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1 / 1)

黛玉一邊喝湯,一邊觀察徐茂興吃飯,把他那樣用得多、哪一樣用得少、哪一樣碰都不碰都暗暗記在了心裡。

不知不覺,一碗銀耳蓮子羹就下去了一大半。

她自覺有七八分飽了,便把碗放下,順手拿著筷子給徐茂行夾了些切得細細的芥菜絲。

剛才她觀察半天,知道徐茂行愛拿這個配白粥。

徐茂行抬頭對她微微一笑,換了雙公筷,夾了半隻鹹鴨蛋放進她麵前的小碟子裡。

“我聽福嬸說你愛吃這個,好歹多吃點,那半碗湯頂什麼用呢?”

黛玉捏著帕子擦了擦嘴角,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不必操心我,我自來便是這個飯量,再多用便要積食,倒不如不用的好。”

徐茂行卻道:“那是你不愛活動的緣故。俗話說得好:生命在於運動。若是人吃了飯就坐著不動,腸胃自然也就跟著犯懶。”

他堅持道:“聽我的,今天就先多吃半個鴨蛋黃。等會兒吃完了,我帶你出去散散步,順便也認認街坊鄰裡。”

黛玉對多吃有些抵觸,但對出門還是很向往的。

隻是,她往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貞靜慣了,對於徐茂行隨意就說要帶她出門,多少有些猶豫。

她左右看了看,見福嬸和珊瑚已經出去了,隻有親近的紫鵑在側,便半掩著口,遮遮掩掩地問道:“這不年不節,不齋僧不宴道的,我隨意拋頭露麵,鄰居們不會說閒話吧?”

見她鬼鬼祟祟的,像一隻想偷吃堅果的小倉鼠,徐茂行不由一笑,也學著她把臉湊了過去,小小聲地說:“不會,彼此都是為生活奔波,沒有那麼閒。”

黛玉微微一怔,覺得頗有道理:榮國府的之所以有那麼多長舌婦,可不就是因為上上下下都太閒了嗎?

如鳳姐那般日理萬機的,最多也就是私下裡和平兒議論一下諸人的性情,何曾與外人湊在一起一較唇舌長短?

“好了,好了,快吃吧,涼了滋味就不好了。”徐茂行催促她。

或許是心裡有了盼頭,原本已沒什麼胃口的黛玉,忽然就覺得眼前的飯菜香甜了起來。

她乖乖拿起竹包銀的筷子,把那半顆鴨蛋裡的蛋黃撥出來吃了,還在徐茂行的推薦下又喝了小半碗的白粥。

徐茂行道:“彆聽人把那什麼燕窩粥、銀耳粥、玫瑰粥、山藥粥……吹上天,其實白粥才是最養胃的。隻要胃口開了,能吃進去東西了,身子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黛玉一手拿帕子托著粥碗,一手捏著湯匙,慢慢往嘴裡送了一口,咽下去之後才道:“跟著外祖母時,也常吃燕窩粥,我都是當藥吃的。如今想來,竟是真不如白粥可口。”

“這是正解。”徐茂行笑道,“再大的愛好一旦變成謀生的手段,做起來都會無比痛苦;再喜歡的食物一旦變成了治病的藥物,也不會再有先前的滋味。”

聽黛玉提起燕窩,他又想起一件事,不由眉毛顫動,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黛玉歪著頭看了看他,好奇地問:“你這是想起什麼來了?”

徐茂行卻不肯就說,隻道:“先吃飯,先吃飯,吃完飯再說閒話。”

黛玉盯著他看了片刻,見他隻低頭扒飯,執意不肯現在說,也隻得作罷,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碗裡的白粥。

一旁的紫鵑看得心驚膽顫,等他把那小半碗白粥喝完,急忙就把碗奪了過來,嗔怪道:“哎喲我的奶奶喲,你自己什麼脾胃你不知道?就算到了自家,覺著飯菜香甜,要加餐也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啊。”

嗔完了林黛玉,她又去念叨徐茂行,“二爺也是的。知道你是疼奶奶,但也不是這麼個疼人法。她是個脾胃不協調的人,哪能一下子吃這麼多?”

黛玉被她說得臉紅,徐茂行卻是大聲喊冤,“這就多了?怕是從前母親養的那隻鸚鵡,一頓吃的小米都比她那多。若她那飯量是正常的,我豈不是個飯桶?”

聽他說的俏皮,兩個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紫鵑掩口笑道:“可不敢這麼說,不然我得自打嘴巴了。是奶奶的胃口自來不好,二爺怎麼繞到自己身上去了?”

黛玉也笑了好半天才止住,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們且彆爭了,我是真吃不下了。”

富貴人家的小姐運動量少,為了養生一般都是七分飽。黛玉今日這般,已經算得上是胡吃海塞了。

若不是有徐茂行在一旁坐著,一力攛掇黛玉多吃,紫鵑嘴裡可不止這兩句話了。

“那你等我一會兒。”徐茂行說了這一句,沒多久便把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掏出帕子一抹嘴,起身道,“走吧。咱們不到彆人家裡做客,也不必換衣裳,出去轉轉就回來。”

黛玉不解道:“不是說要認人嗎?”

徐茂行拉著她就走,“走吧,等你出去了就知道了。”

“誒,二爺彆忙,好歹給奶奶搭件鬥篷。”紫鵑在後麵急得直跺腳。

但徐茂行全當沒聽見,還豎起食指擋在唇邊,示意黛玉也彆搭裡她。

黛玉乃是大家閨秀,雖是自由當做男兒教養的,但也自來規行步矩,乾過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是一群人悄悄聚在一起替寶玉慶生。

但那件事,瀟湘館裡的丫頭都是知道的,賈母也不一定就心裡沒數。

那是一群小孩子在自己家裡玩鬨,便是再出格也有限。

哪像現在,少男少女手拉著手,做賊似的往外跑,就好像……好像要去私奔一般。

那兩個字在腦中閃現的一瞬間,黛玉瞬間臉頰通紅,手上也象征性地掙紮了兩下。可也或許是徐茂行握得太緊,她沒掙紮動。

“怎麼啦?”徐茂行一邊拉著人跑,一邊疑惑地扭頭問她。

黛玉舉著帕子遮住臉不讓他看見,隻一個勁兒的搖頭,從這一側露出的眼睛卻亮晶晶的,仿若閃耀著星光的潭水。

活了這麼多年,她從未像這一刻般深刻地意識到:困在春閨做個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的大家閨秀,是上天給她框定的命運,從來都不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又想到了那隻看了一冊的《徐霞客遊記》,看的時候便曾幻想過,她何時能如書中的主角一般,信馬由韁,且行且住,踏遍三山五嶽,看遍雲展雲舒。

這個念頭還會落下,徐茂行便猛然停了下來,“好了,大門就在眼前了,咱們一起走出去?”

黛玉因著心不在焉,步子一時沒刹住,因慣性往前撲去。徐茂行順手扶了一下,笑道:“就算是第一次乾這種事,也用不著這麼激動吧?”

原本生出的一些尷尬,也因他這一句笑言消彌於無形。

“不隻是激動。”黛玉實言道,“我是忽然想到了你的那本遊記,惦記著後麵的何時才能看見呢。”

至於如徐霞客一般遨遊四海,她終究是壓在了心裡沒有說出來。

一是因為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根本支撐不起長途跋涉;二就是她通過賈母了解到,徐茂行自家裡出了事之後讀書便十分刻苦,顯然是有心科舉的。

雖然陰差陽錯,但他們二人畢竟已是夫妻。正所謂夫妻一體,做丈夫的要上進,她身為妻子,自然也要站在身旁支持他。

再者說了,那徐霞客之所以能那般灑脫,必然是家中頗有積蓄,能夠支持他不事生產。如今他們家可沒有這個條件。

是的,雖然才進門一天,林黛玉已經從心理上,開始認可這是她自己的家。

徐茂行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訕訕,“嗯,這個……還真得看運氣了。”

他至今也還沒完全弄懂,那個盲盒究竟是個什麼獎勵機製。隻知道背會的書越厚,獎勵的東西就會越好。

可如這次般,開出了一套書裡的一部分,後續是下次接著開出剩餘的,還是等什麼時候再次觸發了相似的機製,他都不得而知。

黛玉雖不明就裡,聽了他的話卻也覺得有理,點頭道:“像這樣的好書,誰家得了都是自己珍藏起來慢慢看,哪裡能輕易就遇到?”

說完她又安撫徐茂行,“咱們能偶然看見這一冊,已經是僥天之幸了,說來我還是沾了你的光呢。”

徐茂行笑了笑,心說:誰沾了誰的光還真不一定。

若不是他想不出要給黛玉送什麼禮物,也不會心血來潮去背那一本書。若不是背了那一本書,也不會得到這樣一個讓人抓心撓肺,又愛又恨的獎勵。

他笑著指了指大門,對黛玉道:“大門就在那裡,你敢出去嗎?”

黛玉嬌哼著踏出一步,回頭睨他,“這有什麼不敢的?彆小瞧人。”

徐茂行便笑著對他拱了拱手,嬉笑道:“那就請奶奶給小人帶路了。”

黛玉再次被他逗笑,掩唇嗔道:“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

但也不得不承認,和這樣的人相處,便是如她這般處處留心在意的,也會不知不覺便被他帶著放鬆了心神。

“誒,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可就不對味了。”徐茂行往前踏了一大步,回身擋在了她麵前,挑眉道,“若是按年歲來算,小生還得管奶奶叫聲姐姐。”

他倆一個生在綠月十二,一個生在揚州花朝節,黛玉恰好比他大了四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