能轉移到最遠的地方了,麵對天聰汗的大軍,他還能往哪裡逃呢?難道要逃到漢人官員口中西邊那個傻瓜汗治下嗎?
一個聰明汗,一個傻瓜汗,單從名字就能看出誰的戰鬥力更強啊!
林海雪原漫長的跑路生涯,讓軲轆哥從一個少年複國者變成青年逃跑者,最終又在大漠孤煙中變成了一個中年投降者:累了,不跑了,毀滅吧。
但投降黃台吉並未使古祿格的人生走向終點,恰恰相反,作為努爾哈赤時期的珍貴瀕危幸存者,黃台吉對他與另一個外來小頭目杭高委以重任,負責監視俄木布,以架空土默特部的黃金家族。
雖有滅國之仇、奪地之恨,可那都已經是過眼雲煙,此時的古祿格早就相信投降後金是天意難違。
歸化城的三方首領,在收到牧民告知西麵浩浩蕩蕩的漠北大軍殺來,第一時間都做出了屬於自己的選擇。
尚未被大明冊封的第五代順義王俄木布扯下降金的偽裝,召集舊部,派遣使者攜親筆信出城向西,以成吉思汗後裔的身份,邀請同為孛兒隻斤的碩壘助他複國,許諾他會打開歸化城的大門,放漠北蒙古軍隊入城殺儘後金留在城內的眼線,建立起一個漠北漠南空前強大的蒙古聯盟。
為黃台吉做事的古祿格,則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派出十股馬隊奔往明邊,將消息告知明境征戰的黃台吉,隨後提兵數百趕往城內的銀佛寺,想要率先控製俄木布,以穩定城內土默特諸貴族的人心軍心。
最難做的是土默特的兩個來自兀良哈的女婿,善巴和庚格爾,整個土默特部在經曆連年大戰後,部眾僅十餘萬,可靠的常備戰兵也僅剩五千餘人,其中三千都在他們二人掌控之下。
他們倆是黃金家族的女婿,考慮事情既不能像俄木布一樣賭上一切,也不能像古祿格一樣隻考慮自身前途。
這倆倒黴女婿也在第一時間衝向銀佛寺,派兵攔住古祿格的軍隊,再衝進銀佛寺勸說俄木布彆開城門。
因為開了城門事情就再無回旋餘地,都是長久居住在歸化城的貴族,對後金的軍事實力有清晰認識,崇禎五年黃台吉就殺進歸化城燒了城裡九成九的建築,隻留下一座大廟。
這個時候倒戈,稍有不慎俄木布就得丟掉性命,土默特也將煙消雲散。
對善巴和庚格爾來說,無關於自身偏好,此時土默特部最好的做法,是向哈剌慎求援、抵禦漠北蒙古的軍隊,讓豐州灘維持原狀,既不至於完全倒向後金,也不至於站在黃台吉的對立麵在接下來的戰爭中被消滅。
兀良哈這個姓氏本來就沒有自己稱王稱霸的野心,維持存在,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但同時,倆人也確實看不慣古祿格為虎作倀的做派,提醒他彆忘記自己蒙古人的身份,不能幫著黃台吉對黃金家族趕儘殺絕。
偏偏這勸說對古祿格而言是火上澆油,他可不僅僅在強迫自己忘記蒙古人的身份,他還得強迫自己忘記改姓葉赫那喇這回事呢,這不哪壺不開提哪壺,戳人肺管子嗎?
萬萬沒想到,就這麼一句簡單的勸告,引發了土默特部的內訌大戰。
碩壘和楊麒的聯軍還沒開到歸化城,城裡的仗已經打完了,躲了一輩子後金的古祿格最終死在捍衛後金的戰事中,俄木布收編了其部眾,重新統治了土默特部。
土默特部的重振旗鼓,並未給豐州灘帶來什麼像樣的震動,此時此刻,曾在塞外雄極一時的漠南霸主土默特部,重新整編出的戰兵僅剩三千八百八十七人。
俄木布剛剛在善巴與庚格爾的幫助下平息內亂,從後金的監視中解放出來,整編出一支勉強堪戰的軍隊,人心還未安定,一個新的難題就被丟到他的麵前——召喚的援軍來了。
率先抵達歸化城的第一支軍隊,是哈剌慎部首領,兀良哈·固魯思齊布的軍隊。
就像土默特部俄木布所倚重的力量是兀良哈的善巴、庚格爾一樣,哈剌慎部的兀良哈也是以塔布囊的身份加入到哈剌慎部,隻不過在哈剌慎部,翁婿雙方都失去了一些東西,聯係更加緊密。
在聯軍進攻林丹汗之後,察哈爾對哈剌慎部進行了殘酷的報複,整個部落死的死逃的逃,隻有當時的塔布囊蘇布地憑借其大明朵顏左都督的身份避入明境逃過一劫。
待蘇布地死後,固魯思齊布放棄了兀良哈朵顏之名,轉而以哈剌慎部的首領自居,徹底倒向後金。
俄木布跟善巴、庚格爾站在歸化城有缺口的東城牆上,看向東邊舉著黑旗的數百哈剌慎騎兵,麵麵相覷無言歎息。
善巴和庚格爾呼喚援軍時,做的打算是抵擋漠北軍隊,但此一時彼一時,最尷尬的事莫過於此,古祿格的屍首已經扔到城外了,這無異於整個土默特與後金決裂,此時此刻哈剌慎的援軍抵達,他們也不可能讓親近後金的哈剌慎軍隊入城。
雙方隔著城牆幾次派遣使者往來溝通,俄木布希望勸走哈剌慎,但如今抵達城外的隻是先頭騎兵,首領固魯思齊布的軍隊還在後麵集結,根本不可能撤去。
更何況,對這次戰爭中率先打下明軍得勝堡,徹底成為後金附庸的固魯思齊布來說,他不可能眼看著土默特部倒向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否則戰事再起,首當其衝的就是他自己。
待到傍晚啊,聚集在城東的哈剌慎軍隊已經超過三千,蒙古馬隊在城外各處紮營,隨處可見哈剌慎部的黑旗,到處都是挎著柳葉彎刀、骨朵,背負弓箭挺起鉤鐮槍的騎兵四處遊曳。
奔赴而來的哈剌慎騎兵快要耐不住性子了,同時歸化城內的土默特部軍隊對他們也愈加慎重,露出嚴陣以待的架勢。
僵持到第二天清晨,固魯思齊布又率領三千步騎抵達歸化城,隨即向城內的俄木布發出最後通牒,讓他的部眾進城,兩家和好,土默特部眾安堵如故,否則他將無法約束部眾。
所謂的無法約束部眾自然是托詞,但俄木布確實坐不住了。
他本身就不是能擔住事的人,繼承首領兩年以來,土默特部是一天不如一天,幾次大仗統統選錯了邊,自信已經拉到最底。
更何況身邊還有更多擔不住事的貴族們在耳邊叨叨,這場仗一旦打起來,土默特可就沒了,內心負擔越來越重,俄木布受不了了。
就在這時,城上跑來一名貴族:“汗王,西邊,西邊的援軍來了!”
歸化城另一邊的地平線上,浩浩蕩蕩的漠北馬隊形成一道黑色虛影緩緩壓來,一列列前驅騎兵高舉各色旗幟,其中既有北元的龍旗,也有大明的飛虎旗,還有蒙古大汗的大纛。
而在那些旗纛之後,最終將則有一麵繪太極八卦星宿,巨大而醒目的總兵大纛。
彆的旗,哈剌慎部不在乎,但那麵象征蒙古大汗的白纛著實把哈剌慎部的殘餘部眾嚇得不輕,他們以為幾乎乾翻整個部落的林丹大汗回來了。
西北聯軍浩浩蕩蕩地自西、北、南三麵包裹歸化城,繼續向東推進,直到與哈剌慎部的駐營地相距三裡,才停下腳步。
固魯思齊布如臨大敵,另一邊碩壘、袞布、素巴第也不知何故停駐,兩軍就這麼僵住了,看得後麵的楊麒直瞪眼,一邊派人詢問,一邊對左右納悶道:“他們在等什麼?”
沒過多久,騎兵跑來回報:“碩壘汗正在勸哈剌慎退軍。”
“勸個屁呀,一會東虜來了。”
楊麒瞪眼道:“他們不動,我們起手。”
白文選一馬當先,引五百騎自中軍按轡徐行,吳養臣與胡三槐亦各自引軍五百,一路走歸化城北、一路走歸化城南,就好像龐大軍陣伸出兩隻細細的小鉗子,左右包抄而出。
他們的兵力太少,而且都結出散陣走得很悠閒,看著就不像是過去打仗的,以至於漠北三部與哈剌慎部的注意力都沒在他們身上,直到三路馬隊進入一裡範圍,分出三十個五列橫隊,幾乎把六千人的哈剌慎部大營包裹住。
與此同時,在他們後麵,隸屬於元帥府五營蒙古軍的馬隊也列出大陣向前壓迫,此起彼伏的號角聲這才在戰場上響起。
白文選在十個衝擊馬隊中抽出腰刀直指向前,隨著他的動作,整個軍陣的馬蹄聲隨之變調,越來越急:“讓他們看看我們元帥府西營軍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