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吃不進嘴(1 / 1)

頑賊 奪鹿侯 4574 字 6個月前

人們都說,去縣衙的路不太平。

劉承宗幾個人推車去縣衙,在城外延河邊還被人搶劫了。

搶劫他的人說膽子小吧,六個人就敢搶他四個人。

他們都是苦命人的裝扮,帶頭的端纓槍、係革帶、懸鈴鐺,多半是被辭退的驛卒。

說隻謀財不害命,就要車上的東西。

在海捕公文上像個戰神的舅舅蔡鐘磐伸手就要從懷裡掏火槍,被劉承宗阻止。

攔路搶劫擱在以前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在這個時代的陝西,它隻是窮人掙命的方式。

而一不吃人、二不殺人,也沒說你不給我我就讓你雞犬不留之類的狠話。

乾的是人事。

他帶舅舅幾人退開一旁,讓劫匪掀開車上蒙的素布自己拿。

結果這六個劫匪過去掀了布,看見拍得密密麻麻的腦袋,五個被嚇跑。

剩那一個腿軟了走不動,慢悠悠賠著笑把柴刀放下,扶著車子站了會才緩緩退走。

在縣衙領受嘉獎沒費勁,旌異優免是十張公文紙,免五年雜役,可以在家鄉修個義民牌坊,不過他們修不起。

九品冠帶榮身,則是發下九品官的綠常服和烏紗帽,沒官職,但有九品官的社會地位。

他受表彰這會,舅舅去見了趟戶房書辦張攀。

從衙門出來時蔡鐘磐已經等在街上:“領著官服了?”

劉承宗點頭問道:“舅舅,張書辦找你啥事?”

“沒啥大事,南邊商路通了,知府衙門近來賣這個籌了筆銀子,要組商隊去趟渭北,運糧食回來。”

蔡鐘磐指的‘這個’,就是冠帶榮身:“他知道我以前在渭北護過商隊,問我些路上的事,正好讓汝吉跟著把你舅母接回來。”

劉承宗點點頭,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糧食上:“買糧,多久能回來?”

“往返五百裡,最快也得半個月,何況運糧,我估計一切順利得一個月。”

劉承宗覺得,這批糧食的部分可以惦記一下。

出了城,劉承宗身邊隻有郭紮勢、蔡鐘磐還有蔡鐘磐的妻弟陳汝吉。

三人一個是走投無路帶在身邊的親信,一個是自己舅舅,另一個是跟舅舅逃亡的妻弟,都足以信任。

而且舅舅還被南邊通緝著,都不是父親與兄長那種對朝廷仍抱希望的人。

官道四下無人,他這才對蔡鐘磐問道:“舅舅,山裡族老議來議去,最後也不過是各自謀生覓食,我大也沒更好的辦法,你怎麼想?”

“這你放寬心,不用像你大一樣,硬頂著都快被壓垮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蔡鐘磐比劉承宗想象中豁達得多,笑道:“你娘舅可是個殺人賊,養不起滿山人,回頭就算給人當殺手報私仇,也不會讓你們挨餓。”

話確實是這麼說,即使在災年,一個強有力的壯男敢視律法於無物,在他死於非命之前養活一家人問題不大。

無非養活的時間長短要看運氣。

“但我想養活滿山人。”

蔡鐘磐笑了,隻是笑得有些苦:“彆傻了,獅娃娃,你拿什麼養活滿山人?”

“搶。”

蔡鐘磐抬手指了指劉承宗,沒說話推著空排車繼續向前走,走出十幾步才把車放下,肅容道:“你們老劉家書香門第正經人家,你大寧願餓死也不會做賊,這是其一。”

“其二,你看這周圍一片黃土,搶誰去,搶那六個賊?這不今天的收獲,鏽柴刀一柄。”

劉承宗也很認真:“我想很久了,我大做的決斷哪兒哪兒都對,哪兒哪兒都好,但不能活人。”

“棺材匠家兒子死了,看見賊在他家地裡就瘋了,自己衝上去攆人,被砍了三刀,為啥?因為他一共訓練了兩天,不知道軍法條格是保命的。”

“為啥這麼長時間就練了兩天?因為農忙,上午的隊列條例兩科停了。”

“興平裡一百一十戶,先逃四戶,又逃六戶,幾十人走出去不是餓死就是被殺,再有賊來,族人還得死。”

劉承宗不想再看見自己家沒出五服的親戚死掉了。

他梗著脖子道:“我讀過書,我知道,士人心胸要養一口浩然正氣,做人求上進,忠君報國不畏死。”

“可人要吃飯要活著,我去當兵,我是好兵,朝廷不給我軍餉,這碗飯吃不進嘴;我回來當百姓,不作奸犯科,靠族裡給的百畝地養不活自家,掏空家底買地,這碗飯還是吃不進嘴裡。”

“不是天生反骨不知忠義,不是沒試過,我一身武藝頂天立地,憑啥過這樣當兵沒餉種地沒糧的日子?”

蔡鐘磐不知道該說什麼,也確實無話可說。

因為他也一樣,代入感太強,已經很生氣了。

他也當過兵,沒軍餉跑回家當小老百姓,求的也並不多。

隻要婆姨和娃娃過得好,偶爾能吃頓白麵,早上三兩豆漿、晚上二兩小酒,就能心滿意足,朝廷讓他乾啥就乾啥。

王八蛋他娘的才想當海捕文書上的戰神。

王左掛縱賊掠三原,北城防禦不足,士紳牽頭起義兵,保衛鄉梓投身應募,跟賊人浴血拚殺三個月,隻要朝廷照顧家小,死了都不怕。

可結果一同奮戰的民兵就因殺了賊,叫官軍搶首級殺死,大丈夫哪能看得下去。

最後落得個逃亡下場。

“不該這樣子。”

劉承宗搖著頭,他把手輕輕拍在尚有石灰的板車上,道:“現在我想好了。隻能搶,不搶窮人,窮人搶不到糧,白害人性命不值得,要搶就搶大戶,那種搶一次就能得上千石糧的大戶。”

“他們要麼在城裡,要麼在城外有圍子,所以不能像饑民一樣傻圍,要挑離府城遠的土圍,先備火藥大車,沿途尋幾個間隔五六裡能藏糧的山洞。”

“夜裡去,蒙麵,各起假名,能攀進去最好,攀不進去就炸開,不必多殺人,錢糧取一半,剩下分圍邊窮百姓,若是好人,百姓自會放他,若是壞人,百姓也不留他。”

劉承宗抬起手,伸出一根指頭:“就乾一次,隻要一次,黑龍山族人離了田地,脫產做啥都行,都能活下來。”

“獅子,你計劃再周密,萬一,萬一事泄,你可想過如何?”

提到這個,劉承宗又想起被張千戶訛一千五百頓飯的事。

他發狠道:“黑龍山二百鄉兵操練三個月,衛軍還敢來就把他們剿了,他們不敢打賊,隻可惜那樣就要做流賊了,舅舅願意幫我?”

蔡鐘磐緩緩點著頭跟陳汝吉對視一眼:“料想糧食推進黑龍山,木已成舟,姐夫不會說什麼——還是要做周詳準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