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經過一次返工,韓老板定製的攬客立牌總算做好了。立牌上小田和小呂甜蜜比心,邱遇跟馮嵐並肩而立,前者扯背帶後者理袖口,四個人的臉都被做了遮擋,純白的圓上是姓氏的第一個拚音字母。
韓老板說這是一防有人跟立牌合照用做奇怪用途,二勾過路行人對四大新人產生好奇,能往店裡走一走。立牌放好的頭三天,邱遇上班都不愛走正門,一看見立牌就覺得不好意思。但是店裡還放了去遮擋版的海報和立牌,邱遇除非不上班,不然怎麼也沒法躲開這些東西。
韓老板還笑邱遇:“營業的時候不是挺好的,怎麼看張海報還害羞啊?”
邱遇笑笑不說話,心裡認為自己隻是陷入了恐怖穀效應。
而更恐怖的,是他下班後先出來在門口等馮嵐,跟瘦猴撞了個正著。
邱遇:“……”
邱遇:“好巧。”
他以為瘦猴幫忙找了這個工作,對“主題”應該有點了解。但瘦猴看看邱遇,再看看門口腦袋處標著巨大字母Q的立牌,對邱遇有了一點新的認識。
瘦猴敬畏地問:“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和馮嵐一起打工,是吧?”
邱遇沒否認。
瘦猴更敬畏地看向Q腦袋旁邊的F腦袋:“那這個就是……”
邱遇這才意識到哪裡不對。他仔細打量他和馮嵐的立牌,隻見在兩人的腿上各有一列小字。他的在左腿上,寫的是“陽光開朗小狼狗”,馮嵐的在右腿上,寫的是“清冷慢熱高中生”。
邱遇:“……”
邱遇悟出了瘦猴根本不知道“主題”是乾什麼的,艱難地說:“你聽我解釋。”
瘦猴沒聽,並迅速搜索了“主題”究竟是咖啡廳還是牛郎店,然後在“有超多cp可嗑,現場看帥哥談戀愛超幸福”的回答中徹底刷新了對邱遇的印象。
邱遇道:“你聽我解釋,你看到的回答是片麵的,是僅限於客人視角……”
“什麼都不用說了,遇哥。”瘦猴嘴角抽搐,眼神堅定,“我怕挨打……不是,我支持任何形式的愛,真男人就是要搞男人,我懂你的哥!”
邱遇很想說他不懂,但這個時候馮嵐從旁邊小胡同走過來了。馮嵐一開始沒看見瘦猴,隻瞧見邱遇,以為他又在糾結那個立牌,走過去道:“還看呢?”
邱遇轉頭看向馮嵐,剛想給他介紹一下瘦猴,瘦猴已經匆忙道彆,二話不說跑了。馮嵐隻瞧見一個背影,第一反應是有人找邱遇麻煩,幾乎是喝道:“跑什麼?”
瘦猴嚇一跳,更是跑得頭也不回。邱遇眼看著馮嵐要追,忙把人拽住道:“是瘦猴,就幫咱倆打聽這份工作的。哦對了,他和你還是一個初中的。”
馮嵐一怔:“和我一個初中?”
“對,就比你小一屆……你複讀一年,他是不是該算小你兩屆?”邱遇說,“反正有一回吃飯他跟我說的,就你超市那份工作剛換到收銀那天。”
馮嵐的眉毛皺了起來。
“那他是見了我跑的?”
邱遇心裡有點明白了,他覷著馮嵐的神色,有些小心道:“他是挺怕你,說你初三那會兒打架打出名了,但他應該不知道你長什麼樣。”
邱遇往旁邊立牌示意了一下:“叫這玩意兒嚇走的,覺得知道了咱倆的小秘密,怕咱倆連手削他。”
馮嵐咬了下唇,沒接這句話,隻催促道:“走吧,回家。”
邱遇感覺自己被馮嵐的表情戳了一下,幾乎想立刻把瘦猴揪回來,讓他去幫自己打聽馮嵐初中到底怎麼回事。但邱遇什麼都沒說,馮嵐這麼避而不提,他要是執意探究,那太不像話。於是邱遇假裝沒有任何觸動,一如往常地帶著馮嵐回家。馮嵐也一如既往抓著邱遇的腰,並保持腰杆筆直以拉開距離,但他今天實在心煩,駛過第三個紅綠燈時,邱遇冷不防感覺到馮嵐把臉貼到了他的後背上。
邱遇心裡一緊,問道:“累了?”
馮嵐沒回答,隻是也拋出一個問題:“你跟那人熟嗎?”
邱遇短暫地思考了一秒馮嵐是不是怕他跟瘦猴打聽過去的事,隨即很快道:“不算熟吧,小公園打球認識的,我連他叫什麼都不知道,跟他們那幫人一起喊他瘦猴。”
邱遇故意逗馮嵐:“欸,您初中到底是什麼角色啊?這事說來也怪吧,那天放學才有人跟我說了你以前的事,晚上打球那點功夫消息就傳到五中了。我感覺著您是個深藏不露的扛把子啊。”
馮嵐一開始沒吭聲,邱遇也沒催他。等又過了一個紅綠燈,邱遇才慢悠悠道:“沒惹你不高興吧?”
馮嵐輕輕地回了一個“沒”。
邱遇道:“我就是隨口一說,開玩笑的。”
馮嵐坐直了一點,邱遇後背被馮嵐貼暖的一塊瞬間就被風吹涼了。
“我意思是沒什麼大不了的。”馮嵐說,“扛把子肯定算不上,我不愛惹事,也沒那個本事。名聲……可能有一點吧。我以前的初中就在家附近,旁邊三個小區,大爺大娘都一塊花園跳廣場舞,我家裡出事後消息傳得很快,一開始是在小區,後來學校學生也都知道了。”
邱遇手一緊。
“知道的人多了,流言蜚語也多了。”馮嵐的聲音很輕很遠,被風隨意吹散,“我重讀初三的時候,說我媽不檢點出軌的,說我爸在外頭有人孩子都多一個的,還有說人是我殺的,我媽隻是幫我頂罪……什麼都有。我多了個外號,‘殺人犯的兒子’,也有直接喊我‘殺人犯’的。”
邱遇把車在路邊停下了。
“我一直覺得他們挺有意思的,一邊覺得人是我殺的,一邊還來招惹我……什麼奇怪路數,是賭我不敢再殺人嗎?”
邱遇喉嚨發乾,他艱難地問:“他們……做了什麼?”
“就那點事。”馮嵐聽起來很無所謂,“我們學校還行,硬要說都是些好學生,不敢搞出什麼大事。一開始孤立我,後來誰絆了我一下發現我沒計較,就開始撕我的作業,往我桌子裡塞罵人的紙條……我都拆開看過,用詞幼稚,也沒什麼新意。都小我一歲呢,我一開始沒想理,更何況我那時也很麻木,我姥姥一個帶我又不容易,我不想弄出事讓她操心,隻想把書念完就得了,但後來我姥姥……”
馮嵐用力閉眼,以此壓住突襲眼眶的酸澀,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姥姥查出來腦子裡有瘤後,也就是那年初三的最後一個學期,有個人帶著他朋友把我關在了廁所隔間裡,說了好多我媽和我姥姥的壞話。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在那胡扯,問到底是不是我殺的人。我家的事……我就把隔間門踹了,跟他們打了一架。”
邱遇想摸煙,忍住了。
馮嵐繼續道:“我其實不知道怎麼打的,後來有人去找老師把我們分開,我一回神,才發現好像下手重了。那邊家長想讓我賠錢,退學。我說……”
十六歲的馮嵐站在辦公室裡,看著對麵護著孩子的幾個家長。他一方麵覺得可笑,這幫廢物多對一被打了還有臉告狀,一方麵覺得難過,他身邊沒站著一個能護著他的人。
於是他一咬牙,放下狠話:“行,我退學。反正我爸死了,我媽我姥現在都沒功夫管我,退了學我就是無業遊民,你們可把自家兒子看好了,彆讓我逮著機會。”
“他們就認慫了,畢竟不占理,也沒要我賠錢。說是看我太窮,但我估計著是怕我媽出獄找他們吧……之後就沒人敢再怎麼著我,讓我好好把初中念完了。”
馮嵐呼出口氣。
“就這麼點事,我不是怕人知道,我就是懶得提……”
而且提了,就難免要被問起那樁凶殺案,凶殺案才是馮嵐真正不願意提起的事。
但馮嵐不怕告訴邱遇,初中那點破事也好,凶殺案的真相也罷,馮嵐對邱遇感到放心,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把邱遇劃進了自己的安全區。
邱遇反複捏著車把。他曾經關於馮嵐被欺淩孤立的猜測成了現實,但不是正在進行的現實,而是已經過去的,誰也沒法改變的現實。
天已經暗了,路燈亮起來,他們停車的地方離光源有些遠。邱遇姿勢彆扭地下了車,看向馮嵐。馮嵐在夜色中顯得相當單薄脆弱,邱遇垂眼看馮嵐細瘦的手腕,細長的手指,想不出馮嵐往死裡打人的樣子。
邱遇用更輕的,幾乎浸透了溫柔的聲音問馮嵐:“需要安慰嗎?”
馮嵐抓著車座,好一會兒才點頭。於是又是一個月亮升起來的時刻,這次與在護城河邊不同,邱遇伸出雙臂後沒有等馮嵐靠近,而是主動抱住了馮嵐。
有車從他們身邊經過,邱遇漸漸聽到馮嵐壓抑的哭聲。那聲音很克製,很小心,馮嵐左手抓著邱遇的衣服,額頭抵在邱遇胸口,右手用力捂住眼睛。
邱遇明白馮嵐的意圖,對他道:“衣服弄臟了就洗,再說眼淚有什麼。”
馮嵐吸了下鼻子。
邱遇輕輕拍著馮嵐的背:“鼻涕就過分了。”
馮嵐用袖子使勁擦了下眼睛。
他們就這樣在夜空下停留了十分鐘,十分鐘後,馮嵐抿著唇抬起頭,檢查了邱遇的衣服。
邱遇無奈:“我開玩笑的。”
馮嵐不聽,仔細確認邱遇的衣服沒有被自己弄臟,這才安心地鬆了手。
馮嵐低著腦袋不看邱遇:“謝了。”
邱遇拍了馮嵐的肩膀一下,橫掃心疼重拾自我,意思是指繼續騎車。這次邱遇騎得很慢,馮嵐也沒再抓邱遇的腰,隻是捏著邱遇的衣角,力道之輕,仿若貓的肉墊在拍拍撓撓。快到老街時,邱遇才又開口道:“你初中的事,是二鵬他們班一個叫王啟軒的說的。前因我不太清楚,大概是誰往外說你跟我熟,傳來傳去傳到他耳朵裡,他就把這事告訴班裡人,讓二鵬聽見了。”
馮嵐默了一下:“啟動的啟,軒昂的軒?”
“我不知道,我就見了他一回,就你喝多了在我家醒來那天。”邱遇沒瞞著,“這個話二鵬跟我說了以後,我就讓他們把人約出來問了問。聽完覺得他傻逼,就沒管了。”
馮嵐低聲道:“把我關廁所裡的就是王啟軒。”
“操。”邱遇罵了一聲,幾乎立刻想起他約見王啟軒那一次。
畢竟隻是找人問話,張鵬劉鵬請了人來,還給點了吃喝。邱遇到的時候,仨人還寫作業呢。見了邱遇,王啟軒才有一點緊張,結巴著問:“這……我沒得罪邱哥……”
邱遇說他是要問馮嵐的事。王啟軒更緊張,話都說不利索,邱遇本以為他是被自己嚇得,現在看來,這孫子應該是沒想著會有人為這個事找他,以為上嘴皮一碰下嘴皮,什麼都他說了算了。
邱遇想起王啟軒中間支支吾吾地講:“隻是聽說打架了,我……我不太打聽這些事,就是埋頭學習,劉哥知道的,我就一書呆子。”
屁的書呆子。
邱遇咬牙:“這傻逼,等開學的……”
“他不惹事就算了,當年初三現在開學高三,高三還比初三重要,理他乾什麼?”馮嵐說,“倒是你那幾個朋友……”
“他們都是正常人。”邱遇說,“跟王啟軒這種一看就腦子有坑的人不一樣。”
馮嵐笑了下。
“謝謝。”他說,“謝謝你……和你朋友。謝謝你們是正常人。”
邱遇心裡軟下去一大塊,有什麼粘稠且甜蜜的東西準備發酵。但那一點苗頭太輕微了,隻是被路燈晃了一下便消失無蹤。邱遇隨意道:“生而為人,我很正常,這是應該的,道什麼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