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八章 天高任鳥飛(1 / 1)

頑賊 奪鹿侯 7903 字 6個月前

崇禎六年十一月十八,太行山東麓,河南彰德府武安縣。

天寒地凍,山間各色營旗大纛沾了露水被凍成冰棱,陝山農民軍於太行山立五十七營,駿馬在交錯的山道間奔馳往返,時不時一聲陝北方言在空曠山穀中傳出很遠。

李自成在湖畔抱著裘袍,寒風撲來將箭衣下擺吹得翹起,露出腳下高靿棉靴,他用端著氈帽的手驅趕坐騎,將馬兒趕向結冰的湖麵。

他手上的氈帽不是範陽笠,而是曾在古代流行過的軍帽,因為係帶不怕顛簸,方便在馬上使用,不過在萬曆年間被儒生冠帶所取代,已從民間消失。

直到天啟、崇禎年間這種帽子才重新在宣府流行,有皂紗、蒙漆紗等多種材質,還有金箔飾頂或懸掛馬尾、鷺羽作為裝飾。

是宣府武官、捕盜、儀仗兵麵見長官時要戴的軍帽,有馬上取功名的意思,因此被稱作宣帽。

隨著農民軍在山西、河南、北直隸交戰長達一年,五十七營中紀律最為嚴明的闖營與各路官軍無月不戰,接連殺將破軍,建立起無與倫比的威望。

這頂帽子是李自成的戰利品,也是闖營大大小小軍官們耀武揚威的象征。

李自成看著戰馬在冰上行走,轉身將目光望向南方,緩緩吐出一片白霧,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得更早,也冷得更厲害,京娘湖凍實了,黃河也不遠了。

他們要突圍。

回到定晉岩禪果寺的營地,李自成牽馬行走在石像相夾的山道上,就聽後麵有士兵報道:“將軍,橫天王已說服張妙手與馬回回等人,決意聯名向武安派人偽降。”

李自成楞了一下,重重點頭道:“好!”

在太行山範圍內縱橫五百裡的大戰場上,朝廷征發各路能征慣戰的良才猛將組成精銳集團,對義軍形成龐大的包圍圈。

總兵梁甫駐紮保定,盧象升率領大名、廣平、順德三府的天雄軍,左良玉率昌平軍屯於河南,協剿總兵湯九州四處作戰,援剿總兵鄧玘手下的川兵效力疆場,還有秦良玉的兒子石柱土司馬祥麟、兒媳參將張鳳儀率領石柱軍,都是精兵強將。

但隨著時間推移,義軍的優勢卻越來越大了。

這一年戰爭對官軍與義軍雙方而言,官軍將領們親密無間,用儘了勇氣與材力。

河南撫院七千毛兵鄉兵屢戰屢敗,被打到望風而降,左良玉率軍馳援,以孤軍轉戰河南,而後馬祥麟率石柱軍入河南助戰,其妻張鳳儀留在彰德府平叛。

而後張鳳儀在永年臨洺關被義軍所殺,麾下石柱軍被殲滅大半。

叛軍圍困湯陰,川將鄧玘在外圍名叫土樵窩的地方被叛軍重重圍困,險些被成建製殲滅,左良玉率領孤軍馳援,舍生忘死將其從重圍之內拔出。

但是在這之後,形勢對官軍急轉而下。

先是痛失妻子的馬祥麟責怪妻子被孤軍圍困時,保定撫院中軍孫宏漠、楊芳等將領率軍近在咫尺卻不救援。

而後鄧玘麾下川軍已出川四年之久,鄧玘曾答應他們打完仗就歸鄉的承諾沒能兌現,朝廷欠著餉銀、又在湯陰損兵折將,軍法難以再約束士兵,軍紀趨於敗壞。

梁甫、左良玉、湯九州倒是打得挺好,但眼看合圍的大勢已經成功,朝廷卻派了京營的倪寵、王樸及宦官楊進朝、盧九德等人前來收功。

收功就算了,這幫京軍實際上還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保定總兵梁甫因為邯鄲、永年、臨洺關一帶的賊亂,移營至順德府協剿,邯鄲西山的百姓毀家紓難,父子兄弟結成義勇軍,要自請殺賊。

跟著保定軍過來的真保巡撫丁魁楚本來想大力表彰義勇,結果發現邯鄲百姓想殺的賊不是李自成之輩,而是京營軍。

因為京軍裡有個小營,是王樸父親王威手下的遼兵,八百多人,按說這批老兵勁卒應該得到良好的照顧和待遇,偏偏王威對他們過分壓榨,以至於這個小營調到彰德府一帶,就地嘩變,全部成了賊。

將領費儘力氣招撫,最後也隻叫回來一百九十個人,剩下的不回來就算了,他們被長官虐待刻薄好幾年,一朝搶了百姓財物,戰鬥力翻了倍的往上漲,梁甫八千保定兵,硬是剿不滅這六百人。

至於左良玉,驍勇善戰樂於助人的左良玉沒有報怨什麼,隻是湯陰城外土樵窩一戰,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舍生忘死馳援友軍。

京營以外的所有將領,不,是包括京營在內的所有軍隊,秋季之後都再也不率軍搜山了。

疲憊的不僅官軍,義軍付出了超過官軍數倍的代價,數十名首領戰死,更是被困在太行山中斷絕糧草,僅靠樹皮草根稀粥度日。

等到來年,根本不需朝廷發起總攻,他們的人心就會瓦解。

因此渡河,對李自成來說勢在必行。

而且渡過黃河,有三個益處,一是河南的水災、旱災、蝗災並發,鬨得非常厲害民不聊生,他們進河南能彌補戰爭帶來的人力損失。

二是渡過黃河,遭遇圍困的局麵自然解除。

至於第三,則是叛軍五十七營的矛盾已經空前尖銳,再聚在一起,遲早要自相殘殺起來。

叛亂進行到這一時期,變得越來越複雜,他們的出身來源各不相同,有陝北人、關中人、河西人、山西人、河北人、河南人、遼東人、蒙古人。

有邊軍、秀才、衛所軍、農民、地主、流氓、坐寇、強盜、書生、商賈、馬夫等等,人生百態。

有些人起兵是為乾大事,有些人憤然起兵迫於無奈,有些人滿腔怒火複仇心切、有些人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有些人匡扶正義立身行道、有些人想招安換個一官半職、還有人想把所有人都殺掉換個乾乾淨淨。

單就這五十七個大首領,除了作為朝廷叛賊要被官軍追殺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共同點。

李自成率領本部闖營跟隨橫天王王嘉胤打過很多艱難戰役,人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吃過許多與官軍正麵對決的苦頭,如今琢磨出一套以伏擊引誘為主的成熟戰法。

靠著多次馳援幫助友軍、多次伏擊打敗官軍,讓他在諸多首領裡很有威望。

但王嘉胤都已經無法壓製那些互相看不順眼的首領們,同時,李自成也難以抑製對許多首領的厭惡。

隻有分開,才是暫時避免衝突的唯一方法。

很快,串聯起的五十七家首領就在太行山裡寫好了聯名信,由張妙手親自送往屯兵武安的京營之中,呈現於倪寵、王樸麵前。

與此同時,十餘萬躲避山中的義軍正在借助太行山的層巒疊嶂隱匿隊伍,加緊向南遷徙。

他們自涉縣經山路南下進入澤州,大舉進入王屋山修整。

人們趕至木板,尤其是李自成的闖營,還立起熔爐,把手上十二門獅子炮熔成銅錠分發部下。

這些炮是他早前從獅子溝高迎祥那用錢糧換的,都是兩百斤的好銅炮,李自成下令時很心疼,但這連炮車四百斤的重量讓它不易快速通過冰麵,隻能忍痛融掉,日後有機會再重鑄。

不過究竟還有沒有重鑄的機會,李自成也不知道。

十一月二十四,在王屋山山溝裡的關帝廟,闖營的將官齊聚一堂,人人戴著宣帽,穿得花裡胡哨。

其實李自成對軍紀的要求很高,他身邊有不少老弟兄本身就是邊軍出身,起事逐漸顯名後又追隨幾乎就是正規軍的王嘉胤,還通過與獅子溝的貿易,得到高迎祥的指點。

對王嘉胤和高迎祥這倆過來人來說,他們對李自成的叮囑可謂是老生常談:紀律。

王嘉胤是陝西山西叛軍的大首領,而高迎祥更像陝北一座大廟裡的守護神他的火炮和編製會保佑每個離開陝北外出闖蕩的孩子。

如今李自成比較親近的首領有混天王張應金、掃地王張一川、亂世王郭應聘、蠍子塊拓養坤,被稱作闖軍五營,用的都是高迎祥那套早期獅子營編製。

這幫人在王嘉胤麾下組成戰鬥力最強的一部分,每人都有一個營,兩千五百到三千五百人,除此之外還有攜帶女眷的小營,都在七八百人規模。

因為他們把家眷都放在獅子溝了。

這個來自當年劉承宗流動作戰時總結出的編製很有用,極大地提高了首領們劫掠打糧的效率和生存能力。

其實李自成對於跟自己合營的首領,要求不高,戰鬥力強弱無所謂、隻要求聽話,伏擊的時候彆慌、進攻的時候彆跑,行軍的時候每個人最多隻帶一個女人。

仗打到這會,彆的要求都簡單,唯獨女人,隻有這幾個人能做到。

他們將官士兵穿戴上也有統一要求,但無奈現在是冬天。

被圍困在太行山裡近半年的闖營無法弄到足夠的冬衣,人們為了禦寒,幾乎把所有能找到的玩意兒都裹在身上了。

關帝廟裡燒了半截的蠟燭火光閃爍,李自成對眾人道:“澠池守將叫袁大權,我們就從那渡河,渡了黃河,我們就不跟他們一起了,隻有我們五個營。”

張應金和張一川都是叛軍裡的老人物了,尤其混天王張應金在資曆上非常老,早年是和劉承宗高迎祥合過營的。

張一川稍差了點,沒跟劉承宗打過照麵,這是個高迎祥的小兄弟,但王左掛被招安後,張一川就帶兵跟在王左掛屁股後邊,左掛子手下不少不願招安的老練悍卒都投了張一川。

張應金沒說話,隻是點點頭張一川啐出一口,道:“早看不慣他們了,等滅了這個袁大權,我們往哪走?河南旱完了澇、澇完了蝗,待不住,我們是進湖廣,還是去找闖王?”

李自成問道:“回陝北?”

張一川搖搖頭,神神秘秘道:“不,我聽說闖王從獅子溝出來了,跟延安的官軍內訌一場,拉了一百多門炮往南走,沒準要去打西安城。”

內訌?

這是個比較特彆的詞兒,李自成眨眨眼,沒聽明白。

張一川笑笑,道:“嗨,反正闖王都出來了,以前不讓說,現在應該沒事了,其實延安的兵和賊都是一家人,全姓劉。”

李自成疑惑道:“劉姓是延安府大姓,延安衛和延安營不少人都姓劉,這事我知道,但闖王那邊沒多少姓劉的啊?”

他起事比彆人晚,還是在米脂,而且在老家沒待過多久,基本上一直在山西遊動作戰,回陝北也隻是去獅子溝找高迎祥。

因為除了獅子溝,延河兩岸是絕對的混亂之地,那裡的村莊都有極強的組織程度,村民還又窮又凶,一不給朝廷納糧、二不準軍隊過夜。

留在那的人無法用簡單的軍賊來區分,因為他們誰都打通常情況下不論軍賊,小股隊伍進去就成了失蹤人口,百姓拉著銃隊炮隊埋下地雷陣就給他們揚了。

至於厲害的叛軍官軍,也沒啥用,在延河兩岸根本搜集不到糧食,沒有人能在那常駐。

不知道了吧!

張一川頗為自得的搖搖頭,抬手道:“那都是西北王的劉。”

他心說這延安猛將早期養成珍貴情報,我不說,你們這些小輩兒能知道?

張應金就比他沉得住氣多了,向來不跟人說這些,倒是此時開口道:“哪個劉也沒用,隔這麼遠都是諸侯,現在都打起來了,後邊的話就彆說了,我們去哪?”

李自成目瞪口呆,他從張一川的話裡感覺到,延安參將楊彥昌也是劉承宗的人?

隨後他恢複神情,搖搖頭道:“我本來想去湖廣,但如果像你們說的這樣,我覺得未必是真打啊。”

“應該是真的,我聽說延安衛指揮使任權兒把中鬥星的腦袋都交上去了,他們也被打得損失慘重。”

張一川剛說罷,就被李自成打斷道:“不,朝廷沒人見過中鬥星。”

“但有些招安的混蛋見”張一川說到一半,琢磨過味道了:“楊參將身邊有個杜五,會給屍首易容。”

“這就對了,高闖王出山,是糧食不夠吃,我們被圍著,今年沒人往獅子溝運糧,他要找糧,找糧要進關中,進關中朝廷必然調延安軍南下平叛。”

李自成分析道:“他們隻有先打過一場,延安軍才無力南下平叛,潼關過不去南陽,我們去南陽,然後向漢中進軍,途中再打聽闖王的消息。”

就在這時,有探馬奔至關帝廟,報告道:“闖將軍,橫天王傳令,黃河封住了!”

“封住了?”

李自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深吸口氣,對眾人道:“讓弟兄們帶好門板,我們渡河,從此以後,天高任鳥飛了!”

題外話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