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人心(1 / 1)

周安回到宿舍,洗漱完畢,正準備睡覺,手機震動了一下。

[你做那個女童保護的課題,回訪你不去麼?名單裡沒你。]是曾黎雪的消息。

曾黎雪的一個室友也參與了女童保護的課題,想必是回訪名單出來後,那位室友在宿舍跟她們提了。

周安愣了下,女童權益保護的課題是她進趙老教授課題組後做的第一個課題,當時已經到了收尾階段。

這個課題主要是做有關未成年女童法律權益保護的研究,選擇的研究地點位於京華鄰市的一個貧困小縣城,叫古荔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儘管近年來得到了不少資助,但在女童受教育權等各方麵權益的保障上,依然存在顯著的不足。

收尾工作基本上是周安負責的。

她記得前幾天統計回訪人員的時候,她跟陳娜報過自己的學號,明確表示要去的。

但是陳娜沒有回複她,周安沒當回事兒,反正陳娜在課題組的群裡說的是讓大家微信和她說一聲就行,人比較多,特地強調她可能沒辦法一一回複。

周安揉了揉眉心,陳娜有些針對她。

陳娜一開始拿到課題組科研助理的名額,不滿的人很多,但一切完全符合程序,不滿也沒有辦法。陳娜暗戳戳發過好幾條朋友圈罵那些不滿的人,同時曆數自己有多麼努力,多麼認真。

但是後麵趙老教授又親自出馬追加了一個名額,無疑是打臉了陳娜的那些小動作。

陳娜心裡有氣,周安是知道的。

周安翻到學院官網公布的回訪名單,截圖。再翻到前幾天報學號的聊天記錄,再截圖。然後一起發給陳娜。

“不好意思陳同學,我想問一下,為什麼這上麵沒有我的名字?”周安很客氣,但不打算繞圈子,直接問。

過了幾分鐘,陳娜回複了一個問號:“?”

“不好意思,我沒收到你的消息。”陳娜也發了個截圖,上麵空空蕩蕩的,沒有周安報學號的那條消息。

周安歎了口氣,何必搞這種把戲。

見她沒有回複,陳娜很快又發來消息:“不好意思哦,可能是微信故障,可是名單已經報上去也公示了。如果你去的話可能沒辦法報銷費用。”

消息裡看似是道歉,但沒有半點愧疚的意思。

最近趙老教授忙著招待專家過來開會,沒精力管這些事,組內報銷、統計調研人數等事宜一向是一位博士學姐和陳娜一起負責的。

周安想,明天可能得去麻煩下趙老教授了。

雖然這個課題整體來說最大的功臣不是周安,但是最後的那部分工作她辛苦了很久,不可能不去回訪。

突然,周安想起了什麼。

她又翻到回訪名單,仔仔細細找了一遍。

沒有宋擇善的名字。

周安笑起來,陳娜這是幫了她一個大忙。

早在陳娜統計回訪名單之前,周安去趙老教授辦公室送資料,就聽見宋擇善和趙老教授說自己想去一趟古荔縣看看。

想來趙老教授太忙忘了把這個事告訴陳娜。

而且宋擇善平時很少看微信,隻看郵件,陳娜不知道他這個習慣,她應該是以為宋擇善看到了微信群的通知但不打算去,所以也沒有再單獨去問。

既然不能跟著大部隊的車,那就“隻能”跟著宋擇善一起去了。

正愁著和宋擇善單獨相處的時間少,這不就是好機會麼。

好了,美美入睡。

*

臨近出發的前一天,趙老教授在回訪會議上問了一句:“小周,你不去麼?”

回訪名單上沒有周安的名字,但是周安那些收尾工作的調研報告,都是給趙老教授看過的。

趙老教授還誇過周安,說她用心。

陳娜移開目光,低下頭,繼續做會議記錄。

博士學姐誠懇地解釋道:“不好意思老師,最近太忙,把周學妹的名字忘了報上去,我沒檢查好,實在抱歉。”

學姐真的以為是自己疏忽,臉上的歉意很明顯。

周安見狀,連忙和趙老教授講:“老師,如果我去的話還得再單獨安排車,耽誤大家整體安排,我到時候看大家送回來的資料學習就好。”

趙老教授沉思片刻,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臉上咧開出一個和煦的笑容:“巧了,我想起來阿善也要去,他自己開車,這樣,你就跟你宋師兄的車吧,到時候你們這輛車跟在課題組安排的大車後麵就行。”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趙老教授提及,宋擇善微微一怔,目光隨即轉向周安。

周安也正巧朝他望來,她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那笑容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欣喜與期待。

宋擇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將周安的表情儘收眼底,他愣了愣,沒有馬上接話。

春光明媚,新葉嫩綠,陽光灑落進辦公室的一角,溫暖而宜人,周安笑起來很好看,絲毫不遜色於春光的美麗。

周安對著宋擇善開口問道:“宋師兄也去麼?那真是太巧了。”

趙老教授也轉向宋擇善,鄭重其事地說:“阿善,還得麻煩你捎上小周,這個課題她做了很多,回訪最好是要去的。”

宋擇善從來不駁趙老教授,點點頭:“沒問題。”

*

古荔縣坐落於群山之中,通往那裡的道路崎嶇不平。

周安坐在宋擇善的車裡麵,笑著:“宋師兄,麻煩了。”

宋擇善微微頷首,表示沒關係,但他的目光始終專注於前方的道路,沒有去看周安。

周安拿餘光去瞧宋擇善,他的側臉輪廓分明,線條流暢,外麵的光線透過車窗落在他的臉上,映照出堅毅而深邃的眼眸。

“嘟嘟嘟——”宋擇善放在一旁的手機連續響了好幾次提示音。

周安解釋道:“是我發的,這裡麵是古荔縣的地圖,還有一些當地習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在這邊用電腦發郵件不方便,我就直接發微信了。”

周安還特地在所有消息最後加上一個可愛的笑臉。

發微信這件事情上,周安存了刻意的心思。

她曾經狀若無意地和宋擇善提起:“宋師兄,在國內用表情包可以更接地氣。”

這純屬是歪理瞎說,但周安編得麵不紅心不跳。

語言習慣是最隱蔽但效用最顯著的一種習慣,周安要的是將自己編織的小習慣一點點滲透進她和宋擇善的每一次對話中。

對於宋擇善這種生活極度規律的人,隻有通過細水流長的接觸,將相處也變成他的一種習慣,才有可能在他心上種上一顆種子,徐徐引誘之,誘它發芽。

周安覺得自己在種一棵極為難長成的樹,埋種、施肥、破土、發芽、長大再到枝繁葉茂,每一步都要拿捏好分寸,不能快,也不能慢。

即使不能準確判斷自己在宋擇善心裡的好感度,但是周安的直覺告訴她:宋擇善不討厭她的接觸。

所以,不著急,她是有耐心的獵人,等待著獵物上鉤。

發完微信,一時間有些安靜。

周安率先開口打破車內的安靜,她說起學院的法律援助中心:“宋師兄,聽說您之前念書的時候每年都做法律援助。”

宋擇善微微點頭,簡潔地回應:“是。”

周安接著說道:“我覺得其實從法律援助案件裡麵可以學到很多呢,雖然目前大多數學者傾向於做教義學研究,注重理論推理,但我感覺如果從案例研究出發,做實踐探索,其實也是一條不錯的路。”

宋擇善緩緩開口,聲音中透露出沉穩,回答簡短但有毋庸置疑的自信:“案例研究有可行性,但目前來講,價值不夠大,理論研究仍然是主流。”

周安想了想,又好奇地問道:“那宋師兄覺得我適合理論研究麼?”

這個問題其實困擾了周安很久,她早覺得不適合,但是正如宋擇善所說,這是主流,脫離主流的研究道路會很難走,所以她一直沒有完全換方向。

宋擇善想了想,評價中肯但十分犀利:“你學術功底並不紮實,視野局限,不適合理論研究。”

周安頓住,這麼直接?

她知道宋擇善在學術上一向極嚴格,評價犀利,但沒想到這麼戳心。

周安硬著頭皮繼續道:“我其實一直有努力嘗試補足基礎,效果還是有一點的。”

宋擇善點了點頭,但開口依然紮心:“你努力沒有問題,但是法哲學的研究基礎,很難補。”

他瞧著周安微微低下去的頭,眸光一閃,又補了句:“不過從你做的調研報告來看,你情商高,懂人心,和被調研者們相處愉快,即使不做理論研究,去做實踐研究挖掘一手信息也是能做出一些成果的。”

宋擇善難得說這麼多話,似乎是在補足方才的犀利評價。

這確實是一條路,從實踐入手研究的學者不少,但這條路會更艱辛,出成果可能更慢。

周安垂眸低低回了句:“嗯。”

她知道宋擇善這句話倒是在誇她,可是那句“懂人心”卻深深刺痛著她。

從內心深處來講,她非常不喜歡有人誇她懂人性。

因為周安能懂人心的原因是,為了卑微地活著,她練就了像狗一樣靈敏地感知彆人心情變化的本領。

但周安還是微笑著回應,畢竟麵前這個人是她必須討好的人,他願意怎麼誇就怎麼誇吧,不管她喜不喜歡,順從就好了。

不過很明顯,兩人學術立場是不太一樣。

車內再次陷入了安靜,隻有車輪滾動的聲音和偶爾傳來的鳥鳴。

周安覺得懊惱。

其實她之前也總是借著討論學術相關的問題和宋擇善搭話,他不怎麼看微信,那她就發郵件。

周安清楚,若是沒有深度的學術問題,不但不能讓宋擇善注意,反而會引起反感,所以她每次都是再三斟酌,為了確保自己的問題是有價值的,把宋擇善發表過的論文翻來覆去地看,學習他的寫作邏輯,琢磨他的思維方式。

宋擇善從一開始回郵件隻是簡單幾句話,到回複的越來越多,雖然每一句都是對問題本身的討論,但周安能從那些回複中看出一絲他的情緒變化。

從沒有情緒到夾帶著一絲絲情緒波動,也算是有些不同吧。

但即使如此,他對她的那些略微的不同,和動心沒有半點兒關係,本質上是周安刻意打造的好學勵誌的好人設加上高頻率交流引發的假性親密。

假的就是假的,連曖昧都不算。

這種關係模式套到任何男女身上都適用,大多數人都會被湧上頭的情緒衝昏頭腦,以為那是愛情,然後一頭紮進去。

周安以為可以趁著荷爾蒙作用旺盛變假為真,可她的套路在宋擇善這裡失效了。

宋擇善和彆人有些不一樣。

從一個人的學術觀點是能看出他的內心的。

周安的學術立場總是傾向性明顯,對問題會產生立場鮮明的肯定或者否定,甚至會產生格外極端的想法,但她隻會向宋擇善講述自己前一半想法,後一半那些極端的觀點被深深埋藏在心裡,不敢暴露。

但宋擇善完全不一樣,和他討論任何東西絕不會到爭論的地步,因為他從不輕易對任何觀點做否定性評價。

周安知道,這是因為在宋擇善宏大的學術理想之下,一切都顯得足以被包容。

他包羅萬象,從容鬆弛的底色源自高位出身的底氣,他有去追求理想的強大物質基礎,不需要焦慮出不了學術成果,隻需要做自己喜歡的方向。

但他同時又極為認真,鑽研極深,幾乎將自己所有的時間和熱情傾注在研究之上。

宋擇善的性子和他做學術的思路一致。他並不是心冷的人,但他自製力過強,以至於當他決定把這樣的力量用到某一處時,其他人是無法撼動他內心的這種力量的。

周安把手裡的空礦泉水瓶捏扁,可這樣並不能完全發泄出心裡鬱結的氣息。

她是一個努力型選手,精心計算走出去的每一步,但宋擇善是從容的天賦型選手,極強的克製讓他總能精準繞開周安的情感陷阱。

如果他一直這樣克製,那麼她永遠不可能走到他的心裡麵去。這樣一來,她之前的所有鋪墊和之後的所有算計全部會泡湯。這也是周安覺得懊惱的原因。

算了,不想了。

周安的目光被沿途的花吸引,小時候阿媽會給她用柳枝和五顏六色的春花編成花環,她說周安是最漂亮的寶貝。

遠處的山巒起伏,綠意盎然,與藍天白雲相映成趣。

但想到阿媽,周安的眼神黯淡下來。

宋擇善等著周安再說些什麼,但許久都沒有等到。

車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宋擇善轉頭,這才注意到周安臉色不如剛上車時的雀躍,臉色也有些發白,瞧著她望向窗外,似乎不願意再和他說話,而是開始對沿途的花花草草感興趣起來。

宋擇善:……

他深深地看了周安一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

是不是他說話說得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