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 白蒔照例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酒店,……(1 / 1)

小時不識月 既斷琴歌 3990 字 10個月前

白蒔照例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酒店,包間裡已經有幾個人,是合同雙方負責人的助理、律師還有報價。

“白總,來早了啊,對方負責人沒到呢,這不顯得咱們上趕著似的?”

說話的是白蒔從公司裡帶過來的實習法務陳葉生,一貫作風沒大沒小嬉皮笑臉。

華盛一部分管理層不大喜歡這種過於活潑的工作風格,換而言之並不大喜歡白蒔和她的整個團隊。

但白蒔相當欣賞能把苦逼社畜日子過出沙雕氣息的人,用她的話說,朝氣。

用她們老總的話說,潮氣。

白蒔相當愉快地回陳葉生:“提前來跟對方法務和報價聊聊,比整場酒局聽項目負責人吹牛強。”

陳葉生吐了吐舌頭:“聽說對麵安寧的負責人也很年輕啊。”

“是麼?”

白蒔對安寧負責人的了解有限,但這不能怪她,安寧從來沒有這麼個項目負責人,這麼一樁價值不菲的生意,沒道理起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

“宋月行。”

白蒔咬著這個名字,下意識地撚指尖。

“宋月行。”

說宋月行,宋月行他就駕到了,果然是個挺年輕的男人。

宋月行身形高挑,腰背有幾分薄——不是少年人常有的單薄,那是急雨暴雪壓單竹的落魄瘦削。

他穿著從肩到腳一件黑色大衣,懷裡裹滿十一月的淩冽寒氣,絲絲縷縷地滲進談笑火熱的包間,全場立竿見影的化作仗馬寒蟬,一言不發。

宋月行站的很直,淡淡地掃視一周。

白蒔換上慣常的洞察眼神對上他的眼神,竟頓住一瞬。

隨即偏開眼神,從頭到腳打量著宋月行,沒有掩飾自己的眼神,帶著那麼三分的不禮貌,從頭到腳,再從低到高。

最後回到宋月行臉上,再與他對視。

這是高低地位談判的套路,是頗需要點天分或是經驗,而白蒔二者皆占才學的爐火純青的一種技能,白蒔是有這個自信,眼神和氣勢能為她先聲奪人,無論對麵是何形色。

大概有五秒鐘沉默。

宋月行是在配合白蒔做足這一段前戲。

他旁觀過太多場觥籌交錯間和眉目光影裡的勾心鬥角,終於親自麵對一場,就遇見了這樣老練而渾然天成的對手,他選擇最坦蕩的姿態。

“宋月行。”

他伸出手。

“白蒔。”

白蒔回握。

陣列兩邊,該談正事。

白蒔身邊熙熙攘攘圍著團隊成員各司其職。

宋月行手長腳長坐在高背椅上,身旁肅清,法務和財務遠遠綴在兩邊。

一張談判桌的楚河漢界,坐著眾星拱月的王和單槍匹馬的將。

這就是白蒔能從容打量宋月行,眼神裡故意送出三分輕蔑的資本。

陳葉生把擬好的合同遞給宋月行,猶疑地看一眼白蒔。

合同上的數字比談好的價格低三分之一,這是已經點燃的火藥引子,宋月行翻開一頁合同紙就能點燃引爆。

陳葉生等著看白蒔玩火自焚。

“華盛收購這批試驗藥物以後,後續研究多久能跟進?”

這是宋月行提出的第一個問題。

陳葉生楞一楞——他把價格那一頁翻過了?

白蒔保持得體的微笑:“可能要看公司接下來的資金能不能給到這個項目吧。”

言外之意,華盛的事,我們愛什麼時候研究您管著麼。

宋月行傾身探向白蒔,漆黑的眸子看不清情緒,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我可以不介意你改過什麼,但是我要華盛在這份合同上加一條。”

“二期試驗讓我做完,收購之後,繼續三期和四期的實驗,直到投入臨床為止。”

白蒔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宋月行就看著白蒔。

那目光像是淩空呼嘯的一支箭,隔著遙遙的暮靄飛向白蒔眉心。

白蒔無由地緩了一拍心跳,她想,原來宋月行的眼神像冷鐵做的箭頭,而宋月行像是被箭矢崩壞的弓弦。

而這個男人的眉眼,自眉骨向下舒緩深邃地伸展,直到長睫毛下黑色的瞳仁,白蒔覺得那裡原本不該有著一份淩厲。

白蒔於是也向前探一探身,聲音低的隻在兩個人之間:“安寧要卸磨殺驢,華盛要殺雞取卵,對所有人來說,這個項目半成品就足夠了,誰都不是慈善家,沒人在意你從前的青春和理想,沒人負責你的三期四期甚至臨床。”

看了宋月行一眼,白蒔向後坐回原位,換上得體微笑:“宋總這麼說,往下我就不敢談了。”

宋月行動了動眼神,終於什麼都沒說,坐回原位。

白蒔趁火打劫,將簽了名字的合同擺在他麵前,愉快地叫一聲:“宋總?”

宋月行從內懷口袋掏出老派克,蕭蕭肅肅寫了名字,伸手一推還給白蒔,起身離開時大衣還帶著寒氣。

白蒔外頭看著包間的門打開又關上。

他在冰天雪地裡走太久,溫暖的時間太短了,一身冰雪還沒有來得及化開。

白蒔想。

助理忙著將合同一式兩份分好,白蒔吩咐陳葉生點菜,公司報銷費用,她不介意假大方地請安寧的工作人員一同吃飯應酬一場。對麵安寧的人立刻順水推舟感謝白蒔,氣氛一下子活絡起來,本來溫暖的包間又好像點起了一把□□。

白蒔借著脫外套的借口,走向窗邊衣架,北風打著旋拍在窗玻璃,瞬時化成又一大片氤氳水汽。

白蒔盯著窗外愣神。

有多冷。

回過神來,手裡還攥著宋月行推過來的簽字鋼筆。

老派克。

白蒔心裡咯噔一聲。

飯桌和酒局是天然絕佳的套話場合,白蒔深諳此道,堪稱個中翹楚,她不經意地找了話題:“你們宋總青年才俊啊。”

安寧的法務是個中年男人,身材已經朝著大唐風韻一路風馳電掣,頭頂茂密發絲也已經揮手作彆,聽見白蒔談論宋月行,登時接話:“才升官不到一個月的宋總——要不是公司要資金運轉,他們一整個項目組都快查無此人了,他們選擇的方向太難做,前期投入又高,有沒有三期試驗都是兩說。”

白蒔眯起眼睛,挑揀著有用的聽:“那怎麼做了這麼久,安寧祝總應當還是看重宋總的。”

陳葉生一邊吆五喝六的應酬,一邊豎起耳朵聽白蒔套話,聽見這話簡直要樂出聲。

白蒔這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安寧新一任的總裁祝祺剛上任沒滿半年,宋月行代表的項目組做的藥物研究少說有兩年時間以上。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事還尚未可知,遑論看重。

果然,安寧的法務也順著話頭:“說祝總看重,不如說是原先的李總,當時白小姐還在國外吧?您不知道,當年李總是宋月行同門師兄,後來據說一直都想招宋總做女婿。”

“是,當年安寧這個項目很有名,我在國外有所耳聞。”白蒔搖晃著高腳杯,眼睫微微下垂。

“哎,”對方酒意上頭地喟歎:“李總要是還在,怎麼也不會有現在這回事,更不會讓宋月行親自來簽字。”

他喃喃道:“我也知道,誰不知道。”

“那是宋月行十年的心血。”

白蒔閉了眼睛,她的推測一向準確。

所以她會跟宋月行說,

安寧要卸磨殺驢,華盛要殺雞取卵。

沒有人是慈善家,沒人在意他從前的青春和理想。

十年。

宋月行裹著風雪走進房間的那一刻,由於客觀因素處於談判下風。

白蒔用她一貫的。或許是最高級彆的壓迫來先聲奪人,然而宋月行不同於所有對手作出的反應。

他沒有反抗,沒有憤怒,不會抗爭,也不會按照白蒔預設的方向前進。

他不在乎姿態,不在乎錢財,不在乎地位。

他像是一潭湖水,天塌地陷都不起波瀾。

唯獨在白蒔刻薄地打消他收回二期試驗權的時候,他的眼神裡有了情緒。

白蒔看的見,白蒔看的懂,但白蒔不能回應。

或者換一種說法,從宋月行進房間開始,白蒔一切眼神聲色的壓製完全撲空,她威脅在了宋月行無關痛癢的地方,於是落入下風,將機會送入對方手中。

然而宋月行包容她演完一整套流程。

像是暮靄裡的雪山,沉靜而莊重地關注著她,一言不發。

白蒔想,她似乎是曾經見過他,又或者是曾經見過那座暮靄蒼蒼的雪山。

手機不合時宜地震動,一個陌生的號碼。

“白蒔。”

是宋月行。

化開落地窗白霧,冰天雪地裡霓虹依舊閃爍,車水馬龍猶如繁忙主路是一條耀眼奪目的銀河,橘紅色的車燈匆忙地閃耀猶如流星。

白蒔聽見宋月行說:“抱歉,鋼筆落下了。”

“我可以……”

白蒔偏過頭看著同事推杯換盞,揚了揚下巴,打斷他:“你在哪。”

宋月行默了一瞬:“樓下。”

白蒔彎了彎眼睛:“等著。”

宋月行似乎也在笑,很輕的一聲。

“謝謝。”

宋月行指尖碰上掛斷,白蒔的聲音低低的回蕩在昏暗車廂。

“宋月行,你曾見過雪山嗎?”

宋月行懸在掛斷鍵的指尖微微顫抖。

“岡仁波齊。”

二十一層。

白蒔聽見地底傳來聲音,遙遙隔著日照金山和彩幡旌旗,交織起微弱的篝火劈啪響聲,纏繞著緩緩升起的炊煙。

纏在白蒔手腕。

牽掛著白蒔向另一端飛奔。

多少時間,白蒔已經沒有那樣的悸動和飛奔——那隻屬於從前不諳世事的白蒔,和靜謐矗立的岡仁波齊。

岡仁波齊山腳下,穿紅色藏袍戴墨鏡的,後腦勺有一簇支棱倔強的烏黑頭發的男人。

宋月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