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我知道我的兒子是怎麼死的, 可我沒有證據……”
賀蘭闕隻是一個小小的縣通判,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他已經是很大的一個官了, 掌管全縣上百萬人的大小事宜。
可他在麵對總府那些高官時, 和普通老百姓沒有什麼區彆。
在這些官員的眼裡, 他不過是螻蟻,可以隨意被捏死。
“我不夠強大,所以我保護不了他們。”
聽著他聲淚俱下地控訴, 伯景鬱和庭淵很難不為之動容。
伯景鬱問道:“既然如此, 你為何不為他們申冤?”
賀蘭闕看向伯景鬱, 淒慘一笑,“我該如何為他們申冤?我找誰為他們申冤?我是朝廷官員, 任何官員非必要不可離開自己的管轄之地, 在霖開縣為官多年, 我都沒有幾次走出過霖開縣, 唯一一次走出霖開縣是我接到總府官員的通知,他們告訴我的兒子死了,讓我節哀順變, 去接我的兒子回來安葬。”
通判是一個很小的官職, 是他用二十多年為官生涯兢兢業業才換來的。
中州很大, 大到他這一生都沒能去過幾個地方。
作為一個地方的從七品小官員, 不能擅自離開管轄之地, 更不可能越級隨意見官員,唯一一次去總府還是為了接自己兒子的屍體回家安葬。
讓他能夠如何?
他問伯景鬱,“你知道官員私自離開自己的管轄之地會遭受什麼樣的刑罰嗎?”
伯景鬱當然知道。
為了避免官員結黨營私,屬地的官員都不能隨意離開管轄之地。
輕則降級,重則罷官, 若參與黨政叛軍等一經發現直接處死。
所有官員上任之後,都是帶著自己的家人舉家搬遷,官員在哪裡家就在哪裡。
朝廷雖然會發糧食足夠官員養活家人,可他們永遠回不去自己的故鄉,想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就得身居高位。
賀蘭闕捶著自己的心口:“我何嘗不想替他們討回公道,可我要去哪裡討公道呢,殺害我兒子的凶手銷聲匿跡,海捕文書至今還在縣城外的公示欄上貼著,若我有背景,若我有門路,政兒何須向死而生,筠兒又怎會死不瞑目?”
這一聲聲的控訴,一聲聲的質問,讓伯景鬱的心一次次被衝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兩個孩子是冤枉的,可他沒有證據。
他與伯景鬱說:“每當我想要調查背後的人,我身邊的人就會接連出事,我的女兒出城去寺廟去為兩個哥哥供奉牌位,被人擄走三日,渾身是傷神誌不清地扔在城門口,小半年過去至今還瘋瘋癲癲無法說話。我想查劉家是否存在偷占公田的情況,我的夫人從衙門到善堂中間不過兩條街,被人拖到巷子裡險些遭人奸汙。我想查背後指使仵作做偽證陷害政兒的官員是誰,仵作一家消失得無影無蹤,善堂裡的孩子也差點在半夜死於大火,若非鄰居起夜看到院內有火光,隻怕那些孩子已經喪命……鬼就在我的身邊,可我抓不住他們。”
“我常常在想,該不該送這些孩子去讀書,若他們一輩子都是普通人,就不會卷入這些是非之中,也就不會和筠兒一樣死不瞑目,不會和政兒一樣有冤無處說。”
最後的最後,他問二人:“我該去哪裡為他們申冤?”
是啊,他該去哪裡申冤呢?
伯景鬱不禁問自己。
庭淵也得不到答案。
站在賀蘭闕的角度,他能活動的範圍有限,他無權無勢,在中州沒有依靠,線索查到哪裡斷到哪裡,中州的官員那麼多,卻沒有一個能夠為他主持公道的。
在這樣的一個官場氛圍裡,他沒有選擇同流合汙,實屬不易。
能教出聞人政和賀蘭筠這樣兩個有出息的孩子,能在霖開縣被老百姓口口稱讚,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正直的好官。
庭淵沒有辦法給出一個答案,正如賀蘭闕在官場矜矜業業勤勤懇懇地做一個好官,到頭來卻無處申冤。
“我們既然來了,你的冤屈我們自然會為你申。”
“涉案的官員不止一個兩個……”賀蘭闕已經被這個巨網纏繞,快要喘不過氣了。
伯景鬱語氣堅定道:“便是有成白上千個,我們也會查清真相,還給聞人政賀蘭筠一個公道。”
庭淵問他:“你的手裡可有什麼有力的證據?”
賀蘭闕搖頭,“沒有。”
庭淵:“……”
“我現在隻能確定上麵有人偷稅糧。”
伯景鬱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現在查到是劉家在偷公田私種,怎麼這又有人偷稅糧了?
賀蘭闕道:“每年收稅的標準是上頭發下來的布袋,裝滿就是一石糧食,一石允許誤差半鬥糧食,上頭應該有人專門利用這個誤差,老百姓用的鬥和我們用的鬥是差不多的,十鬥米卻裝不滿一石糧食用的布袋。”
“我記得這個情況杏兒和我說過。”庭淵問伯景鬱,“你還記得嗎?”
伯景鬱點頭。
隻是他們當時沒有放在心上。
因為這是在朝廷允許的範圍內有誤差,可能真的是裝米丈量的鬥有問題。
小路村呼延工會一年上稅大約三千七百石,但他們每年都要多稅一百多石的糧食。
庭淵問:“一石糧食是一百斤,按照朝廷的標準,達到九十五斤以上都算合格,那照你所說裝不滿糧食,那裝糧食的布袋可以裝多少糧食?”
賀蘭闕道:“一石又兩升至五升,也就是一百零二斤到一百零五斤之間。”
“你的意思是一石稅糧要偷兩斤以上的糧食?”
伯景鬱覺得這簡直是不可理喻。
賀蘭闕點頭,“每年的年俸發下來,糧食又是正常的,剛剛好一袋一石。”
伯景鬱所說西府一年上稅二十億石,按照賀蘭闕所說的標準,庭淵粗略算了一下,一年偷稅糧豈不是要偷一億石的糧食。
他看向伯景鬱,“這好像也不比劉家偷田好多少。”
說不準劉家偷田,還不如直接偷稅的人偷得多。
伯景鬱現在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出京之前,他覺得各地官員必然會有些小動作,但整體應該都是向著朝廷,兢兢業業地乾好每一件事。
怎麼這除了京城,私下一查,各種糟心的事情都有。
他問賀蘭闕,“你查驗過多少,這樣的情況很多嗎?”
賀蘭闕道:“在我還是春熙城司戶的時候,並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直到去年年底政兒來霖開城問我,我深入調查了一番,才發現背後應該是真的有人在利用這個誤差偷稅糧。”
“上麵發下來收稅用的布袋我會偷偷留下一兩個,等年俸發下來,我與政兒糧過,確實裝不滿。”
伯景鬱想到各地都在收糧食,說道:“今年稅收應該也要開始了吧?”
賀蘭闕點頭,對他二人說,“你們隨我來。”
伯景鬱和庭淵起身,隨他往廚房去。
廚房旁邊有個小房間,裡麵就是他存放糧食的地方。
裡麵隻有一袋半的糧食。
他從架子頂上取下一個袋子遞給伯景鬱,“這是收稅用的袋子。”
接著賀蘭闕從架子上將那一袋未開封的糧食搬下來,開封後,與伯景鬱說,“你幫我張著口袋,我倒過去給你看。”
庭淵見他扛那一袋米有些吃力,想幫忙,被伯景鬱製止,問他:“你的肋骨不想要了?”
他對賀蘭闕說,“你來張口袋,我倒米。”
賀蘭闕與伯景鬱換了一下。
將米倒進收稅的口袋裡,確實裝不滿,距離封口線還有二指左右的距離。
伯景鬱:“……”
賀蘭闕將櫃子裡的鬥拿來,與他們說:“這鬥是標準的朝廷下發的鬥。”
伯景鬱接過翻了一下鬥底部,確實有製造司的烙印,上麵印著熙和二年,是製造司前年做的新鬥。
用鬥將糧食從布袋子裡一鬥鬥地舀出來,剛好十鬥,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十鬥一石,製造司的東西不會造假。
也就是說,下發收糧的布袋確實有問題。
庭淵問:“這布袋是朝廷統一下發嗎?”
伯景鬱搖頭。
賀蘭闕道:“布袋不是朝廷發的,是總府下發,收上去後由總府統一重新核驗,留下官員的俸祿,再統一上繳國庫。”
伯景鬱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恨不得直接衝到總府,把這些為首的官員全都砍了。
案子查到這裡,庭淵即便想得再黑暗,也還是會被震驚。
這貪汙的情況也太嚴重了。
一年光從糧稅上便貪汙了六千萬兩的銀子,勝國所有官員從上到下一年的年俸也就差不多這個數。
庭淵不是很了解上層官級,能了解的也就隻有縣級,“這稅收交上去,是州司戶在管理嗎?”
賀蘭闕被他問得一愣,按理來說朝廷下派的官員對官職體係應該很熟,為什麼庭淵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伯景鬱道:“是,也不全是,縣級單位較小,一般這些都是司戶在管理,州級是司戶署,司戶署下再下分,是一個多人組成的部門,領頭的是州司戶被稱為署長,下麵還有各個司長,然後才是司戶參軍。”
庭淵哦了一聲,這他倒也能理解,一個人肯定是乾不完的。
這也就說明白為什麼州司戶要讓人殺聞人政,這情況隻怕比上劉家偷公田還嚴重。
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的進階版。
他道:“我怎麼感覺這背後還有劉家的事,偷這麼多糧食,總得找地方銷贓。”
伯景鬱也是這麼想的。
這劉家最擅長空手套白狼,農神鼎的糧食是他們在偷,公田是他們私種,偷稅交給他們私賣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闕:“這半年我找過很多理由調查劉家糧肆,最終都無果,逼急了我趁著農神祭,將劉家偷糧的人給抓了。”
庭淵和伯景鬱都朝他投去目光,“他們招了?”
賀蘭闕搖頭,“沒有,他們劉家的仆從咬死了就說是自己要這麼乾的,完全沒有影響到劉家糧肆。”
“結果呢?”
賀蘭闕:“一人打了二十大板。”
明知背後是劉家指示的,可這些人咬死了不認,他也沒有辦法。
農神鼎裡的糧食一共就三石多,十來個人來偷糧食,平均到每個人身上不到三鬥糧食,打二十大板已經是重判了。
庭淵心想他們還是很幸運的,抓到了劉宗,劉宗也招認了。
他問賀蘭闕:“還有彆的信息可以告訴我們嗎?”
賀蘭闕搖頭:“我目前知道的也就這麼多,霖開縣官場上下我也不知道哪些人有問題,什麼都查不到。”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倒是希望我能多告訴你們一些有用的信息……”
庭淵:“你也已經儘力了。”
伯景鬱道:“起碼我們現在知道還有人從糧食稅收上動手腳,已經能夠鎖定一部分人了。”
這些糧食最終歸司戶署管理,那麼問題必然出在了司戶署,這麼大批量的糧食,不可能是一兩個人侵吞,到時候全抓了,酷刑審訊一遍,總能撬開他們的嘴,找到突破口。
說不定偷田種糧食背後也有他們的手筆。
三人從庫房出來往正廳去,一個女孩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想要把庭淵和伯景鬱往外頭推。
賀蘭闕趕緊拉住她,“阿璃,彆鬨,這是爹爹的客人。”
他對二人致歉,“對不住,這是我的小女兒賀蘭璃,她現在神誌不清。”
阿璃藏在賀蘭闕的身後,露出半個腦袋,緊緊地抓住賀蘭闕的衣服。
賀蘭闕道:“政兒和筠兒出事之後,她就害怕彆人也出事,所以靠近我們家的人,她都會趕走。”
庭淵看著這姑娘最多也就十五六歲,被害成了這個模樣,若是聞人政和賀蘭筠沒有出事,她也沒有被擄走,應該也是個快樂的小姑娘。
爹爹是霖開縣的大官,親哥在總府做知事,前途不可限量,另一個哥哥將來前途應該也很不錯。
可惜出了這樣的事情,好好的一個家,死的死傷的傷。
想到榮欣月,在遭遇這樣的變故後,她還在為善堂的孩子們著想,還在堅持照顧那些孩子,心中便是一陣酸楚。
麻繩專挑細處斷。
這一家原本應該能過上很幸福的日子,一門雙進士,這可不常見。
在幾十萬人的大考中能考中進士,實屬不易。
庭淵覺得很惋惜,雖然沒有見過賀蘭筠,但他想應該和聞人政不會差太多。
“不要緊的。”他與賀蘭闕說。
賀蘭闕輕輕地拍了拍賀蘭璃的肩膀,“回屋裡去玩吧。”
賀蘭璃對庭淵和伯景鬱做了個快走的動作,隨後回房了。
賀蘭闕目送她回房,收回視線,與二人道:“我也不能離開工位太久,便不留二位吃飯了,阿璃的擔心也不是毫無道理,二位離開時,還是要小心一些,避免被人跟蹤。”
“多謝提醒,你也多保重,等我們的好消息。”庭淵與他說。
賀蘭闕輕笑了一下,“好,希望你們能夠替政兒洗刷冤屈,能夠替我兒討回公道。”
“我看這天,今日怕是要下雨了,希望中州的天能快些亮起來。”
庭淵倒是不覺得這天要下雨,雖說是陰天,卻看不出來一丁點要下雨的意思。
伯景鬱倒是覺得確實快要下雨了,他道:“一切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待暴風雨過後,太陽還是會照常升起的,烏雲終將散開。”
就像這中州的官場一樣,現在還在暴風雨前夕,這是他們最後的寧靜。
等他從劉家莊撕開一道口子,就意味著中州官場的這些人,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伯景鬱與庭淵說:“驚風快到總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