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師齊出,走得快敗得也快。
十日之內,明廷在西北的戰局急轉而下,四路齊敗的消息傳遍蘭州。
當賀虎臣等人與劉承宗在河湟穀地打生打死,率領甘肅軍的北路總兵王性善甚至還沒從永登山地爬到連城去。
他的軍隊深受天花之擾,行軍活像老母雞下蛋,每隔倆時辰就要留下幾十個出痘的士兵。
驟然聽說諸路皆敗,王性善沒有絲毫猶豫,就向在連城死撐的土司魯允昌下令撤退,回頭把自己下的蛋都拾起來,帶兵進駐莊浪衛治所永登城。
他不能帶兵去蘭州,甘肅軍和其他四鎮不同,彆人都在黃河對岸,隻有甘肅鎮跟西寧在黃河北岸,如今四路俱敗,稍有不慎戰火就會燒到他的防區。
有退就有進。
劉承祖苦無攻城器械,又是圍攻山堡,強攻難以奏效,隻得花費時間修造器械,器械還沒造好,敵軍就棄城逃走。
鼓了滿身的力氣,卻沒打起來攻城戰,劉承祖麾下的西寧軍都氣哄哄的,好在還有魯土司留下的存糧財貨、牲畜牛馬,讓攻入城中的軍士大為振奮。
巨大收獲直接令劉承祖所率軍隊失去繼續前進的能力。
劉承宗這邊傳令,建議給連城增兵,進一步向永登城壓迫王性善的甘肅軍,那邊劉承祖就留李萬慶守城,先派信使、後親自押車隊攜財貨物資逶迤退回河湟穀地。
劉承宗遠遠的就瞧見連成片的車隊,知道是兄長過來,便打馬上前,就聽劉承祖道:“獅子,承運過來沒?”
“我讓承運送筏子,還在西邊呢,這都是魯土司府上的東西?”
劉承宗打馬朝遠處看了看,一眼望不到邊的車隊,西寧衛旗軍臉上都帶著無以言表的喜悅,也讓他不自覺地笑出一聲:“嗬,這麼多?”
他是萬萬沒想到,不太瞧得上的土司衙門,居然會有這麼多財貨。
卻沒料到劉承祖搖搖頭道:“要是隻有這點,我就往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財貨,更不知道財貨都是什麼,隻知道那邊隻能找到八百九十輛車,我連戰馬都拿來拉東西了。”
說著,劉承祖向車隊稍稍偏頭:“五十四萬斤,把東西卸了再回去拉,至少還要一千五百輛車。”
誰嫌戰利品多啊?
劉承宗當即大喜,問道:“糧食,多不多?”
大哥被問懵了,劉承祖轉頭看看後邊的車隊,再看看劉承宗,尋思咱不是從陝北出來了嗎?
他道:“有,但都在土司衙的倉場,拉過來的都是窯器、金銀寶石、銅鐵奇物、鏡瓶椅床、甲兵綢緞……又缺兵糧了?”
元帥府這幫人腦子裡的物價都不正常,隨時在饑荒年間和太平年歲之間來回變換。
出征前大夥兒都是饑荒年代,隨著拿下河湟,後方砸開土司、地主、大戶的糧倉,前線對糧草問題的憂慮迎刃而解,人們又逐漸變成太平年歲的物價。
就算此次出征河湟,取得糧草還是不能把兵糧缺口完全彌補,也能湊個八九不離十,剩下的就問題不大了。
但劉獅子一句糧食多不多,又把劉承祖拉回到充滿饑餓的災荒物價裡。
劉承宗重重點頭,道:“一萬五千降軍。”
劉承祖一聽就連著皺眉帶搖頭。
因為元帥府征戰不斷,劉承祖一直想跟劉獅子好好聊聊他們的軍隊問題,但始終沒有適合的機會。
他們的軍隊太多了,尤其是低效的軍隊。
實際上自從這場仗開始,劉承祖就想著打完這仗,勸說劉承宗把西寧衛的編製取消掉,對衛所旗軍進行沙汰,同時一起沙汰精簡的還有謝二虎、阿海岱青、巴桑那三個番蒙營。
單這四支軍隊兩萬多人,一年就要乾掉近三千頃地的收成。
楊耀和王文秀兩個營,一年吃的才僅僅是他們的一半,如果沒這兩萬多人,元帥府可以再養四個練兵營。
如今他們要人口有人口、要地盤有地盤,加以整編訓練,坐擁兩個步騎炮萬人軍團作為主力,在西北想乾什麼事乾不成?
但此時顯然不是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即使是不曾與蒙古兵、番兵並肩作戰的劉承祖,在心裡也很清楚,不能剛用人家打完仗,轉頭就說他們沒用了。
他隻是說:“這樣養不起的,等論功行賞的時候要想辦法,讓一些軍士放牧屯田。”
“兄長跟我想到一起了。”
劉承宗笑著讓巴桑帶隊收拾車輛,去連城把糧草財貨都運回來,隨後對大哥招手道:“走,我們去帳中,聊聊接下來的計劃。”
後人的智慧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前人的偉大之處正在於傳播思想智慧。
正如名將與軍事家的區彆,項羽隻有一個,但孫武之後人人都可以是孫武。
劉承宗在太祖皇帝之後,自然對太祖皇帝所設立的衛所如數家珍,他也想到了屯田,隻不過他認為這事可以放放。
戰爭還在繼續,他要撈足所有能在戰爭中撈到的東西,再考慮戰後的事。
劉承宗沿途跟兄長聊著進取蘭州的計劃,卻沒想到靠近中軍帥帳,兄長倒從馬背上給他取來兩樣東西,進了軍帳擺在帥案上。
一個是隻木盒,另一個是長卷。
打開一看,木盒裡裝了一堆印信,元代安定王脫歡的駝紐金印、將領的龜鈕銀印等等,長卷則是劉承祖進軍沿途,繪製的碾伯、連城等地的山脈、河流、市集、村莊、道路、墩堡圖。
這份河湟地形圖是要交給劉承宗,建議回西寧重新編成輿圖;而安定王金印則是劉承祖打進魯土司衙門的戰利品。
劉承宗這邊,則拿出一份厚厚的名單讓兄長過目,那是一份降兵報上來的富家名錄,涵蓋整個臨洮府七百多戶,有大致的財貨、牲畜、位置、防守力量等等。
劉承宗說這份名單尚未編完,但經過估算,這些人已經有解決元帥府糧草缺口的實力,隻有一個問題,名單上的財力衡量單位是兩,而非石。
身家過萬兩的有十七戶、過五千兩的有一百八十戶,登上名單的最低標準是一千兩。
所以他們可能會掠到花不完的貴重金屬,卻搞不到足夠吃的糧食,因此臨洮府城、狄道縣、河州城和蘭州城外的廒倉,依然是他們的目標。
劉承宗道:“我率步營、射獵營圍蘭州,楊耀去金縣,兄長去狄道,那邊尚有臨洮衛的兵馬,能搶則搶,搶不得就待楊耀完事南下幫忙,隨後掠河州,再自蘭州返回,如何?”
劉承祖瞧著名單,說實話但凡沒有陝西流寇的經曆,這種名單都做不出來。
寫名單的人對洗劫目標的預計財貨都列出來了,旁邊還有劉承宗添加的批注,是掠襲各種目標的參考兵力。
像糧商出身的大戶屬於低風險高收益的天字第一號目標,建議兵力二百。
王莊、監牧廳、官倉是屬於高風險高收益的二號目標,建議兵力不少於千人。
然後是官員、士紳出身的大戶,普遍收益不高,還和平民百姓混居,建議使用四百紀律嚴明的隊伍執行任務。
最後是衛所武官,實際上降兵報上來的大戶有很多都是衛所武官出身,甚至還有降兵報告自家長官家裡有錢糧,結果自家長官也在降兵裡。
要搶這幫人,需要動員至少兩千兵力,因為衛所武官住的地方都紮堆兒,他們家裡都有護院軍餘,搶起來難度比較大。
非常專業。
劉承祖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心裡僅有的顧慮是這份名單上不少人其實都可以拉攏,但可惜的是眼下元帥府不需要拉攏任何人,他們隻缺糧食。
劉承祖隻關注眼前,他甚至對劉承宗所說入據關中之類的事都毫無興趣。
那些東西想想就行了,反正他們做決定也不算數,隻需要今年夏天一場旱災,什麼長遠目標都沒用,弄不好他們連河湟都要丟了,隻能從打箭爐入蜀。
儘人事,聽天命。
不過大方向上劉承祖沒意見,細節上卻提出了四條建議。
“名單上的俘虜軍官,可以讓他們自贖,帶回去取糧放人,否則人留在這也是禍害。”
“至於旗軍土兵,準備放的可以先乾活運糧,不準備放的就挑出來帶走,像楊麒一樣,把他們家眷帶進河湟,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還有永登,也要進兵,莊浪河一帶自漢代以來就是產糧地,這名字的意思就是永遠五穀豐登。”
“最後則是輿圖,襲掠各縣的兵馬都要帶上隨軍畫師,既然我們準備幾年之內入據關中,這正是繪製輿圖的好時機。”
劉獅子對此從善如流。
在等待承運把皮筏俘虜送過來的幾天時間裡,一麵安穩新收的降兵,一麵派遣戴道子向東探查軍情,很快東邊就傳來情報,蘭州如今亂糟糟,正是進兵的好時機。
三月二十八日,戴道子派人從黃河沿線逮回來個探子,老熟人賀勇。
劉承宗已經不記得這家夥是第幾次當自己的俘虜了,隻覺得賀勇還是那偷偷摸摸的老模樣,罩袍外頭被塘兵踹得滿屁股腳印,被護兵悄悄帶進帥帳,一進來就行了大禮,道:“獅子將軍,不,賀勇叩見獅大帥。”
劉承宗看見老朋友就想笑,伸手指向一旁的毯子讓他坐下,問道:“都把你們放跑了,還過來乾嘛啊?”
賀勇本來也挺緊張,時過境遷,誰也不知道過來會是啥下場,不過眼下能見到劉承宗,他也輕鬆下來,搓著手笑嘻嘻道:“我來看看獅大帥還要不要邸報。”
“嗬,邸報都給我存著呢?”
劉承宗笑出一聲,知道這家夥是在開玩笑,畢竟邸報他這不缺,便沒接話茬,隻是笑道:“我聽說賀將軍升官了,怎麼,沒給你弄個官職?”
“家丁百總。”賀勇笑笑:“獅大帥是做大事業的人,百總不值一提。”
“好事,以後賀將軍當了總兵官,少不了你個標營參將。”劉承宗把玩著手上的安定王金印,對賀勇問道:“是賀將軍叫你來的?什麼事,說吧。”
聽到劉承宗說標營參將這個官職,賀勇的眉頭使勁兒挑了一下,那是他根本不敢想象的官職。
就算這場戰爭明軍一切順利,賀人龍也隻會被授予遊擊將軍,要運氣好到一定程度才不過是參將,他賀勇又從哪裡去做參將。
不過這會不是做白日夢的時候,賀勇生怕觸怒劉承宗被攆走,趕忙進入整體道:“大帥要打蘭州?”
哪兒有這麼問的。
劉承宗莞爾道:“賀將軍要做內應助我破城?”
“嗯?”賀勇一愣,趕忙搖頭:“賀將軍是想問大帥,能不能彆攻打我們把守的城牆?”
劉承宗磨痧下巴問道:“有啥好處?”
“將軍想讓大帥看在故舊的份上,彆對延綏軍趕儘殺絕。”
賀勇說罷,左右看了看,這動作讓劉獅子很疑惑,帥帳裡也沒彆人。
“我這還有個情報。”
就見賀勇在毛毯上向前湊了湊,小聲道:“大帥彆搶渡船,船艙有火藥,練國事也在渡口埋了雷,鋼輪,踩上就炸;張全昌還在喇嘛嶺以槍炮手設伏,要打死你。”
劉承宗麵上不露聲色,心裡卻猛地跳了一下,船上、渡口、山嶺伏兵,這是不乾掉自己誓不罷休。
他問道:“為何告訴我這個?”
“怕你哥屠城。”
賀勇倒很誠懇,他覺得自己不說這事,劉承宗死定了,到時候劉承祖一怒之下啥事都乾得出來。
他娓娓道來,道:“前些年托大帥的福存下些銀兩,小的前年成了婚,娶了常家從前的廚娘,去年有了娃娃。”
說罷,賀勇抬起頭來,看著劉承宗笑得很難看:“想活,不想死在這。”
常家廚娘,劉承宗有印象,他還在米脂學武的時候,那小廚娘就是有名的美人,但印象裡……那姑娘好像是老爹升到延安府做稅官的時候就被人娶走做妾了。
劉承宗:“你殺人奪妻?”
賀勇尋思你也不恭喜恭喜我,連忙擺手道:“沒沒沒,我沒有,號掃地王的張一川把齊老爺殺了、妻妾都被搶走,我正好跟張一川認識,就把人要回來了。”
劉承宗能說啥,這賀勇路子也挺野,他抱拳道:“恭喜恭喜,好事……給娃娃的禮物。”
賀勇一愣,就見劉承宗拋過來塊金子,拿到手上才發現是元朝的三等王印,嚇得趕緊要送回去。
“拿著吧,那地雷炸不死我,但我的兵哪個都比這幾兩金子貴重。”
這是前朝印信,如今是古董,價值按說遠超重量,但在劉承宗手裡,沒什麼意義,他可以隨便刻,價值也隻是重量而已。
而在賀勇手裡,這東西一樣賣不出去,如果不當做掉腦袋的傳家寶,也隻能融了或者切碎了用,所以就隻是幾兩金子。
劉承宗說著,指了指賀勇道:“登城據守,在城牆上紮七麵旗,我就知道是賀將軍在那,如果地雷伏兵都是真的,仗打完我還有禮物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