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芒種,又恰好是丙日,算是正式入了梅。
天上的小雨稀稀拉拉,又不肯停,又不肯大,下得人心裡生煩。
小小的莊子上,兩個婆子踩著泥水忙忙碌碌,腳步聲劈劈啪啪,仿佛忙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廂房裡安安靜靜,仿佛沒人似的。
又過了許久,房門突然被人打開。
“姑娘,你之前給老爺做的襪子放在哪兒了?可千萬彆忘了要給老爺。”
大約六七歲的女孩兒抱著布老虎站在窗邊,門外的昏暗天光跟著劉婆子一起擠進了門裡,照亮了門口的那一片兒。
她點點頭。
見她這樣,劉婆子很是不滿意。
“姑娘,老爺一季就來看你一次,你好歹有些精氣神兒,也省得有人說是我們虧待了你。”
“劉婆子,你嗓門彆這般大,姑娘懂事兒的。”另一個婆子也擠了進來,將女孩兒拉到了門前仔細端詳了下,取了紅色的發繩兒和篦子,要給她重新整理頭發。
細黃柔軟的頭發在婆子手裡被拉來薅去,小女孩兒抱著布老虎也不掙紮。
劉婆子看她的樣子,歎了口氣:“天天在屋裡這麼憋著,好孩子也憋出毛病來了。”
女孩兒抬眼看看她,仿佛聽懂了好孩子三個字兒。
另一個婆子姓吳,比劉婆子要和氣不少,她笑著說:
“咱們姑娘生得好,又乖巧,隻要討了老爺喜歡,能回了府上……”
劉婆子的臉一板,厲聲道:
“彆在姑娘麵前胡說!”
吳婆子閉上了嘴,又拉著女孩兒開了箱籠找衣裳。
看著劉婆子去了灶間燒水,她蹲著身子小聲說:
“姑娘啊,吳婆子給你把去年的衣裳找出來穿了,一會兒老爺來了,你就哭,哭著求老爺,讓他帶你回了府裡。府裡多好呀,你看看老爺年後給你送來的多寶鏈子,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小莊子哪有這等好東西呀?”
小小的孩子一歲一個樣,去年初秋穿的夾衣到了今年的五月,已經連肩都斂不進去了。
吳婆子拽著女孩兒的手臂硬往裡麵套,手上勁兒用大了,夾衣的前襟被撕出了一條口子。
女孩兒踉蹌著跌倒在地上,布老虎也摔到了一邊。
她低頭看看身上破爛的夾衣,輕聲說:
“讓我穿著這個見父親,父親不會打你麼?”
剛剛急了眼的吳婆子突然回過神,大驚失色,連忙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姑娘,姑娘,婆子我不是存心的呀!姑娘你趕緊起來。”
女孩兒坐在地上,脫掉了那件夾衣,又撿起了自己的布老虎,才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這麼一折騰,她剛梳好的頭發也亂了。
吳婆子心知自己闖了禍,連忙又拿起篦子給女孩兒梳頭。
“姑娘,婆子我是心急了,可我真是一心為了姑娘呀,四月的時候
府裡給咱們這兒送了東西,那是因為姑娘你又添了弟弟,你都已經有四個弟弟了,還有個嫡出的妹妹……老爺雖說一季來看您一次,那也就一次,咱們這個小莊子上隻有姑娘你一個,府裡可是有五個呢……”
窗外一陣腳步聲,吳婆子連忙住了聲。
劉婆子在敞開的門口一站,她說:
“我看見姑娘去年的衣裳壞了,我去補補改改。”
說完,她一把抓過那件壞了的夾衣就往外走。
劉婆子冷眼看著她,對著她的背影冷哼了一聲。
她扳著小女孩兒的身子看了又看,輕輕歎了一聲:
“姑娘,劉嬤嬤知道你心裡什麼都懂,彆聽吳婆子胡沁,她自己就是府裡的家生奴,自然想著回去……”
“劉嬤嬤,之前送來的魚,是因為爹又有了弟弟。”
小女孩兒的聲音低低的,像是躲雨的小鳥。
劉婆子的心裡頓時一軟。
“姑娘……”
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大人之間糾纏,最後苦了的是孩子。
“姑娘,府裡的少爺是你弟弟以後也是你的依靠。”
女孩兒低下了頭。
細細軟軟的手指捏著布老虎的臉。
“劉婆子,外麵來人了!府裡來人了!”
聽見吳婆子的喊聲,劉婆子立刻站了起來。
“姑娘,老爺來看你了!”
她拿起一件蓑衣披在女孩兒身上,又把她抱了起來。
六歲的小女孩兒也有幾十斤重了,她一手抱著,另一隻手撐著油傘。
吳婆子的腿腳比她快多了,興衝衝大開了門,把人迎了進來。
看見來人,劉婆子卻停了下來。
進來院子的是兩個婆子和一個管事,袖角都是綢的,可見是府裡的體麵人。
帶頭的是個身量不高的婆子,她一進來就將這院子裡外看了個清楚,臉上帶著和善的笑,見一個高壯婆子抱著一個小姑娘不肯往前走了,她也不在乎天上飄的雨,連忙迎了上去:
“這位就是月池姑娘了吧?我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府裡都喚我一聲琴嬤嬤。奴婢今日來,是奉了夫人的吩咐,來接月池姑娘回府的。”
說著,她掏出了一塊對牌送到了劉婆子的麵前。
“不知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我姓劉。”
看見了孟家的對牌,劉嬤嬤的眼神還是防備的。
喚了一聲“劉姐姐”,琴嬤嬤已經端詳起了她懷裡抱著的小女孩兒。
六七歲的年紀,臉龐嬌嫩,可見是被養得乾淨,一雙圓圓的眼睛看得人心軟,樣貌真是生得好。
太好了。
“月池姑娘,跟奴婢回府吧。”
吳婆子歡喜壞了,連聲說:“我這就去收拾東西。”
琴嬤嬤還是笑:“府裡什麼都有,這邊的東西吳氏你慢慢收拾著就是,我們先把姑娘帶回去。”
劉嬤嬤看著她的急切,輕聲說:
“姑娘,咱們走麼?”
小女孩兒看看外麵的馬車。
那個叫“府裡”的地方,有一個妹妹,四個弟弟。
還有……
“那是父親住的地方嗎?”
聽見姑娘說起老爺,劉嬤嬤就知道姑娘是想去的。
“是,那個府裡,是老爺住的地方。”
小女孩兒想去。
她想見父親了。
……
堯州府孟家傳了四代,最興盛時候,家裡一代出了一個吏部侍郎、一個中州彆駕,傳到如今,朝中已經沒有什麼大官了,隻有一個六品長史,還遠在金州,好在已經有了家業根基,在堯州府的易陽縣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還有兩個月才七歲的小月池被人領著,跨著一道門,又一道門。
她的布老虎下車的時候就被人拿走了,她看著路,在心裡默默數著,等她停下的時候,已經走了七道門了。
以後走七道門就能見到父親麼?
堂屋裡有陌生的香氣,有女人在前麵說話。
“喲,夫人,這是哪來的小丫頭?您是要給月容選丫鬟,這也太小了些……”
“這是咱們府上的姑娘,三房裡算是大姑娘,四房排在一處,應該是十三姑娘。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女子的聲音有些遠,小姑娘低著頭,似乎沒有聽清楚。
領著她進來的琴嬤嬤小心蹲下,說:
“姑娘,夫人叫你抬起頭來。”
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個穿著正紅衣裙的女子。
屋子裡點著燈,照得女子頭上亮閃閃的。
孟家三房的當家夫人柳氏坐在椅子上,看著站在麵前的女孩兒。
“你該跪下喚我一聲母親。”
小姑娘站著不動。
她身後的劉嬤嬤連忙跪下:
“夫人,姑娘一歲時發了高燒,耳朵不太好,聽話比旁人慢些,三歲才開口說話,奴婢粗鄙,也不知道怎麼教了姑娘規矩。”
柳氏還沒說話,旁邊的妾室姚氏先“嘖”了一聲。
“可憐的,生了這麼一副好相貌,竟是耳朵不好,老爺早該把人帶回來照顧才是。老爺可給她起名了?”
“月池,孟月池。”
六歲的孟月池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轉頭,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劉嬤嬤。
很多人坐著,很多人站著,圍著成了一圈兒,都在看她。
這些人裡沒有她父親。
看見小姑娘呆愣愣的,柳氏低笑出了聲。
“罷了,琴嬤嬤,你帶她下去吧,就把她安置在疏桐居住著,一應都比著容兒來。”
“是。”
柳氏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劉嬤嬤:
“你既然是從小照顧她的,先留下,我有話問你。”
被琴嬤嬤牽著往外走,孟月池回頭,看見高高
壯壯的劉嬤嬤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她又走出了一扇門,還是沒看見父親呀。
孟叔恒騎著馬從城外趕回來,一進家門就問夫人在哪兒。
一路到了後院正堂,隔著簾子,他就聽見了自家夫人在問話。
“大姑娘在莊子上學過什麼?”
“回夫人的話,我們兩個婆子,隻能教些女工,姑娘學了兩年,學會了做襪子。”
“沒開蒙?”
“沒有。”
“每月給你們送去多少糧食,可夠吃的?”
“回夫人……”
孟叔恒掀了簾子抬腳進去,幾個妾室連忙起身向他問安。
柳氏看了他一眼,對劉嬤嬤說:
“你們每個月吃穿用度多少,可有賬目?”
“回夫人,有一個粗賬,奴婢不識字,隻能略記一記。”
“遠的我就不計較了,這一二年間的開銷,你給我個大概。”
“是。”
見柳氏如此,孟叔恒冷笑:“夫人好大的威風。”
幾個妾室見勢不妙連忙要退走,柳氏輕輕一笑:“你們也不必走,我這正房夫人的臉麵被自己夫君踩在腳底下這麼久了,也不差今日這幾句冷言語。”
孟叔恒雖然已經有了六個孩子,年紀也不過二十五,還是書院裡的學子,聽柳氏夾槍帶棒,他質問道:
“你既然覺得我下了你的臉麵,又乾嘛要把人從外麵接回來?”
柳氏忍無可忍,抬手將自己桌上的冊子甩了出去,落在了孟叔恒的身上。
“你堂堂孟家,在外麵養一個庶女還要從你同窗家裡繞著彎給錢!錢逢正家裡分家竟然分出了你孟家的爛賬官司!分出了你孟家藏在外頭的庶女?!如今整個堯州府都傳遍了我柳朝姝是個不容人的,母老虎投了人胎,逼得你孟郎君養女兒都養得偷偷摸摸!你孟三老爺要臉嗎?你孟家要臉嗎?你有想過我的臉麵嗎?!”
孟叔恒一聽,氣勢立刻矮了一截。
他和柳朝姝成婚六年,孟月池也被他死死瞞了六年,這事兒怎麼說都是他不占理。
他是個風流少爺性子,倔起來說話難聽,心一軟,腰也彎得下去。
“娘子,你彆生氣,此事是我不周全。”
柳朝姝發火的時候,整個正堂連蚊子都不敢吭聲,此時見老爺軟了下來,幾個妾室都悄悄退了出去。
孟家是堯州府裡都有名的“規矩人家”,柳朝姝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夫君沒有闖下大功業的本事,也同樣沒本事闖下大禍。
“孟叔恒,你老實跟我說,你我婚前你就有了個女兒,此事你為何不告訴我?一瞞六年,你真是騙得我好慘。”
孟叔恒手藏在袖子裡,輕輕一攥,麵上有幾分羞意:
“月池她娘是……是我在鹿州書院讀書時候結識的歌姬。”
一直跪在地上的劉嬤嬤呼吸一頓,臉上有了幾分苦澀。
第一句話說
出口,後麵的話就順了。
孟叔恒哄著柳朝姝坐在椅子上,輕聲細語:
“那歌姬是個命苦的,孩子生下來就沒了,我本想帶著孩子回來,卻得知家裡已經跟你家定了親事,我爹娘的性子你也知道,那時我也年輕,沒經過事,哪裡敢讓父母知道我做出了這等錯事?乾脆就買了個小莊子,讓錢逢正替我照顧著……”
柳朝姝吐出胸中濁氣,看著自己這長相俊美的夫君,好一會兒才說:
“你前後給了錢逢正多少銀子?你可算過?那小姑娘的娘縱然出身不好,她也是你孟家血脈,身邊隻兩個粗使婆子伺候,像什麼樣子?”
孟叔恒隻能陪笑。
他爹之前是正五品的禦史中丞,柳朝姝的姨母卻是從三品檀州刺史,比他爹高了整整三級,又是陛下的親信。
能攀上這麼一門婚事,一貫不許女子為官的孟家自然要踮腳逢迎,要是那時讓柳家知道了他婚前有女,那事自然是不成的了。
隻是這些話說不得,孟叔恒就隻能將一切不周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錯錯錯,都是年輕惹的禍。
幸好,柳朝姝的姨母雖然剛強狠厲,她娘卻把女兒教得隻外表強硬,骨子裡還是柔順又貪圖賢惠名聲的,不然也不會容了他納妾。
“你要是覺得月池礙了你的眼,就把她遠遠打發了……”
“孟叔恒,你能不能說幾句有良心的話?一個耳朵不好的庶女,我接回來,再把她遠遠打發了,我成了什麼人了?旁人還怎麼看我?你是不是想我在孟家一輩子都被人戳著脊梁骨?”
孟叔恒訕訕一笑,心裡長出一口氣,知道柳朝姝這一關已經過了。
柳朝姝看他一副大難已過的僥幸模樣,冷冷一笑:
“幾口吃的幾箱嫁妝,我不是給不起,你爹娘那裡如何交代,你可想好了?”
孟叔恒連忙說:
“夫人救我呀!”
“我救你?你將我的臉麵踩在腳下,還指望了我救你?你看看你把你那女兒養成了什麼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到了母親麵前,你我都逃不過數落!”
“夫人!”
孟叔恒拉著柳朝姝的衣袖,拽了拽。
“夫人定會幫我。”
“不幫!你能一年一百二十兩銀子給了錢逢正,讓他替你養女兒,怎麼到了還得我幫你?不幫!”
說是不幫,柳朝姝還是幫了。
依照孟家的舊例,她給孟月池配了兩個丫鬟,一個教養嬤嬤。
劉嬤嬤是孟叔恒從外麵找的,柳朝姝看她忠心,也就留用在了孟月池的身邊。
吳嬤嬤明明是孟家的家生子,卻一家上下都瞞著她這當家主母,她又如何能忍了?所以吳嬤嬤收拾了東西從莊子上回來,就被打發去灑掃了,她的兩個兒子也被卸了差事,發配去了莊子上。
還有兩個月才七歲的孟月池並不知道這些,嬤嬤沒有騙她,她真的見到了父親。
父親卻和在莊子的時候不一
樣,既不會抱她,也不會給她講書。
一大清早,她被琴嬤嬤領著去正房給母親請安,父親也在。
高高在上,看她跪下來磕頭。
她身上的衣裳是新的,頭上的發繩也是新的,父親,好像也是新的。
孟月池學了十幾天規矩,怎麼走路,怎麼說話,怎麼磕頭。
她要說的話比從前多了好多好多,要聽的話也比從前多了好多好多。
教養嬤嬤說她說話的時候不能再去揪布老虎。
她聽懂了,慢慢也習慣了手裡沒有東西。
五月十五,她早早被嬤嬤叫醒,穿戴整齊,跟著嬤嬤去了正堂。
這條路她記住了,從她住的地方出來,要過六道門。
“今日我帶你去見你祖母,你乖順些。”
柳朝姝穿著一身花青衫裙,看著眼前穿著桃紅衣裳的女孩兒。
女孩兒的眼睛很大,烏黑,漂亮得讓人心驚。
“娘。”牽著她的手,才四歲的孟月容打了個哈欠。
柳朝姝帶著自己四歲的親生女兒,四個庶子和一個庶女,浩浩蕩蕩去了後麵的安壽堂。
孟家規矩重,小妾一般是不許出了各房的門的,自然也不能去請安。
孟月池在心裡數著,她走過了九道門。
安壽堂裡坐滿了人,所有人都看著她。
“這就是老三帶回來的庶女?”
聽見老夫人的話,柳朝姝看向孟月池。
孟月池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跪下。
坐在最上麵的老人說:“你既然進了孟家,就好好學孟家的規矩,彆學你那個跟人無媒苟合的娘。不要敗壞了孟家百年的家風。”
無媒苟合是什麼意思,孟月池不懂。
她跪在那兒,看向周圍,沒有人能解答她的困惑。
孟家的當家之人孟廣集摸了下自己的胡須:
“要是讓我知道你有什麼出格之舉,定嚴懲不貸,你可記住了?”
孟月池抬起頭。
嬤嬤教她的話是“謝祖父祖母賞賜。”
她知道這句話現在不該說。
可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安壽堂裡安靜了下來,片刻後,柳朝姝說:
“老太爺、老夫人,月池她耳朵不好,懂的話也少,我回去定然讓人好好教導,還請老太爺老夫人饒了她這次。”
才六歲的女孩兒,跟她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柳朝姝在心裡歎息,不過說給她這個嫡母聽,給她臉麵罷了。
可她的臉麵,又怎麼能是靠彈壓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兒給的呢?
她看向自己的夫君,孟叔恒沒有說話,她的心裡一涼。
終究是老夫人讓跪著的小姑娘站了起來。
“今日也沒什麼事,就讓十三姑娘見見自己家裡的人。”
這個孟月池是知道的,嬤嬤教過了,就是不停地磕頭。
她磕頭,彆人就給東西。
孟家很多人,她有兩個伯父,一個叔叔,大伯在外地當官,不在,大伯娘有九個孩子,兩個親生的,二伯在,二伯娘沒了,二伯有三個孩子,四叔還沒成婚,也在外地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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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排行十三就是這麼來的。
“祖母,容兒好想你呀!”
她給二伯磕頭的時候,聽見了孟月容跟老夫人說話。
奇怪,她能聽得很清楚。
她還能聽見老夫人用和剛剛完全不同的語氣說:
“容兒真乖巧。”
庶女是什麼呢?
到了這個府裡的這些天,孟月池一直在想這件事。
母親叫她是庶女,父親叫她是庶女,祖父祖母也說她是庶女。
此時,她大概懂了。
所有的人都拜過見過叫過了,孟月池跟在母親的後麵往回走。
母親拉著孟月容的手。
孟月容還用手去勾自己父親的手。
她勾住了。
孟月池一直看著,看到孟月容笑著拉著自己父親,她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是空的。
她知道什麼是庶女了,在距離她七歲還有一個半月的時候。
庶女,就是在這個府裡的她。
從安壽堂走回自家住處,孟叔恒已經把孟月容抱在了懷裡。
“我也沒什麼可說的,早些回去吧,收的那些東西都收好。”
柳朝姝讓婆子們把那些庶子都送回各個妾室那裡,最後一句是交代給孟月池的。
孟月池行了一禮,乖乖退了出去。
在莊子上的時候,她爹也會這麼抱著她,現在卻不會了。
“劉嬤嬤,我不喜歡這兒。”
這一天夜裡是劉嬤嬤守夜,孟月池說話的聲音很小。
劉嬤嬤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姑娘啊,既然進來了,咱們就不能回去了。”
“為什麼?”
為什麼不能回去那個小莊子?她可以不要那些磕頭換來的賞賜,也可以不要這些很好看的被褥。
她想要從前那個會抱她的爹。
雖然他三個月才來一次,雖然他隻抱過她兩次。
劉嬤嬤輕聲歎息。
“姑娘,你留在莊子上,沒辦法好好長大呀。”
“我不長大。”她說的是孩子話。
拍著她脊背的手掌結實也柔軟。
孟月池打了個哈欠。
“劉嬤嬤。”
“嗯?”
“我來了這兒,爹就變了,我想爹變回去。”
“姑娘,你要明白,你現在是孟家的十三姑娘,要是被送回了莊子上,老爺這輩子都不會見你了,嬤嬤知道,姑娘你聽得懂。”
孟月池聽得懂麼?
她不想聽懂。
“嬤嬤,這個世上有沒有一個地方,能讓我爹變回來?”
世上哪有這樣的地方?除非當年……想起姑娘的生母,劉嬤嬤抬起另一隻手,擦掉了自己眼裡的淚。
“姑娘,沒有這樣的地方。”
孟月池不說話了。
過了許久,劉嬤嬤以為自家姑娘已經睡了。
她輕輕給姑娘理了理身上的絲被,卻摸到了一個濕了的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