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醒來的時候,宋擇善已去了學校。
雖是周末,但弗斯教授還未返回德國,且新課題剛剛公布,宋擇善隻會比之前更忙。
昨天抽出一晚上陪她,恐怕已是極限。
床頭櫃上放著一管藥膏,忘了扭上蓋子,周安瞥了眼。
是專門用於擦傷的。
昨晚她醉得厲害,又吻又咬,手上動作也是胡亂的,指甲許久沒剪,怕是把宋擇善的背上撓了不少痕跡,他應該是擦了藥才出門的。
宿醉後喉嚨發乾,周安起身,往客廳走,本打算接一杯溫水喝,路過餐桌時,卻發現桌上用保溫桶溫著粥。
還有一張宋擇善留的便利貼:[安安,記得吃早飯。]
後麵添了個小小的笑臉,他不太會畫,歪歪斜斜的。
周安將那粥全部倒進了馬桶裡,按下衝水鍵,粥液隨著旋轉的水流打著轉兒,緩緩消失,一點都不剩。
她凝視著這一幕,內心卻出奇地平靜。
不該貪戀的好,她一分都不敢要。
看了眼手機,將近10點了,她換上外出的衣物,又額外在包裡塞上鴨舌帽和墨鏡,隨即出門。
慕光今天下午3點會從療養院轉入醫院。
走到這一步,她必須格外謹慎,一點錯都不能出。
周安隨意在門診部的機器上取了個號,隨即到住院部前方不遠處的草坪長椅坐下,新轉入的病人都會從這條路入院。
護工陪著慕光的擔架,他們緩緩從周安麵前經過。
慕光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雙眼緊閉。周安的手放在膝蓋上,攥緊了手指,一眼都不離開。
親眼看著慕光被送進去,沒一會兒,周安的手機響了聲,她收到了病房的照片,乾淨整潔,房間內的設施一應俱全,還有一扇明亮的大窗戶。
這是她特地給慕光定的特護病房,價格是普通病房的五倍。
她終於感覺心裡寬慰了些,一切都是值得的。
天色微微暗下去的時候,周安戴好帽子和口罩,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這才進了住院部。
慕光已經醒了,他握著周安的手,吐字艱難:“阿安,你還好嗎?”
周安想笑一笑讓慕光安心,可是笑容還沒完全扯出來,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掉了下來。
她半跪在慕光的病床前,把頭埋在慕光枯木一般瘦骨嶙峋的手掌裡,淚水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無聲地流淌在慕光的手上。
在慕光麵前,她永遠隻是一個受他保護的妹妹,她實在沒辦法偽裝。
慕光用另一隻手撫摸周安的頭發,眼裡是複雜的淚光。
生活在一起數年,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周安的心情變化,他看見她難受,他心裡更難受。
這麼短的時間能把他從療養院轉到醫院,還湊齊了手術的費用,慕光不知道周安做了什麼,但一定是讓她心力憔悴,極受折磨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話,他多麼希望能一輩子庇護周安,她隻要躲在他身後做無憂無慮的天真孩子就好了。
可是他無能,他終究是成了她的累贅。
慕光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哽咽:“對不起,阿安……”
周安聞言,急忙抬起頭,胡亂地搖頭:“不,不,你沒有任何錯……很快……就會結束了……”
慕光沒有任何錯,他帶她逃走,供她上學,給她照顧。
如果沒有慕光,就沒有一個完完整整的周安。
錯的是老天爺,它把一切苦厄降臨在她和慕光的身上,讓他們不得不如同螻蟻一樣求生,親手碾碎自己的自尊,極儘卑微。
周安握著慕光的手,她收住眼淚:“隻有你好起來,我才能真的安心。等手術做完了,我們就離開這裡,和過去的一切都斷掉,我們去過新的生活。”
周安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不管宋擇善對她有多好,她都不想再這樣下去。
她厭惡這裡的一切,她和慕光苦苦掙紮逃離不得的陰影,卻隻是另一些人研究生涯中微不足道的研究案例。
研究者的中立和客觀,在她眼裡分明是另一種姿態的高高在上。
她掩埋心底的恨,在觸及這些時,會扭曲、變異,成為逼得她快要發瘋的怨。
從她對宋擇善生了心思開始,日日夜夜如同走在鋪滿炭火的路上,生怕某一天稍有不穩,便掉入烈火,怕火焰無情地舔舐著她每一寸肌膚。
那種痛楚會深入骨髓,會將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使得每一個細胞都發出痛苦的呐喊。
經曆過一次,絕不能再有第二次。
不過還好,很快,一切就能結束了。
她想,慕光和她曾經那樣艱難地逃離,又那樣艱難地活著,往後的人生再不用這樣走鋼絲一般,他們一定能過上很好的生活。
*
宋氏大廈傲然屹立於京華的核心地帶,銀色的玻璃幕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高聳入雲的塔樓直插雲霄,仿佛要觸摸到天空的邊緣。
這幢大廈設計獨特,已成為京華的地標之一。
“二少爺,請您這邊走。”宋懷煦的秘書恭敬地走在前方,引導著宋擇善。
宋懷煦特地叫秘書將宋擇善從學校接過來。
“有什麼事?”在車上的時候,宋擇善問。
秘書卻垂下眼:“二少爺,我不知道,但除了宋總和幾位副總、股東,律師團也候在辦公室。”
說罷,他又補了句:“季總助也回來了。”
宋擇善心底泛起不安,之木也回來了。
究竟是什麼事兒,這樣大的排場。
八年未涉足的地方,重新踏入,宋擇善的表情異常沉默。
大堂地麵鋪設著高級大理石,光滑如鏡,倒映著來往的身影,頂部懸掛著巨大的水晶吊燈,明亮耀眼。
宋擇善正沉浸在自己思緒裡,卻聽見大堂入口處傳來一陣喧鬨的爭吵聲。
“宋擇善——”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轉頭一看,嶽吳神情激動,朝他揮手。
幾個保安將他死死壓製住,他瞧見宋擇善如同見了救命的繩索。
秘書見他和嶽吳似乎認識,忙叫保安停手,大堂的前台連忙跑過來。
其中一名保安撤開手,神情憤怒:“這人忒壞了,偷偷往門口發財樹上澆熱水!”
宋擇善:“……”
秘書:“……”
嶽吳很不服氣,和保安爭辯起來:“我明明是正大光明,你憑什麼說我是偷偷的。”
保安:“……”
宋擇善瞥了嶽吳一眼,嶽家這個兒子有多荒唐,他是知道的,這麼多年沒有見,還是這副樣子。
“算了,你走吧。”
隻是話音未落,外麵卻傳來了更加憤怒的聲音,中氣十足:“你是不是有毛病?敗家子!”
宋擇善抬眼望去:“嶽伯父?”
嶽大富急急地趕上來,抄起手上的家夥事兒便要向著嶽吳打過去。
宋擇善略使了個眼色,保安連忙按住。
嶽大富老臉通紅:“哦呦,賢侄兒,我家這個不爭氣的,你彆和他計較……你回國了,我這才知道……我早想著來宋氏拜訪,實在是……”
宋擇善笑意溫潤但疏離:“伯父,您先帶著他走吧,拜訪也不必了,最近我哥忙。”
微微頷首,他便轉身離開。
嶽家雖然和他父母那輩有些交情,但如今早已投靠薑南正,他雖不插手宋氏生意上的事,卻也是知道的。
秘書將宋擇善送入專屬電梯,眼瞧著宋擇善的背影,嶽大富反手重重拍在嶽吳背上:“快走!丟人現眼!”
車上,嶽大富咬牙切齒:“你跑宋氏去乾嘛?鬨笑話!”
嶽吳半攤在後車座,眯著眸,一貫的懶散做派:“你不是要跟著薑南正鬥宋氏麼,這不就是最樸素的商戰?”
嶽大富冷哼一聲:“懂個屁!薑南正想鬥,他能不能鬥得過,還另說呢!”
如今薑氏處處挑釁,而宋氏明麵上雖然沒有任何動作,但大家都知道,以宋懷煦的性子,一旦動了,便是要往薑氏的命門打去。
隻怕屆時,京華生意場上,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嶽吳直起身,略正經了些:“爸,薑南正靠不住,我們必須趁早抽身。”
嶽大富冷哼一聲:“他狠得跟個瘋子一樣,當然靠不住,可瞧瞧今天你鬨出這樣的動靜……宋擇善連個眼神都不肯給咱們,宋家到底是攀不上的。”
“那就不攀!非要去進他們的圈子麼!”
“彆給我放屁!”
提起這個話題,總是吵不出來個對錯,嶽吳已經懶得再勸了。
反正他們家的生意他總會看著,他爹總不至於過分昏頭。
嶽吳選擇岔開話,提了句:“宋擇善有女人了。”
嶽大富驚得幾乎叫出聲來:“啊?真的?”
嶽吳彎起唇:“你沒看見今天宋擇善脖子上麼。”
那些曖昧的紅痕,痕跡深得根本遮不住。
嘖嘖,多激烈啊,那女人打起人來凶,沒想到還會咬人。
嶽大富疑惑地問:“他哥承認這個弟媳麼?怎麼一點兒風聲都沒有。”
嶽吳沉吟片刻,猜測道:“我估摸著他瞞著呢,不過看樣子,宋懷煦也快要知道了……”
宋擇善鬼迷了心竅,可宋懷煦再寵他,也不可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嶽吳想,他的確是沒查出來什麼,周安的資料看著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偏偏覺得不對。
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但他就覺得周安沒這麼簡單。
單用錢去查,自然是不夠,但宋懷煦何等的手段,哪裡有他查不出來的東西呢。
坐在疾馳的車上,路邊的樹木的影子在車窗上快速掠過,隻留下一抹淡淡的綠痕。
雲層越聚越密,將陽光吞噬在深處,天空漸漸陰沉下來。
又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