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四章 有辱斯文(1 / 1)

頑賊 奪鹿侯 8124 字 6個月前

鹽是很有意思的東西。

百姓的生活標準可以高也可以低,即使是牧民都有可能在其他方麵自給自足,唯獨鹽不行,無法自給自足。

鹽是人維持生命的東西,任何一個官府都需要控製鹽產地,這是就連土司都明白的道理。

但另一方麵,每個人對鹽的需求都不大,日常所需一年有個幾斤就夠,所以百姓對鹽的價格變化並不像糧價變化那麼敏感,這中間就藏著暴利。

這種特性的存在,鹽成為朝廷很好的稅收支柱。

在明朝,鹽稅是占比第二大的收入,僅次於糧稅。

而在唐朝,安史之亂之後的鹽稅改革,使鹽稅收入占到了總稅收的一半。

劉承宗過去沒接觸過這些,對此並不了解,但楊鼎瑞很清楚這些事。

從朝廷的角度上,稅收是必須的,還需要多收,但如何薅出最多的羊毛,隻聽最少的羊叫,就是進步。

楊鼎瑞並不認為劉承宗在康寧府七縣要進行的改革是進步,儘管他要給予奴隸自由人的待遇,分給土地,但這最多隻能叫好人好事。

自己硬挺著難受,去給彆人謀福利,那可不就是好人好事嘛。

楊鼎瑞認為劉承宗要做的進步,不是當個好人,而是要建立一個進步的朝廷。

過去在陝北,當個好人就夠了,把搶來的土地也好、糧食也好分給彆人,就能換來貧苦百姓饑軍的追隨,卷著人去打仗,活過一天算一天,在當時是正確的。

但到了這,有了穩定的地方,要考慮長治久安的問題。

“鹽鐵必須專營,而且我認為此時還不是大規模推廣紙幣的時候。”楊鼎瑞說:“我們的銀太少,此時推行紙幣,能撈一把快錢,但於長治久安無益。”

楊鼎瑞說著露出笑意:“等白銀多些,可以嘗試推廣獅子票,畢竟要推行一種貨幣,包括官府在內各方都不得拒收這種貨幣。”

收稅收上來獅子票沒有問題,問題是他們白銀儲量太小。

這著實令劉承宗感到好笑,就在一年前他們剛到俱爾灣,他還因坐擁三十萬兩白銀而沾沾自喜,沒想到不過一年,三十萬兩白銀就啥也不是了。

主要還是西征夾裹的部隊太多,若隻有劉家兄弟本部兩營,這筆錢本該足夠發五年的軍餉。

如今楊鼎瑞一說,劉承宗就明白他說的貨幣時機在哪。

貨幣的準備金和信用缺一不可,沒有準備金,這種貨幣就無法對抗風險;而沒有信用,百姓就不會願意使用。

大明的寶鈔前車之鑒就在那,一沒準備金,二收稅還不收寶鈔。

現在擺在劉承宗麵前的問題也一樣,他需要準備金,而且收稅需要收票子,但如果收上來的都是票子,白銀儲量不變的情況下,票子也遲早會超發。

他要麵對的不是僅僅俱爾灣上萬軍隊,而是統治範圍內至少二十萬百姓,而且這數目還會隨掌控這片土地的時間而增多。

千頭萬緒的工作,都要從此開始。

楊鼎瑞道:“而且設立鹽法還能解決一個問題,從北向南運銀的問題,隻要掌握這裡的鹽場,就能把鹽變成白銀,我們讓百姓富裕,百姓就能給我們納更多的稅,這是進步的關鍵。”

“這是個好辦法,囊謙周圍的幾個鹽場如今都在我手上了,隻要製定好法度,立刻就能開工。”

劉承宗抬手道:“不過要算好曬鹽匠的工錢。”

康寧府的鹽場集中於囊謙縣,這些鹽讓囊謙成為周圍最大的市場,但並沒有讓囊謙王為之富裕。

因為周圍幾個大鹽場過去都在根蚌寺名下,唯一一個不屬於僧人的鹽場,頭人每年給囊謙王多上些貢,很難在財富上起到質的變化。

反正挺奇怪,分明坐擁周圍最大的食鹽產地,既沒富裕統治者,鹽還賣得挺貴,也沒讓百姓得了實惠。

“工錢?”

楊鼎瑞摸摸下巴,發現事情並不簡單:“他們以前是怎麼算工錢的?是交納鹽稅的私營鹽場,還是向外賣鹽的官營鹽場?”

劉承宗搖搖頭:“沒有鹽稅,熬鹽的不是百姓是奴隸,年薪三百六十五個糌粑。”

楊鼎瑞咧著嘴低頭撓撓發際線的邊緣,滿麵疑惑:“不應該啊,吐蕃也不這麼乾。”

“囊謙就四千戶百姓,裡頭兩千多戶奴隸,還有一千多戶沒有多餘糧食需要儲存的窮苦人,不需要多產鹽。”

劉獅子攤手道:“自然也就無需考慮鹽法,隨便定個價往外賣就行了,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回家淡食,而對於當地農奴,鹽場熬鹽是非常幸福的工作。”

楊鼎瑞對此感到非常疑惑,他來的時候,路上見了許多前來拜見的百姓,穿的用的都挺好,地方上也井井有條,非常安靜祥和,搭配美不勝收的雪山景色,一路走來,感覺除了人少點,其他事情都挺好。

怎麼這會劉獅子一說,在鹽場每天一個糌粑都成非常幸福的工作了,像人間地獄。

當他提出自己的疑惑,就見劉承宗滿麵感慨的搖頭:“你過來看見安靜祥和,是因為進康寧府的路上,各領地的奴隸都被我征召走打仗了,這片土地上有人享受著天下最大的福,也有人在忍受世間最深的苦。”

“先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於奴隸關於鹽。”

劉承宗坐在床榻邊上,盤著條腿靠著炕桌道:“巴桑是個農奴,有天神仙顯靈,賜給巴桑很多東西,一大塊肥瘦相間的燉羊肉、一大疊羊皮、一袋白糖、好幾袋青稞麵,還有一塊西瓜大的鹽磚,你猜怎麼著?”

楊鼎瑞笑了一下:“這巴桑倒是好運氣,吃著燉羊肉蘸白糖、披著羊皮背上青稞麵,揣上鹽磚抱回家,好事啊。”

“他顧不上吃肉,撲到鹽磚上就舔,舔完讓人給他包好,要送到囊謙給他老婆舔。”

劉承宗抬手在炕桌磕了兩下,目光定定看著楊鼎瑞,緩緩搖頭:“這個故事是真的,沒有神仙,這是我率軍抵達丹巴第二天,給巴桑的獎賞。”

楊鼎瑞沒有說話,這事超過了他對正常世界的認知,幾次想開口說話,滿麵困惑了好半天才問道:“他為啥啊,不吃鹽也不至於如此啊!”

“你和他的認知有區彆。”

劉承宗麵無表情說出一句,這才抬起大拇指朝著自己道:“我知道,幾天不吃鹽我就會變成軟腳蝦,這時候我要吃點鹽才會恢複正常,但對他來說,並非如此。”

“他覺得鹽是一種神藥,吃了會讓他力氣大……先生可明白,這其中區彆何在?”

楊鼎瑞默然。

劉獅子是總吃鹽,隻是當兵帶來的斷糧經曆讓他知道沒有鹽自己會虛弱無力。

巴桑是不吃鹽,僅有幾次吃鹽的經曆讓他知道,吃了鹽會力氣大增。

而楊鼎瑞對這一切無從得知,他的人生從未斷過鹽,甚至有時會嫌延安府衙的廚子炒菜太鹹。

這讓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原本我想給你,我和四爺編出的差役章程,但現在看來不行,還有鹽法,你也先把我說的都忘了吧。”

劉承宗問道:“怎麼?”

“給我配個通譯,我在俱爾灣和日月山的番兵學了些西番言語,但有些話說快了還是聽不懂,囊謙還有你說的奴隸麼,還是要到瑪康縣去?”

楊鼎瑞道:“我打算和奴隸同吃同住一段,這套章程,他們是最多的百姓,律法要因地製宜。”

“同吃同住?東南有個鹽場,那的頭人還算恭順,暫時沒有動他。”

劉承宗說著,腦海中不禁想象出進士老師蹲在梯子下麵,往嘴裡塞糌粑的景象,快速搖頭道:“算了,還是去瑪康吧,巴桑的兵營好一些,雖然夥食還差點,你可以問問他們以前的日子。”

楊鼎瑞卻固執起來了,搖頭道:“不,就去鹽場,正好能看看他們是怎麼回事!”

“不不不!”劉承宗擺手道:“先生,你過去就說是做客,當個座上賓讓頭人侍奉著,親眼看一看,問一問就行了,同吃同住,你受不了那樣的苦。”

楊鼎瑞傲然起身:“大元帥這話,可太瞧不起你的老師了,我楊星莊寒窗苦讀二十年的苦都受過了,還有什麼苦我吃不得?”

這就把話說絕了,讀書那他媽的也叫吃苦?

也許對楊鼎瑞來說,二十年磨一劍,出鞘考上進士做到正五品的府同知,一躍就是十萬人翹楚。

或許這劍在他看來不算鋒利,也不那麼令人滿意,寒窗苦讀就成了他這輩子受過最大的苦。

可他劉承宗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讀書學習那十二年。

比起在魚河堡做家丁,寒窗苦讀算個屁!

楊鼎瑞這人雖然戴著眼鏡,很有文人氣質,但劉承宗知道他的老師內心也非常剛強,想做的事他攔不住,便派人給鹽場的頭人送了個口信,讓楊鼎瑞過去乾幾天活兒,過去看看。

其實他心裡有所預料,這事肯定最後是楊鼎瑞不高興,小心伺候的地方頭人也不舒服。

但他萬萬沒想到,楊鼎瑞隻去了三天。

那鹽場名叫白紮,離囊鎖謙莫宮有九十裡遠,周圍都是森林。

白紮是猴子的意思,傳說在很久以前,森林裡的猴子經常聚集一處,舔舐泉水之後就離開,後來人們發現泉水裡有鹹味,用泉水兌在食物裡味道很好,就設立了鹽場。

囊謙所有鹽場的鹽都來自泉水,所以這裡不同於茶卡和山西的湖鹽,是泉鹽,不過也需要鹵水晾曬,大同小異。

過去花了一天,在旁邊住了一晚上,第二日逛了一天、晚上睡一宿,第三天乾了一天的活兒,夜裡騎馬連夜往囊謙跑。

到囊謙已經淩晨了,火急火燎衝進莊園三層,把在廳裡值夜的樊三郎嚇得花容失色,差點扣動扳機。

劉承宗在睡夢裡被吵醒,迷迷糊糊就聽見楊鼎瑞說,要提王師二百,踏平白紮。

唰地一下,劉承宗整個人都清醒了,怒從心頭起,睡意全無,還有人敢欺負我的老師?

他問道:“怎麼回事?”

楊鼎瑞一番訴說,漸漸平息了劉承宗的怒火,反而令他和樊三郎在廳裡坐著,都憋著笑。

白紮頭人,劉承宗見過,為保護尕馬的哥哥,在戰爭中丟了隻手,是個非常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

太壞就壞在太老實淳樸了。

擱在正常人身上,青海大元帥的老師,說要在這個鹽場看一看,跟奴隸們同吃同住、乾一樣的活兒,那不得提升所有奴隸的地位麼?都吃點好的,住點好的。

劉承宗本來心裡想的也是如此,反正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就算白紮頭人好好伺候著,楊鼎瑞肯定也會為奴隸鳴不平,白紮頭人的領地絕對保不住。

但這無所謂,劉承宗可以補償那個忠誠於舊主的頭人,讓他去林蔥當個流官,反正改土歸流是大趨勢,先改的待遇好、後改的福利少。

可白紮頭人沒有這個悟性,他是個對奴隸主非常忠誠且能乾的頭人,而不是非常忠誠且能乾的官員。

非常忠誠的官員,會在事情上選擇變通,但非常忠誠的頭人不會,隻會不折不扣完成主人的命令,即使他足夠聰明,知道這樣完成命令會對自己有壞處,也在所不惜。

因為奴隸隻需要完成命令,不能去擅自妄測頭人下達命令的原因,頭人也同樣不能去妄測大王下令命令的原因。

在他們的語境裡,甲波這個詞沒有國王或皇帝的區彆,就是一片土地最厲害的男人。

所以劉承宗就是這裡的大王,大王讓他的老師到白紮當奴隸,那就是當奴隸。

楊鼎瑞第一天早上過去,逛了莊園,看了白紮頭人收藏的各種寶貝,希望他看上什麼就拿走。

宴席上吃的是夾沙牛肉和黃金白銀烏絲糕,喝了一杯燕麥做的甜醅,睡的是鋪著駝絨的床鋪,邊上還準備了兩個洗得香噴噴白生生的姑娘。

那個晚上,他是白紮鹽場最尊貴的客人。

但一覺睡醒啥都變了,他被人粗暴地扒去所有衣裳,光著腚戴上腳鐐拴著鎖鏈,和數不清的奴隸一道被踉踉蹌蹌牽往鹽場。

他們不能穿衣服,衣服會把主人的鹽水帶走。

準確的說是她們。

在鹽場工作的都是婦人,隻有楊鼎瑞一個男人,所有人都光著身體,楊鼎瑞是人群裡最白的那個,白得發光。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在那個太陽曬得人麵皮發紅的日子裡,他像一棵白筍,深深紮根在鹽田不敢動彈。

那一日,他承受了一天監工狠狠抽來的長鞭,不為曬鹽,隻為捂住胯下搖擺的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