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頭兩日還算太平。
還有一日就是年關,遊人歸家,漁人返航,沿著海邊的山道往上走,偶爾能遙遙能眺望見遠處的海,似乎都比平時安靜。
山道風大,尋了一處山壁下麵休息,林女俠從車頂取了一張狼皮毯子下來,預備讓於清蓋上。
蘇魚魚和蘇鳥鳥都粗通醫術,倆人輪番檢查了下於清腿上的夾板沒有鬆脫,斷了的腿也沒有因為路上的顛簸而移位,剩下的也沒啥能耐了。
看她倆在那兒嘀嘀咕咕,林女俠乾脆將姐妹倆都從車裡扒拉了出來。
“用火石燒些水,咱們吃些乾糧,讓馬和騾子吃些草料喝點水就上路。”
“好嘞老大。”
姐妹倆,甚至她們的弟弟蘇蟲蟲年紀都比林女俠大些,叫這一聲“老大”倒是叫得心甘情願。
“蘇蟲蟲,去把於小公子扶出來透透氣,再把車裡鋪蓋拿出來拍拍打打。”
蘇蟲蟲一把好力氣,輕輕鬆鬆就把於清從車上抱了下來,擦乾淨的大石頭上墊了個團成一團的鬥篷,正好讓這位金貴的財神爺坐下。
蘇魚魚燒好了水,又來看於清的手上的傷,看完了,默不作聲地給他上了藥。
於清以為這位容貌嬌嫩的姑娘是不好意思說他的傷情,就笑著說:“我心裡有數的,中指和小指還好,食指的筋怕是斷了。”
火石灶旁,蘇鳥鳥聽見這話抬頭看向林女俠。
林女俠正抓了一把切碎的肉乾要放進米粉糊糊裡,回看她:
“怎麼了?放這些肉不夠吃?”
蘇鳥鳥又把頭低下了。
一時間山風又起,高大的榕樹大概從前被雷劈過,半棵樹枝繁葉茂,另外半邊隻有些許枯枝,人在樹下,無論多麼偉岸高大,都顯纖小。
於清身上披著狼皮毯子坐在那兒,能用的那隻手斂著毯子,將整個身子都縮在裡麵,一張素白的臉龐被風吹得又白了幾分,一頭長發披著,此時拂過他的臉龐,更顯出了些雌雄不分的柔豔。
竟不太像個人,像個山野裡的精魅。
走到火石旁的蘇魚魚忍不住稱讚:“真是一副好相貌,老大你說的對,這美人還得放在景兒裡看,樂京的杜若公子得擺在金玉樓上才好看,這位於小公子得放在山林裡才好看,前幾天看他躺在咱那小破屋裡,真沒看出美來。”
“魚魚,你這話沒說全,老大當日在樂京說的是,杜若公子正配金玉樓上坐,嫵蘭姑娘該入竹林靜堂中,樓笙娘子當騎駿馬赴長河,越墨娘子便笑著問她該怎麼才好看,咱們老大說越墨娘子配的禦座廟堂。”
蘇蟲蟲抱著拍打完的墊子走過來,不忘了顯擺自己的好記性,他的兩個姐姐卻都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他。
顯擺完了的蘇蟲蟲差點死在兩個姐姐的目光裡,才想起來這話是不該說的。
他偷眼去看自家老大,老大卻笑了。
“我這話總是沒說錯的呀,司徒杜若假模假樣裝
名士,宋嫵蘭本就無心樂京亂局,樓笙一個將才,偏偏被欽點為下一任太子妃,越墨……我是真沒想到她的身份。”
酒樓裡萍水相逢的女子竟是北安國的淮南侯,她喝多了酒胡說了兩句,偏偏遭了人家忌諱,這能怪她麼?
榕樹下的於清仿佛在看著山林風景,幾個人說的話卻都飄進了他的耳朵。
司徒杜若,南平宰相司徒梟的獨子,容貌俊美,為人放縱奢靡,卻是更配金玉樓。
宋嫵蘭是南平世家宋家的女兒,宋家勢弱,卻不安分,天天蹦躂著想要攙和奪嫡一事,她這個上一科榜眼被宋家給予厚望,又怎能入了竹林靜堂?
樓笙,這個名字他未曾聽過,樓家二代掌管南平水師,她是將門之後,想來是個天分極高的將才。
越墨,那人是誰?禦座廟堂?可是南平皇室?
心思百轉,於清狀似不經意地轉頭,卻見林女俠正在看著自己。
“林女俠?可是有事?”
林女俠嗯了一聲。
蘇魚魚轉頭看向她,卻見她盯著於小公子發呆。
“老大,你想啥呢?”
林女俠抬手摸了摸下巴:
“我在想……咱們找裙子給於小公子穿上,我則扮成男的,要是路上碰到了人,應該沒人能認出來。”
“啊?”
聽到林女俠說了什麼,於清心中一跳。
正在他糾結自己要不要反對的時候,就見林女俠和蘇家兩姐妹湊在一處,竟不約而同地看向他,還嘿嘿地笑。
他捏著狼皮毯子的那隻手又收得緊了些。
找林女俠這樣有些功夫和手腕的人送他離開南江府,他圖的是不會惹眼,他可不想讓那些來尋他的親衛看見他穿著裙子。
嘴上跟魚魚和鳥鳥說的熱鬨,林女俠偶爾看向“於清”,嘴角都帶著笑。
短暫休整後,一行人繼續上路。
蘇蟲蟲將於清扶著上了騾車,林女俠隨手將他原本給於清當坐墊的披風從石頭上拿了起來。
看見石頭上不知何時被人刻了個符號,林女俠勾了勾唇角,隻當自己沒看見。
雖然山路周折,卻已經是幾年來都常有人往來的老路,因為帶了靈燈和火石,也不怕野獸,林女俠從一開始就做了晝夜趕路的打算,走四個時辰歇一個時辰,熬二天,離開南江府地界,進了到了海安鎮再歇半日。
然後蘇家二姐弟帶著於小公子往北走,林女俠她自己騎快馬去樂京取偽造的文牒,兩隊在樂京西北的建州彙合,北上陽湖,在江州一帶渡江,然後沿江往西,到達西昭。
雖然行程倉促,她的計劃卻周全的很,第幾天到什麼地方歇腳、到什麼地方補充食水、萬一於小公子不適去哪裡就醫、失散了之後如何彙合,一樣一樣都與幾人細細說清楚了。
若是順利,明天下午他們就能走出這這片山地。
可惜,並不順利。
夜裡,換了蘇蟲蟲在前麵探路,樹高林
深,偶爾有梟鳥啼鳴,他坐在馬上剛剛還在跟林女俠說笑,忽然發出一聲悶哼,手裡的提燈晃了晃,好懸沒落到地上。
“敵襲!”林女俠隻說了兩字,人已經翻身站上了車篷。
於清在車中隻聽見一聲爆響,就透過車縫看見外麵亮起了微光。
看見一道光柱劃過,所去之處傳來一陣慘叫,於清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一眼就能認出那是靈弩發動時的光。
沒想到這幾個年輕的遊俠兒不僅能弄到身外骨,竟然還有靈弩。
擲出光霧彈的的林女俠已經遮住了自己的口鼻,手中拿著匕首,她一點點退出到光霧之外,趁著偷襲之人被蘇鳥鳥的靈弩吸引視線,她已經縱身撲到了一個來襲者的身上。
那人要將她摔出去,她身子一鬆,直接擰在那人身上,手上匕首插入了他的脖頸。
又有一人從她背後襲來,林女俠以屍體為遮擋避過一擊,一腳將屍體踹了出去,再翻滾向了另一邊。
那來襲之人持劍刺她,卻被蘇鳥鳥的靈弩所阻。
林女俠則趁機回到了騾車前。
“老大,六個人,還有四個。”
雙手持大劍將一人拍飛,立劍擋在自家老大前麵,同樣已經遮住了自己口鼻的蘇魚魚又大喊一聲:
“蘇蟲蟲你彆裝死!”
“來啦!”
隻見蘇蟲蟲手持一把大盾,直直地衝向了被光霧籠罩的偷襲者,那人手持弓弩,連發數箭,卻都被蘇蟲蟲手中的大盾擋下。
幽林深處,一個男子見那幾個遊俠兒比他想象中難對付,冷笑一下,抬起手臂,用靈弩對準了手持匕首的瘦高女子。
沒等他催動機括,密林中忽然有一根藤猛地揮出,直接纏上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沒有機會做一點反抗,就成了一具被緩緩拖向黑暗中的屍體。
“他們來了六個人,咱們殺了兩個他們還不跑,那就是亡命之徒,咱們殺了二個他們還不跑,那就是死士了,現在就剩倆人了,咋辦?都殺了?”
蘇蟲蟲與蘇鳥鳥配合擊殺了那個趴在樹上的弓手,林女俠借著蘇魚魚的揮劍之力撲殺了另一個拿劍的刺客。
僅剩的兩個刺客竟然還在跟他們對峙。
蘇魚魚心裡泛起了嘀咕,就算他家老大得罪了那個淮南侯,淮南侯也不至於派六個死士來殺吧?
一個死士一年的開銷是二百兩銀子,養十年就是兩千兩,六個就是一萬兩千兩……
說真的,淮南侯要是真把一萬兩千兩銀子擺出來,她們可以把老大綁了直接送去,還省了六條人名呢。
當然了,送完了還得把老大偷出來。
“我扔了光霧彈他們還不跑,就已經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了,還用得著死人了才知道?”
林女俠用牙緊了緊手臂上的纏帶,她剛剛纏鬥的時候受了點輕傷。
她話還沒說完,僅剩的兩個刺客便隱入了林中,竟然是真的跑了。
又等了好一會兒,蘇蟲蟲拿著盾牌去林子裡看了又看,又鑽出來說:
“老大,他們應該是走了,奇怪,怎麼剛剛不走,你和我姐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走了。”
“你這話說的,好像他們是被咱們說走了似的。”
林女俠直起腰,轉身去查看坐在車裡的人。
光霧還未完全落下,於清倚著車壁而坐,看著站在光裡的女子,她的嘴角如平時一樣在笑,神色間卻帶著戾氣。
“於小公子,您這二十萬兩銀子可不好賺。”
狼皮毯子下,於清斷了二根手指的右手輕輕動了動。
“實不相瞞,我……”
“先離開此地再說,於公子您也想好了到底該跟我們這些遊俠兒說什麼,咱們的命確實比不得您這樣的高門貴子,也不想不明不白為了點兒銀子就死在了荒郊野外。”
蘇蟲蟲的手臂被箭擦傷,林女俠自己翻身上馬提著燈在前麵開路,一路疾馳,直到天色漸亮,一個村落在山腳遙遙可見,她才一勒韁繩,讓馬的腳步放緩。
“那些人在林子裡追殺咱們,定然也知道這條路通往海安鎮,未必不會在沿路繼續下手,就在前麵的村子裡補些食水和騾馬吃的豆餅,咱們趁著白天的時候穿過那片林子,繞山道去岩城。”
蘇鳥鳥和蘇魚魚騎馬去采買東西,蘇蟲蟲也想去,被他兩個姐姐聯手壓下,委屈巴巴地倚著樹休息。
抬手讓車簾大開,林女俠抬起一腳跨在車上,手臂撐著膝蓋看向那位自稱叫“於清”的少年。
“昨夜不止六個殺手,那兩人不退是因為約定有高手為他們支援,隻是不知出了什麼意外,那高手未曾出手。於小公子,你嘴上說我救過你兩次,心裡想的卻是用我們四個人性命來填你的回家路,這未免有些陰損。”
林女俠的話說得直白。
幾乎是指著人的鼻子罵無恥了。
於清看著她,片刻後,又將目光移到了那副身外骨上。
“我不姓於,我本名秋慶宇。”
當今西昭的皇帝陛下,名叫秋旌崇。
“你是西昭皇族?”
“序齒十一。”
西昭十一皇子,寧郡王,同胞兄長就是西昭的太子殿下秋慶榮。
這等尊貴的身份讓林女俠涼涼一笑:
“您這等貴人,可不是我這等小人物能經手的,等到了岩城,我就送你去官府,讓那些官老爺把你送進安安穩穩送進樂京。”
於清眉頭微微皺起:
“林女俠,我知道我一路上給各位添了麻煩……”
“不必說了,也是我貪心,被錢迷了眼,受傷也是活該。”
兩人說話的聲音都很低,看了一眼已經睡過去的蘇蟲蟲,林女俠轉身就要離開。
“林女俠,你送我回西昭,我可以讓你成為雕靈師。”
車簾落下,卻沒擋住秋慶宇的最後一句話。
沒有聽見腳步聲,秋慶宇知道林女俠就在車前沒動,他又說:
“這套身外骨,還有那套靈弩,都不是武氏靈塔所出,是你自己做的,我說的可對?你既然有這般本事,卻在南平隻能當個遊俠兒,到了西昭,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可以讓你進靈塔,也可以讓你進安平學宮。”
風吹起車簾,秋慶宇看見了女子清瘦的背影。
女子的身子沒動。
於是他便知道,她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