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丸羽箭在空中穿梭,喀爾喀的巴特爾橫刀立馬,成群結隊的蒙古牧兵向土山發起一次又一次衝擊。
遠處的元帥府馬隊縱橫而來,自戰場側翼分為兩路,高應登挾持長矛,率六百馬兵直衝戰場中央的蒙古運炮隊,一往無前。
八角城下,自城中馳援的兩千蒙古馬隊亦在此時向中間火炮馳突,誓要將十二門青銅重炮奪回城內。
張天琳的馬隊與高應登在奔馳中分開,斜刺馳向土山,馬隊在奔踏煙塵中散成兩道土龍,要對圍攻土山的蒙古諸隊形成合圍。
身後的馬隊奔馳益急,土山上的蒙古牧兵衝擊愈烈,他們絕非看不見身後即將到來的危險,隻是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七十步外的赤底劉字大旗,以及旗下那名持弓督戰的年輕將帥之首級。
人們也隻有一個信念,衝破麵前的防線奪了那杆大旗。
奪了那杆大旗,甚至隻要讓那杆大旗向後山躲開,戰場上的敵軍看不見主帥大旗,這場被困在奇怪城牆裡坐以待斃的戰爭就能結束了。
他們就能得到取之不儘的青鹽、數不勝數的財富,還有大漠中不曾見到的肥美土地,一塊夢寐以求的安身之所!
但那麵赤旗一步也不肯退去,甚至迎著箭矢弓刀,居高臨下步步逼近。
劉承宗猛地矮身,提盾擋住流矢再直起腰,臉上沒半分害怕,反而微微咧嘴,露出帶著瘋狂和惡意的笑,躍躍欲試。
七十步,綽克兔的劫營先鋒離他的中軍帥旗隻有七十步距離,但長河西的甲士們組成最堅實的兵陣,阻擋在他們之間,令蒙古兵不得寸進。
一邊後退便滿盤皆輸,一邊不迅速突破就功敗垂成,雙方都被連日來的圍城憋出巨大憤怒,殺紅了眼。
牧兵持彎刀長矛甚至鉤鐮槍結成陣線,卻根本無法近身,長河西的土司重步兵使用五六米長的粗壯大矛,結成方陣把他們一次次逼退。
當鉤鐮與長矛糾葛一處,穿皮襖使刀盾的蒙古步兵翻滾著自槍矛之下發動襲擊,又為層層疊疊的矛陣所阻,甚至不少人被三撐大弩近距離射成刺蝟。
兩陣之間你來我往,雙方聚集在山道兩側的士兵已經分不清是誰先散開陣型,蒙古散兵側身貓腰持弓箭朝人臉近距離攢射,土司兵也舍了長矛巨盾和大弩,光著腳在山坡助跑,將一根根標槍飛擲而去。
但劉承宗認為兩邊這樣膠著下去不行,一時半會誰都奈何不了誰,有些人連自己受傷了都不知道,等脫力昏迷就神仙難救,死傷會比擊潰戰大得多。
他轉頭道:“三郎,去幫忙。”
身掛兩支手銃的樊三郎聞言應下,提起鳥銃下周圍護兵下令,率三十名護兵以兩隊左右分開,占領土山道旁兩個小高地,列隊三排,下令向敵陣展開射擊。
砰砰幾聲,硝煙在劉承宗的右前方噴出。
五名護兵齊齊後退,越過兩排十名護兵,站至隊伍末尾,將鳥銃放到腳邊,目不斜視地清理銃膛,咬開藥筒向銃膛內倒入火藥。
位於其後的兩排十名護兵各前進一步,前排五人再次放響鳥銃,同樣齊齊後退,最後一排護兵再度上前,依據高度優勢向敵軍陣中射擊。
待右側小橫陣射擊完畢,站在前方的樊三郎揚臂向左側指示,左邊相同的護兵橫隊同樣向敵陣展開射擊。
護兵隊的士兵在獅子營時期,曾是劉承宗麾下最驍勇善戰的勇士營,但隨著西遷與南征,經曆數次換血,如今他的護兵幾乎換了一茬。
從前的護兵不是進了中軍營學習,就是進了西寧書院,一邊當文化上的學生、一邊做軍事上的教官,要麼就是到地方做鄉官、去軍中做管隊。
而如今這幫家夥,是一群南征戰爭中立功等待升遷的基層軍官。
儘管隻有三十杆鳥銃,卻依據地勢居高臨下,向山下軍陣後方展開有條不紊的交替射擊。
但最亮眼的,還是山坡側翼營地裡鑽出來的炮兵。
這幫炮兵的膽子大得很,他們不光是提刀近戰,甚至還有人扛著抬槍衝鋒,這時候他們的編製又變成加強什一級火力的兵器了。
單被劉承宗看見的就有三個什,他們的抬槍小組跟隨步兵結隊衝鋒,兩杆裡都裝著散子鐵渣、還有一杆裝著大鉛子,被人抬著在同袍掩護下衝向敵陣。
臨近數步,自有持刀盾與火槍的頂在前麵,抬手單膝跪倒,用布巾在肩頭勒緊抬槍,後方槍手朝個沒友軍的大概位置一銃放出。
散子鐵渣混著硝煙噴出數丈,將十餘人噴得體無完膚、頭破血流,轉瞬失去戰鬥力換來哀嚎一片。
大鉛子聲如霹靂,就近穿人洞襖,當場斃倒四人,更是將周圍十餘人嚇得手足無措膽戰心驚。
方才還甚為堅固的軍陣直接被打出缺口,隨後又到了劉承宗麾下炮兵的拿手好戲,堅決不讓大帥分辨他們究竟是什麼兵種。
什長把重火槍往地上一撂,抬槍手們有樣學樣,紛紛抽出腰間雁翎刀直指敵陣,結出縱陣發起衝鋒。
他們麵前隻有滿地打滾的傷兵,再沒有什麼惱人的長矛了。
七八個炮兵什一次近戰衝鋒,乾淨利落地從側麵將上千人組成的喀爾喀步陣衝垮。
劉承宗看見敵陣在山坡崩潰,士兵在山道上狼狽奔逃,蜂擁逃向後方攀山隊伍,帶起新一波的潰逃,人們在山坡互相撞擊、失足跌倒、猛烈翻滾,像一個個滾石檑木,大叫著朝山下滾落。
在山腳攀爬的士兵隻知低頭注意腳下,對前陣傳來的喧囂叫喊尚不知情,猛然抬頭看見潰逃被嚇得三魂七魄丟了一半,顧不得軍令拔腿就向戰馬所在的坡地逃散。
張天琳率領的馬隊經過四裡疾馳,每一匹戰馬都在奔馳中劇烈搖晃著大腦袋,每一步都從嘴邊噴出一片片飛沫,已然強弩之末,卻恰到好處地在此時抵達山腳。
張天琳在奔馳中的戰馬背上接近站起,靠在腰間的馬刀已經舉過頭頂,轉頭向側翼心腹做出衝向敵軍馬營的指示,六百馬隊轉眼再度從尚未收割的麥地裡分作兩隊。
一隊正正地朝喀爾喀軍隊留守在山下的馬群追去,另一隊由張天琳率領,轉頭向山腳潰兵展開追擊,舉著馬刀口中喊出熟練的蒙語招降。
紛亂馬蹄激蕩在山腳的揚塵裡,許多潰兵被己方突然滾雪球般的大規模崩潰嚇破了膽,此時隻顧逃跑不顧投降,當馳騁的馬隊在身邊跑過,仍搖頭晃腦地向前跑出數步,才後知後覺捂著脖頸倒地。
而此時此刻,正當襲擊大營的四個千人隊被席卷大潰時,高應登也挺著長矛衝到了戰場中間的火炮旁。
前線大潰令兩個後發的千人隊毫無戰意,此時已舍了火炮狼狽逃向南門外,高應登同樣對這十二門火炮連看都沒有看一眼,隻讓部下解開拖拽火炮的數十匹戰馬,再度席卷著向南門驅逐而去。
劉承宗的前線隻有火炮和炮彈,但沒有火藥,火炮隻是貴重且沉重的誘餌。
將領們都知道,綽克兔被這東西轟怕了,一定會派兵搶奪。
而實際上運送這十二門炮的蒙古馬隊,還沒在阿六率領的攻城雲梯走得快,甚至比劉承宗預料中走得還慢。
在劉承宗的預料中,這些火炮應該走到城西城南的夾角護城河外再被截住,剛好能轟擊城西城南夾角的城垛。
火藥都在雲梯車上。
阿六的永寧土司兵先發一部精銳前去護住無人看管的火炮,那些士兵身披各式鎧甲,既有進入白利後換裝的鐵圈甲、也有早年奢崇明麾下時的明軍甲,人人在鎧甲外披著黑袍,持環首刀快步行進。
被他們保護在內的,是黃勝宵部下數十名炮兵,他們占領火炮後立即調整炮口,自雲梯車地盤取下火藥開始灌裝。
這次他們沒有綢布包裹的彈藥袋了,全靠手感裝藥,旋即對登上西牆的敵軍展開轟擊。
隨攻山敵軍潰敗,土山上的危機已經解除,劉承宗吩咐滿身浴血的瓦斯到土山下整隊,在山上端起望遠鏡看向八角城。
城上敵軍就像一群驚弓之鳥,他們甚至從西門派出一支小隊,試圖趁城外大亂拆毀浮橋,可還沒等他們翻過壕溝,城外喀爾喀六個千人隊潰敗便將他們嚇得向城門逃竄。
眼看守軍將城門緊閉,儘管城上貴族高聲怒罵也無濟於事,那些派出城外的戰士紛紛沿城牆下與羊馬牆的夾道向城南逃竄。
隨著炮聲轟鳴,一排炮彈向西牆上打去,實際上炮彈不是飛著越過城頭、就是轟在西城牆上,就沒有任何一顆炮彈擊中城上守軍,但他們頓時向城西南牆、北牆四散,直接讓出沒有城垛保護的西牆。
這不禁令劉承宗露出笑容,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可記得,在圍城戰開始的第一天,喀爾喀的戰士們可以像這個時代最勇敢的士兵一樣,站在西城牆的城垛後,迎接六百顆炮彈的洗禮。
即使到第二天,那些投石炮的觀察手依然能頑固地守著三個孤零零的城垛,為投石炮的射擊角度提供指示。
甚至最後三個城垛也沒了,他們仍然敢趴在西城牆上,那時候人們可沒有像現在這麼驚慌失措。
單單依據他們此時的表現,劉承宗就知道,六天以來的圍城已進入最後階段,他的士兵可以登城了。
回過頭,土山上的中軍帥帳,劉字帥旗被箭矢穿出兩個小窟窿,卻依然迎風飄揚。
嗚嗚的號角聲在山頭響起,護兵擂響了戰鼓,躲在山頭另一側的黃勝宵和師成我也登上山頭,數不清的炮兵正在用繩索拴在大炮上,齊聲喊著號子,把他們的寶貝用門板托著,緩緩放下山去。
黃勝宵看著城頭對劉承宗搖搖頭,笑道:“大帥,敵軍已無戰意,這寶貝恐怕他們用不上了。”
劉承宗點點頭,這次攻城讓他思考並學到了很多東西,過去能倒背如流的兵法也有了屬於個人的理解。
“攻打鎮原的時候,我以為軍隊攀城而上才叫攻城,之前的一切不過是攻城的準備。”劉承宗搖頭道:“這次我知道了,所有的準備都是攻城中非常重要的章程。”
說話間,城壕車已通過浮橋,在壕溝上放下折疊橋板,隨後雲梯車駛進城牆外圍,守軍試圖向雲梯旁的士兵放箭,才剛拉弓一兩次,就被三門火炮齊射嚇得奔下城去。
雲梯得以順利搭上城頭,阿六和瓦斯的土司兵在城下彙聚,部下一左一右攀城而上,向守軍展開廝殺。
所有的準備,為的都是這一刻。
劉承宗有太多感悟了,當一座城池看起來眾誌成城可以死守時,就不能強攻;而當想儘辦法展現己方優勢、摧毀敵軍信心、分化敵人勢力、使敵人不可互相信任滿腹猜疑,這座城就看起來無法死守了。
無法死守的城池,就可以進攻。
也許這就是祖先說的攻心為上。
劉承宗對土山上的人們笑道:“昨天夜裡他們有不少都沒睡,我想那些人擋不住阿六和瓦斯,你們信不信,就算奢崇明還活著,做夢都想不到他的兵能跟喀爾喀蒙古人交手,而且還是攻城。”
師成我等人大笑,黃勝宵笑道:“奢崇明如何比得上大帥天馬行空。”
劉承宗假意嗔怒道:“我咋了嘛,就天馬行空了?”
“大帥不是總說,我們與東虜必有一戰?這擱誰能想到啊。”黃勝宵叉著腰站在劉承宗身旁,看著那門用銅鑄了長短三層的臼炮被犛牛拖著運往前線,神情驕傲極了,隨後換上期盼神色道:“搞得我現在也總想,等大帥席卷天下,跟東虜韃子打一場,就用這個炸他!”
“你能這麼想很好,隻要我們不死,早晚的事。”
劉承宗重重噴出鼻息,經此一戰,他應該就算在青海站穩腳跟,誰再想入侵他的領地,就該好好掂量掂量了。
現在,他覺得自己可以發展地盤上的工藝、整編他的軍隊、逐步完善他的政權了。
就在這時,戰場上又出現了新的變化,城南支數目近千的蒙古馬隊衝了出來,與城外追剿潰兵的高應登正撞在一起,不過劉承宗明顯能看見雙方馬隊似乎都愣了一下,減慢速度。
隨後那支馬隊的騎兵紛紛下馬,被高應登的馬兵帶到彆處,兩支部隊就地結陣,居然一同對城內衝出的守軍發起阻擊。
交兵兩次,那些守軍退回城內,沒過多久,高應登的人就帶了數騎朝土山馳來。
劉承宗見狀對眾人揮手道:“走,下去看看。”
等那些騎兵過來,翻身下馬向他行禮,隨後道:“大帥,這人說自己叫阿海岱青,就是那個在河穀趕牛車的,他拿了一百多張勸降信,還有好幾個腦袋,說要見大帥領賞。”
真他媽有人領賞啊?
劉承宗的驚訝隻在心裡,轉頭看向體態雄壯的阿海岱青,就見他摘下頭盔居然還有一層頭盔,鋥光瓦亮,照著太陽直晃眼。
劉獅子在心裡頭尋思,啥頭盔這麼亮?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禿禿。
就見阿海岱青特彆乖巧往前邊一跪,從掛滿毛茸茸的腰間哐哐擺下四個腦袋,隨後哐哐磕仨頭不說話裝高手。
高應登的馬兵靠上前來解釋道:“這韃子不會說漢話,最左邊那個是綽克兔台吉的,剩下仨都是那顏貴族的,這個那顏殺了台吉,還殺了那個那顏,最後倆那顏火並,都被這阿海岱青殺了。”
說了一長串,馬兵自己都蒙圈了,可是緩了一會才接著道:“阿海說他也給台吉報了仇,覺得沒必要再打下去,就出城投降了,希望大帥能好好安葬他的台吉。”
劉承宗抱著胳膊看向阿海岱青,他覺得這種戰鬥郭過程可能沒啥問題,但這種惺惺作態的對綽克兔台吉忠心耿耿,就大可不必了。
“讓他起來吧,往後好好跟著我,看在他向我投誠的份上,我會好好安葬綽克兔台吉的……”
劉承宗說罷,懂蒙古言語的馬兵翻譯,不過阿海岱青沒啥反應,隻是又磕了個腦瓜子,依然沒抬起頭。
劉承宗懂了,他點頭道:“你把這些首級帶給我,我不會虧待你,獎賞都會發到你手上。”
還沒等翻譯,阿海岱青就抬起了頭,那期盼的小眼神兒,眼珠子裡都快有小星星了。
劉承宗就說嘛,真忠誠,誰沒事乾往褲襠裡塞一百多張勸降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