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門前,人來人往。
東關急遞鋪的鋪兵滾鞍落馬才剛進去,北關巡檢司的的弓兵就跟著衙役在街上開道,緊跟著衙門皂吏帶一眾僧道宣揚法號朝北門去了。
劉承宗把兵器交給曹耀,堂弟承運自去上前同守門衙役接洽,熟門熟路地作揖問好遞上拜帖,從袖子裡遞上事前剪好的碎銀,又笑眯眯聊了幾句,門子才去通報。
“哥,剛出去的是禮房典吏和陰陽訓術,帶僧會道會求雨去了。”
承運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很有大人做派,嗤笑著小聲道:“嘁!求雨要管用,還用旱兩年?”
說罷,他才道:“我問了,戶房王書辦去了南關粥棚賑災,留在衙門裡的是張書辦,名叫張攀是東關人,最早是落第書生投了知縣做幕賓,帖子遞進去一會找他就行。”
那一大串職務裡隻有陰陽訓術是官,但隻是設官不給祿,其他的典吏、書辦都是吏,通俗的說法就是辦事員。
朝廷有六部、州府有六科、縣衙有六房,這六房辦事人員皆為胥吏,大多是科舉無望之人,通過考試或掏錢納粟到衙門內供職,主要靠領紙筆抄寫費和工食費維持生活。
但他們手握權力又都是本地人,一輩子在衙門內辦事,可以子承父業,土生土長、熟悉刑法、精通律例,特彆擅長處理衙門內部事務,有些胥吏甚至能架空不懂行政業務的知縣。
當然為吏也有壞處,吏不能做官,家族不能科舉,永遠都隻能是吏。
沒過多久,縣衙的皂吏便拿著拜帖出門,興許是得了八分碎銀,對劉承宗作了個揖,笑眯眯道:“二爺請隨小的進來,張書辦有請。”
劉承宗這邊轉頭對曹耀諸人道:“你們在外尋去處等我,把事辦了我就出來。”
說罷,就被身著黑衣戴方巾的皂吏引著走入大門。
劉承宗對衙門布局是再熟悉不過了,隨老爺子在縣衙那些年,去衙門西邊的典史廳就跟回家一樣。
天下衙門儀製相同,完全用不著引路,穿過儀門前的甬道,東西兩側廂房叫賦役房,是糧長夏秋兩季辦稅納稅的地方,通常用不著,平時充作壯班的班房。
儀門平日不開,左右兩邊各有一小門,左邊是鬼門也叫絕門、右邊叫人門也叫喜門。
鬼門平時也不開,那道門是押解死囚時走的地方,進去左轉西牆還有小門直通西衙,秋後天地肅殺,衙役就從那把死囚押著穿過鬼門處斬。
人門則是縣衙官吏及百姓平時進衙門走的地方。
進到縣衙大堂前,甬道兩側東西各有三間廂房,西側自南向北,是兵、刑、工三房;東側自南向北,是禮、戶、吏三房。
吏房主管人事,管理縣衙文書及衙內總事務。
兵房主掌募兵操練,管理地方武裝、驛站及三班衙役。
戶房負責征收田賦商稅,管理戶籍、倉庫及財政收支,差派徭役。
禮房掌管祭祀、考試、學校教育,教化民眾。
刑房掌管訴訟斷案,進行司法審判,負責囚犯管理。
工房掌管實業,負責屯田、水利、工程修造、器械打製。
百裡之縣,就沒有這六間房解決不了的事。
劉承宗被引入戶房時,房內還有個衙役正低頭對裡麵書辦說著什麼,見他進來,著赭色盤領衣的書辦點頭吩咐幾句,拍拍衙役叫他下去,便坐在椅子上揚手笑道:“黑龍山的劉二郎,邊軍好漢;在下與老四爺素有交情,你不必拘謹,坐。”
戶房不小,但牆壁堆滿書架,錢糧簿冊讓房間顯得有些狹窄。
此時房內就他二人,待劉承宗坐下,張攀道:“王兄的拜帖將你的事說得很清楚,要買老廟莊的兩千七百畝田地,地契已買賣完畢,隻要戶房畫押歸檔即可,你很厚道呀。”
正當劉承宗不解之時,張攀混不在意地笑道:“自賊寇襲長平裡老廟莊,張千戶帶兵驅賊,那邊持有地契之田主死於禍患,就都是荒地了。”
張千戶帶兵驅賊?劉承宗極力壓抑不屑與憤懣。
“你劉二郎早找我,在衙門外貼個告示,尋三四十戶人家,各寫上某某開蟠龍穀某處至某處荒地,隻要仨月沒人拿地契找上門……也不會有人找上門,人都死了上哪找?戶房自會新做地契給你。”
還有這一說?
這對劉承宗來說倒是個新鮮的知識點,但他確實用不上也不願用,老廟莊亡百姓叫賊子殺了還不夠,叫官兵拿首級去領賞,末了屍骨未寒地再被彆人平白無故占了?
這樣的事他辦不出來,拱拱手笑道:“多謝張書辦美意,實在等不及仨月,興平裡等這片河沿田吃飯。”
張攀笑得很親和,擺手道:“無妨,既是買賣,這押在下也能畫。”
“不過……現在不是買田的好時候。”說著他話鋒一轉,朝北邊抱了抱拳,道:“膚施縣衙雖小,有些事也得公事公辦,二郎進城時可瞧見城外聚集的流民?成百上千,城中米缸見底,每日都有人餓死填塞溝渠。”
“咱膚施城是縣衙治所,府衙也在這,知府大人為此心憂,因而有道命令是誰都不能免了的。”
張攀抬手點了點,自桌案翻找公文,推出一份:“府衙有令,凡災年有餘財買田置地的富家大戶,都得幫官府分憂安置流民,規矩是百畝一戶。”
“所以這份地契要畫押,就要錄二十七戶流民做佃戶,小人能儘行方便,流民口數可以少,但戶數被定死了不可更改,必須二十七戶。”
這規定對劉承宗來說很難辦,讓他皺起眉頭。
邊鄙小城主政官員一句話,四舍五入等於皇帝下詔書。
知府言出法隨兩口一張就是金科玉律,讓他不由得苦笑道:“領二十七戶流民回去容易,可張書辦,我拿什麼養他們?”
“我也不知道,除了沿河幾個鄉裡,百姓都沒了生計,流民蟻聚時日長了總要做賊,衙門也隻能想出這辦法。”
張攀搖頭,兩手攤在案前:“興平裡在縣郊還好,城內已經開始攤派了,凡有宅三間,月捐米糧五鬥;一進院子得捐一石。”
“還不如買地送流民呢,直接連種地的人手都不必再找,救人一命,勝吃七年長齋,你劉二郎這遭算把下輩子齋飯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