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劉承宗得到兩門紅夷炮的同時。
整個汾河流域,山西官府的部隊正在向呂梁山一線調動。
平陽衛調動兩千旗軍分駐大寧、蒲縣,另派一千戶率兵駐紮在呂梁山上的六郎寨,扼住隰縣進入霍州的咽喉。
石樓縣東北方的窟窿關巡檢司,冀南兵備李世恩放下書信,歎息出聲。
他對平陽衛隻有滿心羨慕。
平陽衛沒有王府拖後腿,還有個參議常駐,人家五千多旗軍跑一些留一些,還能拿出三千三百人去布防。
意思也非常明顯,隻要賊兵不擾平陽府,彆的地方他們管不著。
他就不一樣了,官職全稱為分守冀南道管潞安汾州二府副使。
聽著能耐挺大,實際上這二府卻有慶成王府、永和王府、沈王府三個王府。
汾州、潞州的名字明明是州,卻為府級行政單位,就是因為從前三個王府橫行,州的級彆讓官員受二府欺壓。
所以才潞州在嘉靖皇帝時,升級為潞安府;汾州則在萬曆二十二年升級為汾州府。
在這一點上,潞安府甚至比汾州府更難辦,潞安府兩個很重要的縣,一個叫長治、一個叫平順。
古代起地名,都是寄托美好向往,安則不安、平則不平、順則不順、治則不治。
平順這地方,從前有個小吏叫陳卿,在太行山裡聚眾造反,從正德十年跟朝廷打到嘉靖七年,勢力最大時拿下太行山南部七個州府。
所以李世恩這管轄兩府的兵備道,在資源有限的條件下,就像被束住了手腳,很難能辦成什麼事。
這幾日,他從各地王莊把部分軍士強要回來,又動員汾陽、孝義、平遙、介休等地的民壯,才拉扯出一支六千的人部隊作為防禦。
分彆駐紮在呂梁山北段吳城、中段的窟窿關。
他這支兵力該怎麼說呢。
去年山西的勤王軍嘩變潰逃,李世恩擔心汾州府四縣遭受潰軍劫掠,整個冬季直到開春前都在儘心督促民壯操練。
所以汾州府的民壯練的不錯,而且各鄉兵力也不少,山西鐵冶又尤其發達。
不能說是烏合之眾。
但是農忙了。
旱了好幾年,去年冬天終於見了雪。
這個農忙對民壯和旗軍的殺傷力,幾乎等於農民造反下雨了。
而且賊還沒進汾州地界,想把他們拉出去打仗很難。
隻能說是不情不願。
單憑他們,不足以解永寧州之圍,至於隰州的麻煩,李世恩更沒功夫管。
而且主觀上李世恩也不太想管,這兩天他派偵騎經石樓進永和縣,收集傳回的情報裡,那支被‘劉將軍’率領的賊兵好像就乾了三件事。
殲滅了張展的旗軍,搞了個山穀衙門,處死四百多個犯罪的旗軍。
圍攻了永和縣西鄉的一座土堡,百姓說那住了個官老爺,具體是哪個老爺,偵騎不知道。
然後派人在灶王山、樊家山收葬遇難百姓屍首,祭拜一場後率兵離去。
除此之外,好像就在土堡屯兵,也不知道他想乾啥。
根據這三件事,李世恩認為自己應該先以有限兵力據守汾州四縣,至少不讓賊兵越過呂梁山。
然後調潞州衛援軍,對付縱兵劫掠永寧州富戶的高將軍。
暫任兵備道幕僚的車才問道:“那永和縣那個劉將軍呢?先放一放?”
“劉將軍?”
李世恩深吸口氣,抬手把拳頭放在嘴邊,呼出重重的鼻息:“我已經向大同求援了。”
車才眨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沒弄懂事情的邏輯,問道:“他沒做什麼啊,大同求援,就算是要向大同求援,也該用大同兵打那高將軍吧?”
“車兄,不沾泥也好、高闖王也好,他們都沒有這個劉將軍好,他收葬百姓屍首,懲處有罪旗軍,他不是壞人。”
李世恩在椅子上轉移身體,麵向車才,認真道:“但你見過賊,知道賊什麼樣,他是賊麼?”
車才點點頭,又搖搖頭,臉上很為難。
劉將軍既然收葬了灶王山的屍首,那他的家眷也一定就在其中。
官兵殺了他全家,賊人為他報了仇,收葬了他全家。
車才已分不清誰是賊誰是兵了,他問道:“他是不是賊,重要嗎?”
“我知道車兄想說他不是賊,我也覺得他不是賊,他是不是賊不重要,但他不是賊是什麼,很重要。”
李世恩歎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那劉將軍是什麼:“不論如何,我拿的是朝廷俸祿,受的是皇帝賞識,就憑我手上這些東西,對付不了他。”
車才沉默了很久,抬手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先打高闖王。”
可惜事情未能如他們所願。
潞州衛旗軍在三月十二日得到調令,當日便抽調三千旗軍,放下鋤頭披掛戰甲,經自沁州方向朝汾州府快速進軍。
他們進境神速,十三日下午啟程,十六日上午就已穿過二百裡山路行至沁源縣。
不過也就走到這了。
就在這支旗軍啟程晚上,駐紮平順縣的留守旗軍,夥同隱匿太行山的勤王逃兵,襲擊了沈王府在城外的王莊。
沈王府快馬向出發旗軍求援,這支旗軍隻好派快馬告知李世恩情況,領兵返回潞安府。
而另一邊,李世恩調派駐紮吳城的那支部隊跟人打起來了。
不是和高迎祥,也不是往北走的不沾泥,是他們意外發現了山賊的山寨。
那首領號巴山虎,本姓高,是汾西縣人,天啟六年鬨旱的時候跟同鄉鑽進呂梁山,也不打家劫舍,簡簡單單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地方官府曾嘗試派巡檢捉拿,不過都是本地人,最後說他們跑了沒找著,事情就過去了。
巴山虎的日子本來過得挺舒坦,也不是陝西農民軍打進山西的事,突然收到朝廷官軍進山的消息,本能就以為這幫官軍是來找他的。
趕緊點起五百多人馬收拾東西準備開溜,同時派人盯著官軍動向。
卻發現這幫人沒有一點兒臨陣的意思,上千人分做前後兩路,排著一字長蛇在山裡走。
這能不乾他一下子?
巴山虎的陰晴不定,在心裡幾番鬥爭。
他這個從是西遊記裡選的外號,確實不太吉利。
金銀角大王兄弟倆的手下小妖,跟倚海龍一對,被孫悟空一棒子打死了。
他也有個兄弟叫倚海龍,好幾年前跟官軍乾了一下,死了。
但看看住了好幾年的山寨,就這麼跑了實在舍不得,最終還是決定乾一下子。
旋即將手下壯男二百餘人分做四隊,於山道間設伏襲擊,直把千餘毫無防備的官軍擊潰。
巴山虎一臉問號,帶人收拾了官軍丟下的兵器鎧甲,收了旗子戰馬。
心想:幾年沒出山,官軍弱成這樣了?
哪兒知道一問俘虜,根本不是來找他的。
消息傳到窟窿關,正吃飯的李世恩被噎住了。
被山賊擊潰,有點不成體統,但可以理解,情報工作沒做好,他認。
潞州衛的兵撤回去就很離譜了,你那王爺在王府裡呆著,賊兵還敢進城把你殺了不成?
就這時候,又來人報告:“兵憲大人,民壯鬨著要回家種地。”
這成了壓死駱駝的稻草。
把李世恩氣得摔了碗,摔完一尋思粒粒皆辛苦,又氣呼呼的把米粒從地上捧起來接著吃。
屬下勸道:“大人,另盛一碗吧,食不淨易得病。”
“得病?沒病死遲早也要被氣死,死了不操心了。”
李世恩深呼吸著搖搖頭,沒好氣道:“死於任上也算報了皇帝知遇之恩,兩全其美。”
說實話,他都想去趟京師,說說好話使使門路,調到彆處了。
也不知自己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到藩王跟前兒當官。
還沒來得及把捧回來飯吃進肚,又一個消息讓李世恩的血壓超過了身高:“兵憲大人,劉,劉將軍好像從永和出去了。”
李世恩盯著下屬,這報信的用詞不對:“什麼叫好像?什麼叫出去?”
你倒是說去哪兒了啊!
傳信的下屬也很委屈:“我們在石樓的偵騎被拔了,最後一次傳信是昨天下午,隰州城今天也沒消息傳回來,卑職隻能確定兩座城沒丟。”
“偵騎被拔了?”
那就是凶多吉少。
李世恩緩緩搖著頭,果然像他想的那樣,那不是個他能用手上人力物力對付的人。
他的手下穿山而過卻不知布置哨兵,人家動一動都知道先把對手偵騎拔了,這怎麼對抗。
他左思右想,決定放棄,對下屬道:“最後給永和縣、石樓、隰州城傳信,如城池被圍,就點狼煙,讓偵騎轉駐任家莊吧,彆再往那三座城周圍摸了。”
任家莊在三縣中間,離每座城池的距離都在二十裡路上下。
在他看來,自己目前精力有限,沒能力北邊股著高迎祥、南邊還想著劉承宗。
反正劉承宗也不害百姓,另一方麵似乎有沒有攻打城池的想法,那就讓他在隰州玩吧,隻要不過來,願意在山穀再開個小縣衙也無所謂。
畢竟那是平陽府,人家平陽衛攥著軍隊,都沒打算到北邊來幫他,他也沒必要熱臉貼人冷屁股。
他起身去堂上又寫了封信,是寫給沈王的,讓王府彆纏著旗軍。
他相信沈王深明大義,一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其實沈王還是不錯的,去年冬天編練民壯糧草不足,汾州府七個縣都沒給他錢糧,但沈王爺知道這事之後給他捐了糧。
而且沈王府也常常在莊戶交租之後,拿出些許糧食運往宣大,補給軍資。
雖然還是不夠用,但已經不知道比彆人強到哪裡去了。
對,他說的彆人,就是一個勁兒生娃的慶成王府。
畢竟這是個以一己之力,改變明朝宗室妻妾規則的藩係。
在弘治年之前,朝廷沒出對宗室妻妾的數量限製,結果慶成王哐哐生了九十四個子女,搞的朝廷山西禦史懷疑慶成王府從外邊收養娃娃,騙朝廷祿米。
結果一審核,九十四個子女全是慶成王親生。
後來乾脆出規定,藩王最多四個妾,可有這規定也沒用,下一代慶成王直接生了七十個兒子。
一度導致,山西宗室祿米超過山西的稅糧二十九萬石。
如果是正常裡出現一個壞蛋,這壞蛋可能會因為沒有能力而泯然眾人。
那麼藩王出壞蛋的概率隻會這個高、不會比這個低,因為他們本身就掌握權勢。
彆的王府是五個人裡出一個壞蛋,那慶成王府就是五十個人裡出十個壞蛋。
這破壞力誰頂得住啊!
李世恩每天看的都是高闖王的部隊又搶了哪個哪個莊子。
要麼就是臨縣求援,已經被圍困五天了。
但他不敢讓軍隊進入呂梁山以西,隻能把部隊駐紮在窟窿關。
高迎祥的部隊主力在哪,他大致能隨其攻破士紳堡壘猜到,但劉承宗的部隊是完全在他視野範圍裡消失了,一消失就是整整三天。
度日如年。
他甚至還問過車才:“你說那劉將軍,會不會已經回陝西了?”
但這隻是他心裡的美好盼望。
三月十九日的傍晚,風塵仆仆的急遞鋪司兵自汾陽方向狂奔而來,帶來一封來自平陽府的求援信。
“我哪他媽還有餘力出援兵!”
聽他都罵街了,車才好奇問道:“世恩兄,信上寫得什麼?”
“他們呂梁山的六郎寨易守難攻,結果呢?信上說獅子賊劉承宗大部躍入呂梁山,架起紅夷炮轟擊六郎寨,駐守在那的平陽衛旗軍被打得不敢冒頭,大軍旋即拋棄輜重潛越東走。”
李世恩把信遞給車才:“人家進霍州了!”
車才揉揉眼睛接過書信,片刻看完後歎了口氣。
信上還說現在駐紮在蒲縣的官軍已拔營北上,想自後路追擊賊軍,另一邊留守平陽衛的部隊也正在北上,試圖兩路夾擊,把這獅子賊堵死在呂梁山裡。
因駐守蒲州的旗軍隻有一千人,那邊擔心堵後路的兵力不足,希望平陽衛旗軍能派人南下。
六郎寨確實易守難攻,但那是座宋代的軍寨,在那個時代選擇那個駐寨位置,可沒考慮過防備炮擊。
不過最讓車才疑惑的不是這個。
他問李世恩:“世恩兄,你能調動的這些人,有紅夷炮麼?”
“我們怎麼會有那東西,那不都是攻城守城用的。”
“那為啥劉獅子有?”
“唉,我哪知道啊,要不車兄你去問問慶成王府,看是不是王爺給他造的,我現在就覺得汾州府最大的敵人就在東西兩座城裡,不!”
李世恩一臉認真,他在思索,為啥彆人就不能像他一樣,老老實實守住一個地方不要動。
明明打不過人家,不操作就不會錯,一操作就是送。
“都是敵人,擅自越境的、求援調兵的、回家種地的、路上遇伏的,就不能動動腦子,張展一千七百人都死了,那一千人能堵住他的後路麼?有一個算一個,辦了全他媽是通賊,沒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