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丈夫(1 / 1)

頑賊 奪鹿侯 7068 字 6個月前

頑賊第四百九十章 丈夫

其實軍陣、車營、城池,本質上都是一個東西,它們存在的意義是軍隊對抗敵人時的防守依托。

夯土包磚的城池,就是一座永固軍陣,它和一隊堅甲持兵軍士組成的方陣沒什麼不同,差彆隻是機動全消、防禦點滿。

那麼攻城軍隊攻上城池的那一刻,就意味著這個方陣一角被鑿開了,隨後等待城池的必然是擴大優勢、指揮混亂,直至整個城池防禦體係被扯得粉碎。

從第一名肅州營士兵登上城頭開始,高台城守軍就以楊嘉謨所在地為中心,如同漣漪向周圍擴散,擴散最遠的地方就是逃兵。

遍地逃兵。

就在米剌印拿下南城牆甕城內外兩座城門的同時,楊嘉謨鞭長莫及的高台東城牆最先發生變故。

二百守軍向南城牆進軍援助防守,兩名守門百總之一的杜憲章率數名親信脫隊,偽傳軍令擅自打開東門兩座城門,脫去鎧甲馳馬奔出。

隨後東城騷動,後知後覺的東城援軍紛紛調頭回轉,有人像百總一樣脫去鎧甲,也有人乾脆穿著鎧甲奔出城去。

更有甚者,奔向城東馬廄,一人奪馬十餘匹,奪路而逃。

一批批逃兵很快引發守軍大亂,其實很多人並不是真的想要逃跑,隻是高台城被圍困的長久壓力,早就讓他們的精神到了崩潰邊緣。

此時大多數人隻是從眾,誰都知道東門外是圍三闕一故意留出的缺口,更知道家鄉甘州城已向元帥府投降。

天大地大,他們早已無路可逃。

可似乎從元帥軍登上城頭那一刻開始,高台城外遍布危險的荒原,都比城內更安全。

隨後北門也宣告開城,這座城是被高台百姓從內部衝開的,他們是這場戰爭中最大的失敗者。

高台城內本身沒有百姓,這是一座守禦千戶所的衛城,但是在楊嘉謨下令堅壁清野之後,這座城裡就多了數百名牢騷滿腹的百姓。

他們都是居住在高台城關的百姓,距離城內最近,在堅壁清野執行的第一時間響應總兵命令,焚毀拆除自家院落,把木石口糧運入城內。

這些人在堅壁清野過程中受到的待遇很好,軍士們在一開始不著急的時候行為並不粗暴,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人們也樂於聽從。

對居住在高台左近的百姓來說,叛軍就是叛軍,因為他們的大明不僅僅是紫禁城裡那個高高在上的皇上、權傾朝野的官員,而是高台城關方圓十裡。

是一草一木、是左鄰右舍、是走卒販夫,是祖祖輩輩生老病死的土地,他們的大明就在這。

任何人以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攻陷這裡,他們都不樂意。

但當被圍困在城內一月,攜帶口糧用儘,朝廷援軍遙遙無期,甘州失陷的消息接連傳來,躲在城內的百姓難以忍受越來越壞的戰爭壓力,人們也無法接受與守軍同生共死的結局。

這種壓力終於在肅州營攻上城頭、東城守軍擅自開城逃逸時達到極點,在城內非常混亂的情況下,數百名高台百姓夥同喪失堅守意誌的守軍衝開北門,沿黑河南岸向東逃竄。

他們不敢往河對岸跑,粆圖台吉的八百察哈爾騎兵就在對岸駐營,城西的出城守軍正在跟莫與京的和碩特蒙古兵混戰,隻有表麵上沒有設防的東邊才是生路。

當然哪怕是老百姓,絕大多數人也知道東邊同樣是死路,隻是辦法了……高台城內為了守城,能拆的建築都已被拆毀,根本不具備憑借歪門斜道、拐彎抹角來進行巷戰的條件。

一旦城牆被元帥軍占領,基本上就等於守城失敗。

位於南門內側指揮守城的楊嘉謨起初並未意識到問題,他全心全意指派士兵,嘗試將肅州營趕走,重新奪回城牆的控製權。

直到胡誌深的兵從南門大搖大擺地衝進城內,推著兩台架火戰車引燃了朝守軍瘋狂發射火箭,楊嘉謨才意識到南門已經守不住了。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才從僥幸躲過刀尖捅刺的副總兵家丁那得知,在南門內側帶傷上陣的王性善居然拿被活捉了!

真正擊垮楊嘉謨心理防線的,是南大街上傳來噠噠噠的馬蹄聲。

連馬鞍子都沒帶的戰馬,在兩邊儘是廢墟的長街狂奔,更遠的鐘鼓樓下,有人連鎧甲都不穿了,趕著十幾匹馬從城西經過鐘鼓樓下的十字穿心樓,向東城跑去。

正麵作戰的南城牆還沒完全陷落,西、東兩麵的守軍就已經崩潰了。

其實丁國棟部直到這會兒,都沒有完全攻下城門樓東側的半截城牆,守軍的防守意誌非常堅決,在馬道步道組織數次反攻。

儘管丁國棟部已經在南城牆上形成兵力優勢,但登城部隊缺少輕重火力,最多也隻能把守軍攆下城牆,在馬道步道一露頭就會遭受湧珠炮、滅虜炮的轟擊,因此一直陷入僵持狀態。

但周圍的環境卻隨著兩部僵持產生巨大變化。

首先是胡誌深押著軍隊殺入城中,他這批肅州衛旗軍兵不精將不猛,人又慫得厲害。

七八百人幾乎是對參將有樣學樣,胡誌深不敢帶兵拚殺,躲在把總身後,把總躲在百總身後,百總躲在士兵身後,將領都不敢身先士卒,士兵當然都會表現出自己是不敢近戰搏殺的慫瓜軟蛋。

一個個橫隊在城內廢墟之上展開,端著三眼銃在七八十步外齊齊開火,彈子兒就算打到守軍身上也隻能聽個響。

不過儘管沒啥實際作為,七八百人自城門湧入,依然能給守軍帶來大勢已去的絕望之感,不少原本歸屬於王性善麾下的將領找不到王性善便放棄防線,向鼓樓一股股的奔逃,即使沒逃跑的,也朝楊嘉謨所在的位置收縮。

真正敢拚敢打的是肅州營副參將蜂尾針,得知米剌印拿下南門的第一時間就下令炮兵灌裝散子,舍棄彈藥車輛與牲畜,推著獅子炮向城門狂奔。

與此同時中軍的劉承宗也在調兵遣將,隻不過他沒有命虎賁營繼續往南門紮,肅州營打得很好,在南門已經給明軍施加足夠的壓力,此時需要突破是其他防守方向。

因此他派遣千總韓世盤帶兵經城東向城北迂回,看哪個門開著就從哪個門進。

隨著蜂尾針率部衝進南門,收縮在楊嘉謨左右的守軍迎來了滅頂之災,不論是南城門上的米剌印,還是南城牆東段的丁國棟,都不能快速突破攜帶小炮、火槍甚至火油的明軍防線。

米剌印部倆百總帶兵殺到城下,眼看著就能跟楊嘉謨的守軍在城牆根短兵相接了,守軍用猛火油櫃一噴就是十餘步長的火舌,落在地上就地就是一道防線,誰也沒法過去。

他們肅州兵是最清楚火油威力的人,哪怕身上棉甲打濕了,那也隻防攻城器械燃燒時的火苗,根本防不了火油,沾上就得被燒死。

但蜂尾針的兵不怕,他手下都是當時一起兵分兩路刺殺國師汗的老莽夫,幾個百人隊夜裡衝人家萬軍之陣的大場麵都見過,這最多隻能算是小場麵。

五個百人隊進了城門像沒頭蒼蠅一樣推著獅子炮亂撞,專找哪兒守軍多,確定方向就隔著百步砰砰幾炮,管你什麼火油櫃還是火筒子,全一炮撂倒,打完的炮車往邊上一推就不管了,挺長矛仗刀盾往炮子打出的缺口上衝。

楊嘉謨身邊聚集的守軍根本不敢被這幫莽夫近身纏住,幾名將領見大勢已去,紛紛請求楊嘉謨突圍出城……城南防線被破,城北後方更是一塌湖塗,就連督糧官都聯係不上,在城內死守已經沒有意義,這仗沒法打了。

但楊嘉謨拒絕突圍,隻是將士兵分批布置出三道防線,收攏千餘軍兵向北交迭撤退,他說:“甘肅已淪陷大半,若不能守住高台,我這甘肅總兵官逃出去又有何用?”

其實如今還留在楊嘉謨身邊的甘州軍官都知道,道理是這個道理,高台是孤城一座,西邊的肅州、東邊的甘州俱降元帥府,他們就算突圍出去也無處可逃。

但就算是死,對很多人來說不到死到臨頭,也很難生出決絕之心。

本來不退還能穩住陣腳,三道防線擺出來,一千多號人交迭撤退,正麵哪道防線也頂不住蜂尾針推獅子炮發起衝擊,側麵又守不住丁國棟和米剌印的輪番突擊,甚至等他們撤到鐘鼓樓,又趕上韓世盤率虎賁營千總部從東門殺進來。

防線頃刻崩潰,在炮聲轟隆與呐喊聲中被接連打穿。

避無可避的楊嘉謨最終帶兵退到高台西北角,所率士兵在多次崩潰、重組後,僅剩百十名部下,背靠城牆角列出兩道橫隊。

元帥軍緩緩壓上,從城牆上、城內將他們團團包圍,雙方間隔百十步,中間僅隔了幾個大池子,丁國棟、米剌印、胡誌深與蜂尾針都在陣線最前,誰也沒下令進攻,隻是遠遠看著楊嘉謨走進窮途末路。

蜂尾針手上還剩下十二門灌滿散子的獅子炮,火炮在池子邊一字排開,他有把握一次齊射把楊嘉謨這幫人通通送上天。

丁國棟依然滿腔怒火,提刀在陣前走來走去,遠遠瞪著楊嘉謨,他沒有辦法過去,因為橫在他們中間的是一個個盛滿火油的池子。

虎賁營控製了東南兩座城門,劉承宗隨後進城,收拾戰後留下的爛攤子,俘獲百總以上軍官十六人,降兵俘虜千餘,各式輕型火炮七十餘位、油櫃火筒二十二具、鎧甲兩千餘領、戰馬驢騾四百餘匹。

隨後西門外的戰事也宣告結束,莫與京親自入城彙報戰果,甘州籍將領羅俊傑力戰而亡,把總趙貴拒不投降,突圍時中箭身死,蒙古旅收降甘州軍三百餘;同時和碩特百總阿爾賴、鄂步木陣亡,千總禿八負傷,參將縣伯多爾濟受創三處。

說實話,劉承宗聽見自己封出去的縣伯稱號都發蒙,但好在剁爾雞這個很凶的名字對他來說足夠印象深刻,很快就想明白莫與京部在戰鬥中的過程。

多爾濟台吉是國師汗的第六個兒子,如今在屯田中旅的和碩特營任職參將,手下幾乎都是和碩特部的原班人馬。

千總禿八的名字聽上去不太正經,這是因為他本身不是蒙古封建貴族,而是禿八部出身的勇士,身份是多爾濟台吉的大管家宰桑。

禿八是唐代都播的演變,本意是個部落名稱,其部曾與唐朝建立起臣屬關係,並請求派遣唐官,設置堅昆都督府,歸入版圖,遊牧於唐努山、阿爾泰山與薩彥嶺之間,在元、明兩代這片地方也叫溫良改。

因此全稱是禿八溫良改,也就是後來的圖瓦烏梁海。

劉承宗抵達高台西南角時,沒搭理楊嘉謨,他隻是見了見丁國棟和米剌印,這倆人在攻城作戰時表現出的勇猛無畏令他非常重視。

至於表現不夠出色的胡誌深,劉承宗也沒批評,意料之中。

本身胡誌深在這個位置,為的就是確保肅州營內部的穩定,那丁國棟米剌印是能打沒錯,讓這倆人當參將,肅州營打得就是他了。

胡誌深不能打,但他本身起到的作用就是要扯後腿,丁米二將打明軍,他能扯後腿;丁米二將打元帥軍,胡誌深照樣能扯後腿。

這世上哪兒有沒用的人呢?

真正挨批的是蜂尾針,劉承宗調給他四十門獅子炮,這家夥打進城扔了二十八門,整個高台城到處都是他扔的炮,讓虎賁營一頓好找,到現在還有兩門炮不知道被他扔哪兒了。

至於楊嘉謨,劉承宗讓護兵站在池邊高聲喊道:“楊大帥,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兵微將寡阻我月餘,已算儘忠,既無力回天,何不降我,讓涼州少死些人,難道不是天下幸事?”

楊嘉謨在池子對麵站半天了,帶著身邊最後的一百多名將領、家丁不知在想些什麼,聽見元帥府護兵的喊話,隔著池子麵無表情地拱了拱手,掏出火折子吹燃了投入池中。

隨後烈焰衝天而起,元帥軍靠近池邊的軍士連忙避讓,混亂裡,劉承宗看見有人影毅然步入火中,沉入池內。

劉承宗打馬回頭,走出十餘步,轉過身去,洶湧熱浪撲麵而來,輕輕鼓掌:“死得其所,也算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