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女俠這人虛虛實實,讓秋慶宇頗有些捉摸不透,她說要賣了他,秋慶宇也不知道自己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走到差役身邊的時候,林女俠的耳朵上已經多了一個掛飾。
那差役一看,連忙低頭道:“雕靈師大人有何吩咐?”
“我有要事要趕去鳳瑞城,想換兩匹馬,再添些食水。”
說話間,林女俠已經掏出了一份雕靈師的名牒。
三國分裂至今,許多規矩都已然不同,唯獨雕靈師身份超然這一點仍通行天下,秋慶宇看林女俠“騙”到了新馬和乾糧水囊,又覺得剛剛那個真的擔心會被賣的自己有些好笑。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手中並無能夠及刻拿出的籌碼,才會這般患得患失,隻能用更多的消息來堆砌自己的身價。
雖然得了兩匹馬,林女俠也沒打算秋慶宇單獨騎一匹馬趕路,而是讓其中一匹隻馱著食水。
經過她那一玩笑,兩人間似有似無的對峙仿佛也消失了。
她把秋慶宇從原本的馬上抱下來,少年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等她卸下馬鞍的時候,秋慶宇甚至還想上手幫忙。
隻可惜,西昭的十一皇子嬌生慣養,還真乾不了鑽到馬肚子底下裝革帶的活兒。
一切齊備,林女俠把秋慶宇重新送上馬,便又牽著馬往城外走。
街上仍是熱鬨非凡,兩隊鑼鼓開路,又一隊臉上戴著麵具的男男女女踩著大步騰轉跳躍而來。
秋慶宇坐在馬上看著,眼裡透著些新奇。
林女俠正從路邊的供桌上抓了魚果和柑橘往行囊裡塞,看見秋慶宇忍不住抻脖子去看遊神的隊伍,她笑了。
“你們西昭過年不拜神?”
鑼鼓隊伍走遠了,秋慶宇才聽見林女俠說了什麼。
“隻在娘娘廟前和濟世宮裡拜神,不像這樣在大街上,還能隨便拿東西吃。”
“這都是那些大戶擺出來的,拿了他們才高興。”
正好一戶人家又擺了幾盆新的供品出來,林女俠眼疾手快,拿到了一個品相極好的柚子。
一個大笸籮裡裝了用荷葉包著的貢品,一端出來就帶著肉香氣,等在一旁的乞丐們蜂擁而至,林女俠牽著馬避過了他們。
“那是什麼?”
“胙肉和胙魚。”林女俠有些可惜地咂咂嘴,要不是得照看兩馬一人,她也去搶肉了。
“用荷葉裹了料包起來,小火燜蒸到酥爛,整個南江府祭神祭祖都少不了這個。”
“好吃嗎?”
“那可是肉,能不好吃嗎?”
聞著胙肉的香氣,林女俠抬頭看了一眼天。
離開這麼久,她本以為今年能在山海鎮吃一頓胙肉的。
天底下最好吃的胙肉,就在山海鎮的騎鵝娘娘祭典上。
秋慶宇原本對這些吃的沒什麼興趣,看見林女俠神色中似乎帶著些念想,竟仿佛脫了層麵具
似的,他心裡就將胙肉悄悄記下,想以後有機會嘗嘗是什麼味道。
“那、那是什麼?”
不經意間看見一個八尺高的白色巨物在街上蹦蹦跳跳,秋慶宇完好的那隻手下意識抓緊了馬鞍。
林女俠看了一眼,說:“這是舞神鵝,以前是專門在騎鵝娘娘的祭典上才有的,但是神鵝可愛,小孩子也都喜歡,漸漸什麼慶典都請人舞鵝,也是讓神鵝能多看點兒熱鬨。”
竹架布皮的大白鵝甩著脖子走在遊神的隊伍中,胖乎乎的屁股扭來扭去,每到一處都有小孩子樂顛顛的笑聲和尖叫。
“可愛?”秋慶宇坐在馬上直著脖子端詳了一會兒,大概是因為那些孩子都喜歡,他看著竟然也品出了幾分。
“這鵝還是小的,山海鎮的舞神鵝有一丈半高,鐵骨外麵覆著白羽,用靈石操縱,還會展翅膀呢。”
說著說著,林女俠自己就笑了。
山海鎮的孩子都愛神鵝,小時候能偷偷摸一把神鵝的屁股都會高興好久。
她雖然是乞丐出身,自小卻生得比同齡人高大,十二三歲就能在祭神典禮上跳鬼將,連同主祭都覺得她身手利落,適合跳大鬼將,卻不知道她最羨慕舞鵝的人。
能操縱靈石盤讓神鵝扭屁股,多帶勁兒呀!
秋慶宇微微俯身,又無聲地直起了腰。
原來她真心笑著的時候眼睛會眯起來。
人潮漫漫,兩人兩馬也快不起來,走走停停,自北門出了岩城,林女俠再次翻身坐在了秋慶宇的身後。
“坐穩當些,前麵一段路還是往山上走的。”
秋慶宇的肩膀原本是繃著的,聽了這話,他略放鬆了兩分。
林女俠生得高大,臂膀也有力,將他牢牢護在身前,隻要不去想男女有彆,隻當她是護衛,也能覺出可靠。
一路先上山後下山,看著道路平整,山上阡陌交錯,秋慶宇在心裡對南平這些父母官又高看了幾分。
“這南平與我所想的不同。”少年輕聲長歎,“雖然在軍政上差了些,治下卻算寬仁,各地官吏也還是將百姓安居放在心上的。”
高大的樟木和木杉矗立在頭頂,陽光透過它們的葉子一片片地灑下來,再往遠山上看,能看見成片的鬆樹,馬在行走間踩碎了一個乾裂的鬆果,大概就是從那邊一路滾落下來的。
一叢隱在林間的紅分外誘人,林女俠經過的時候抬手從成簇開的小花兒上輕輕撫了過去。
她的手上戴著皮質的手套,與花瓣摩擦,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也分地方,南江府這邊老百姓不好欺負,來這兒當官兒的要是把人欺負狠了,說不定半夜就被人摘了腦袋。咱們往西再走一日,徹底出了南江地界兒,你再看吧。”
她的語氣很是無所謂,透著些遊俠兒對官府的審慎和冷淡。
秋慶宇一時間想了很多。
他當日在靈塔彆院醒來,武氏靈塔的人告訴他是林女俠救了他。
他誤以
為“林女俠”是稱呼,也因此誤判了林女俠的行事為人。
本以為是個行俠仗義的勇武之輩,結果卻是一個行事不羈手段百出的浪蕩遊俠兒。
差之毫厘,謬以千裡,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一路上都要揣摩著林女俠的性情。
“你們西昭是啥樣兒啊?是不是冬天會下大雪?下雪了怎麼走路啊?我之前去過一次吳洲,正趕上下雪,落地就成了冰,冷死了。”
突然聽見林女俠說話,秋慶宇精神一振。
“對,下雪,極大,尤其是朔北。”
少年抿了抿嘴,又說:
“下雪落地成冰反而是不夠冷,讓雪在半路化了,真的冷,雪花就是很輕的一片。去年朔北六百裡大雪,兩大學宮都用千機車改成了橇車模樣,將膠輪做得極寬在前麵牽引。”
林女俠手握韁繩,嘴上說:“聽著挺有意思。”
“是極有意思!大雪之後宮裡會用雪堆成雪宮,雕梁畫棟,外麵再把雕靈石做的燈凍進冰裡做冰燈,到了夜裡,丈高的雪宮流光溢彩,不僅有樓宇亭台,還能看見行人車馬,攤販差役。”
畢竟還是個少年,說起自己每年最喜歡的樂子,他就有些停不下來,誇讚的語氣也越來越重。
“我九歲那年,母後怕我在行宮無聊,就專門派了宮裡的大司匠來給我用雪雕了十二匹駿馬,每一匹都神駿非凡。”
比那個大胖鵝好看多了!
……
說天說地,漫漫長路也沒有那般難捱了,到了暮色四合之時,林女俠說:
“前麵有個驛站,咱們今夜就在那兒投宿,你在人前彆說話,一切聽我吩咐。”
秋慶宇腦中一動:“你假冒身份換馬,就是為了能投宿驛站?”
“你還挺聰明。”
林女俠嘿嘿一笑。
“咱們有這兩匹官馬,可以裝雕靈石,也能裝差役,碰上那等行商車隊,咱們混進去也容易。當然了,咱倆人折騰一匹馬,馬也太慘了,兩匹馬換著就能好一些。”
“可你假冒雕靈師,萬一岩城那邊發現了……”
“行走江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這名牒是我花了大價錢弄的,用過好幾次了,還沒出過事兒呢。”
林女俠說得毫不在乎,身份名牒就在她懷裡揣著,各種假身份,她身上還有幾份。
秋慶宇忽然一笑:
“當日我請你將我送回西昭,真沒想過你是這般的行事。”
“你以為自己找了個義薄雲天的保鏢,結果是個手段亂七八糟的賊,對吧?哈哈哈。”
秋慶宇隻是笑。
果然,在驛館投宿之時,林女俠的身份已經成了護送手上雕靈師還鄉的靈塔護衛。
驛館裡有往建州去的商隊,秋慶宇不知道林女俠是怎麼與他們混熟了,第二日,他們二人就與這商隊同行。
林女俠自己騎馬與商隊的護衛們打成了一片,秋慶宇則是坐在一輛車上,與他同坐的還有商隊的女賬房。
一路上,這商隊對他這位“受傷後不想說話的雕靈師大人”極為照顧,可他們越是熱情,秋慶宇就越是藏得艱難,幸好,一直到了建州,也沒人發現他並不是女子。
在建州等了兩日,都沒有等到蘇鳥鳥姐弟三人,林女俠決定留下消息之後繼續帶著秋慶宇北上。
這次她又改了身份,成了帶著妹妹求醫的兄長。
沿著江水北上,五日後,林女俠終於帶著秋慶宇進入江州地界。
江州自古繁華,風物奇麗遠勝南江府各城,道上行人身上也多穿著絲羅和細棉。
從渡口入城,秋慶宇開始盤算自己如何聯係上自己的親信。
“你們聽說了嗎?西昭薑氏反了,從西昭皇帝到太子,全被殺了。”
等著進城的時候聽到了有人這般閒話,林女俠牽馬的手微微一動。
秋慶宇驚怒之下想要說話,被她一把從馬上薅了下來攔住。
“彆出聲,這事我們細細打聽。”
在林女俠的懷裡,秋慶宇雙目赤紅,幾乎要瘋魔。
看著他的樣子,林女俠心中卻是一歎。
本以為是一把能入西昭的鑰匙,現在好了,門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