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跪坐在蒲團上,眼前的茶點已失了熱氣,她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夕陽的餘暉灑在腰間的鴛鴦佩上,她似乎被迷了眼,恍惚中抬頭,眼中一片死寂。
她緩緩起身,動作有些遲鈍,踏著那血紅的光,輕步走到了雕花欄杆旁,看了眼妝樓下對她殷勤癡迷的世家公子,她嘴角牽起一抹諷刺,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毅然躍下了樓台。
感受著景物的變換和墜落的失重感,徐婉逐漸恍惚,似乎回到了過去……
天聖三十七年三月初八,南郡天香樓華燈升起,絲竹之音不絕於耳,十五歲的徐婉第一次登台獻藝。彼時,徐婉一曲浣花謠名動南郡,再加上明麗的容顏,不知惹了多少世家子弟為她癡迷,徐婉也順勢成了南郡名妓。
成為天香樓台柱之後,不斷有人慕名而來求見徐婉。天香樓的東家認為徐婉奇貨可居,不斷使出各種花樣,賽詩,賞花……一茬兒接一茬兒,可無人能見到徐婉。越是見不到,就越想見,有富家子弟為見徐婉一擲千金,徐婉的身價也一高再高。
徐婉身價雖高,人卻不驕傲,慣常會討巧賣乖,常與守門的小廝談笑,時不時塞些銀子,五月初五惜緣節,徐婉求得門口的小廝放行,偷偷改了男兒裝扮,溜出了天香樓。
徐婉慣常沒有什麼機會出天香樓,便是有,身邊也跟著丫鬟,更彆說自己一人,還是不遮不掩的男兒裝扮。虧得徐婉身形高挑,畫粗了眉毛,乍一看,似是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無人認出這是個美嬌娘。
惜緣節這日,按著南郡的習俗,男男女女若有心意相通者,皆可前往長明山上月老廟互訴情意,未有婚配的男女亦可在惜緣會場上尋得自己的意中人。男子若對女子有意,可贈其鴛鴦佩,女子若也有意,便回贈鴛鴦錦荷包;若無意啊,那就將這鴛鴦佩扔進長溪河中。
鴛鴦佩用料種類繁多,樣式也有普通或精致些的,這價格也就大不一樣了。一般人家也沒有幾個閒錢買上三五個,故而大多數是已有婚約的男男女女來這兒討個吉利罷了。
一眾男男女女中,宋清遠顯得格格不入——一身粗布麻衣,袖口看得出縫補的痕跡,頭發隻堪堪用布巾紮了一半,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值錢的裝飾,人也清瘦的很,隻一雙眼睛很是明亮;他徘徊在賣鴛鴦佩的小販跟前,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了五文錢,嘴裡輕聲道: “勞煩大哥給我一個紅棉線的。”
小販倒沒什麼嫌貧愛富的意思,笑著挑了一個紅棉線的遞過去: “好勒——這位小郎君您拿好嘞——。”
宋清遠抬手接過,卻並不往月老廟走,反而穿過一眾人,往山下而行,行人紛紛側目。
待他走到半山腰的聚風亭歇腳,亭中也坐了不少年長之人。有熱心腸的大娘打趣: “小夥子,你怎麼不往山上去,反而往山下走呢?”
宋清遠擦了擦額角的細汗,笑著說: “大娘,我家中還有行動不便的母親,我放心不下,得趕緊回去看看。”
眾人一陣打趣,口中皆說這小夥子孝順,方才那大娘又笑著問: “小夥子你可真孝順,不過今日可是解決終身大事的大日子,你還是上山找個姑娘,早些娶回家照顧你娘才是正經哩。”
宋清遠剛要說話,就聽外頭傳來一把清脆的嗓音: “嘁------,感情你們娶媳婦是為了娘娶的,那你何不讓你娘直接娶了她,省的中間還隔著一層平生麻煩。”
宋清遠頓了頓,回頭望去,卻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生得高挑,眉目精致,穿的卻是最尋常不過的一件棉衣,衣裳卻是簇新簇新的,倒像是新做的一般。
少年這一句話可是犯了眾怒,大家紛紛指責,七嘴八舌惹得人頭疼。
這少年郎就是徐婉,本也是來歇腳的,哪曉得聽到這些不愛聽的話,平素有時被人寵著捧著,自然要刺上幾句。
那大娘氣勢洶洶的開口: “哪家的小子這麼不懂規矩,你娘生你養你,你就該娶個媳婦照顧你娘,你說的是什麼話,”頓了頓,有些狐疑的看向徐婉的耳朵,眯著眼睛說: “誒,我怎麼覺得你這耳朵奇奇怪怪的,你一個男兒家還穿了耳洞?你莫不是個女娃?”
此言一出,更是不得了,周圍的人都朝徐婉圍過去想看個所以然,徐婉有些慌,一把拽過宋清遠,大聲喊: “胡說八道什麼,我是來找我表哥的,我姑姑正念著他呢,方才不過是聽不過你們說的混賬話才仗義執言,做什麼冤枉我是女娃?”
說完,一把扯過宋清遠,急匆匆道: “表哥你還愣著做什麼,快走啊,姑姑等你哩。”死死拽著宋清遠的胳膊,往山下跑去。
宋清遠被這一聲表哥叫得頭腦發昏,一路被拉扯跑到山下累得氣喘籲籲,好不容易回過氣兒來,看向徐婉: “你這小郎好不講理,怎能亂認旁人當表哥?你如此作為,莫非你真是個姑————唔!”
最後一個字還未說出口,就被徐婉捂住了嘴,徐婉同樣氣喘籲籲,一張小臉泛起紅暈,眼眸晶亮,她對著宋清遠眨了眨眼睛,軟語道: “噓——好哥哥,我是偷偷跑出來的,你可彆嚷嚷了,今日是我對不住你,我會報答你的。”
宋清遠看著麵前討巧賣乖的人,已經確定這就是個姑娘,心中更是慌亂,男女授受不親,他一個大男人怎可同姑娘家如此親近?誰家姑娘竟如此大膽?
徐婉抬頭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宋清遠,一臉惋惜: “誒,我還沒去山上月老廟逛逛呢,算了,大哥,今兒謝謝你,你不是還要回家見你娘嗎,快走吧,這一袋錢給你,算我的賠禮,我走了。”說完,從懷中掏出一物塞進宋清遠懷裡,轉身跑走了。
宋清遠還在心慌,耳朵都紅了,低頭一看,才發現那姑娘塞進來的竟然是一個裝著銀子的鴛鴦佩,這哪裡能收得?他抬頭張望,卻已然望不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