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聲音時斷時續，墨安仍舊聽得模模糊糊。

這兩天對他來說可不怎麼好過，一開始隻是肚子裡不舒服，慢慢這個“不舒服”越來越明顯，墨安才對“饑腸轆轆”有了深刻的體驗。

人魚是海洋的孩子，從墨安有了聽力和意識開始他要學習的第一件事就是吸收營養。幼體們都在魚卵裡長大，父母生育後代，但並不負責喂養。養分順著海水的流動抵達孵化地，那是大海中營養最為豐富的地方。

當海水流過魚卵表麵時，未孵化的他們就要開始爭奪養分，還沒睜眼就必須懂得生存。吸收最多、最好的幼體才可以在多年後成功孵化，而天生吸收慢、吸收差的人魚幼體會活活餓死在卵的內部，作為海洋優勝劣汰的淘汰生命。

人魚死亡之後會在幾小時之內變成泡沫，他們自海洋中誕生，也會重新回到海底的懷抱。而這些泡沫也將成為海的養分，滋養其餘的魚卵。

每一條人魚的出生都要經曆這樣殘酷的事情，墨安也不例外。可順利出生隻是他們生命的開始，並不能算作成為了人魚的象征。他們還要經曆層層考驗，還要到一個特殊的地方去，能活著回來才會被大族群接納。但這些自己都沒有可能去親身經曆了，因為他早就經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災難，那就是人類的掠奪。

現在，墨安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一場災難當中，他又一次回到了海底的深處。在這昏迷的邊緣他感覺到了一陣顛簸，難道自己又被背起來了嗎？他們要帶自己去哪裡？

過了一會兒，周圍的光線變得特彆明亮，亮到墨安那雙沒有淚膜的眼睛開始疼。

夏禹和米兜一起從下水道的出口走了出來，時間剛好是正午，強烈的陽光晃得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

“好亮。”長時間在安全屋裡生活，米兜對光線的反應特彆強烈，被晃得流出眼淚。

“對不起，我應該選一個更好的時間，到了晚上再讓你們出來，可是墨安實在等不及了。”夏禹同樣眯著眼睛。

“沒關係，隻要能救墨安，這點光線都是小意思！”米兜怕夏禹過分擔心所以笑著說，“現在咱們的計劃是什麼？”

“計劃……計劃是，你帶著墨安躲在安全的地方，我去搶劫。”夏禹把“搶劫”這兩個字說得格外用力，顯然是下了好大的決心。他知道這種行為不好，但實在想不出第二種能救墨安的方法了。

“可是，你搶劫過嗎？”米兜反而比他看得開。

夏禹搖了搖頭：“我應該找一把武器，這樣搶劫的時候看上去比較厲害。”

“那還不如我去搶劫，你留下來照顧墨安。”米兜說，“以前我和媽媽就被人搶劫過，他們又高又大又凶狠，要我們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和當天的工錢完全交出去。”

“啊？”夏禹吃了一驚。

“咳咳，不想死的話就把錢掏出來，否則我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米兜像模像樣地學了一下，看上去還真挺像那麼回事，“如果咱們兩個必須有一個去搶，還是我去吧，我力氣比你大。”

“不行。”夏禹雖然沒了主意，但關鍵問題他還拎得清，“還得是我去，你的身體非常寶貴。”

“可是你的身體也很寶貴啊。”米兜擔心他受傷。

“我的身體是最不寶貴的東西，受傷也不要緊的。”夏禹說完開始找合適的地方，既然避不開攝像頭，那避開治安官就可以了。不一會兒他就找到了最為適合的角落，安排好米兜和墨安之後，夏禹獨自前往那條熟悉的小巷。

這些天他就是在這裡換營養素的，這裡的人非常少。

墨安你再堅持一下，我一定可以搶劫成功！

夏禹狠下心，對不起王琴教授，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壞孩子了。我沒有錢，隻能從彆人的手裡騙或者搶奪，但是……我絕對不會傷害彆人，搶完營養素我就走。

剛剛這樣想完，有四個人從巷口走了進來，其中一個人的手裡就攥著營養素。

那根針簡直刺進了夏禹的心，彆人輕而易舉就能買到，現在是救墨安的關鍵。等下，搶劫要怎麼說來著？米兜剛剛給自己示範了一回……

“咳咳，把你們身上的……營養素都交出來，不然，不然我就殺了你們！”夏禹站在原地訓練，還擺出了最為凶狠的表情。米兜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一個人麵紅耳赤地說話，像是和空氣吵架。

那些基因合成人越走越近，夏禹也自認為將搶劫的手段練得爐火純青。之所以他能輕而易舉看出他們是合成人，因為他們的外表也有基因改造的特征。

要和同為六等公民的人打交道啊，夏禹深吸一口氣，快步過去，手臂伸開，虛張聲勢地開了口：“把你們的……”

“你就是那個身體會變透明的小孩兒？”最矮的那個男人開了口。

“啊？”夏禹被反將一軍。他們認識自己嗎？

“果然是你吧。”那男人走到了夏禹麵前，“聽說這幾天總有一個合成人出沒，年齡很小，願意用身體器官換營養素。”

“對對對，是我，是我。”夏禹聽完之後居然有點開心，他們能這樣說就說明他們有需要，“請問您是要看我的肚子變透明，還是需要器官？”

“我們需要你的一條腿。”男人說，“拿回去做實驗。”

“可以的可以的，請問您有武器嗎？最好快一些，切口平整的話我的新腿長得比較快。”夏禹展示了一下左手，昨天為了換營養素他被人砍下了一隻手，但是那個人的刀太鈍了。以前研究所的人都會用手術刀，又薄又鋒利，切口很完整所以長得比較快。

“我們的武器不在身上，這樣吧，你跟著我們一起回去。”男人指了指不遠的地方，“那邊就是我們的居住地點，不止一支營養素。”

“真的嗎？”要是放在以前夏禹絕對不會跟他們回去，可是這會兒他管不了這麼多，跟著他們離開了小巷。

這一切都被米兜看在眼裡，那些人要帶夏禹去哪裡？不行，自己必須跟上！他不假思索地背上了墨安，悄悄地跟上了。

正如這些合成人所說，他們的居住地點並不遠。夏禹這一路惴惴不安，時不時看向路邊，希望能看出什麼端倪。但即便看出了什麼他也必須跟著這些人走。

“我們都是這裡的員工，平時負責分揀垃圾。”到了報廢的垃圾工廠裡頭，為首的男人回過頭來打量夏禹，“你叫什麼名字？”

“夏禹。”夏禹站在原地，也打量著他們身上的特征。

他們的脖子上都有鱗片，應該是合成了某種海洋生物的基因吧。那他們是不是和人魚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海底的深處？

“夏禹……你的名字聽起來文縐縐的。”最矮的男人將營養素放在了一邊。

“是彆人幫我起的。”夏禹將王琴教授深深埋在心底，他最近都不敢想起她，因為一想起來就難受。現在他開始打量四周，這裡看上去是廢棄的垃圾處理工廠，而且還有一個凹陷的凹型冷卻池。應該是為了冷卻軋碎機的發動機熱度才弄出了這東西。

“請問，您的武器在哪裡呢？咱們能不能快一些？因為我真的很需要那個，我很急著用。”夏禹再一次亮出了底牌。要是他多幾個心眼就知道絕對不能這樣心急，誰有需求，誰就站在了交易的下風。可現在的他顯然不明白，隻惦記著墨安和米兜。

墨安還能堅持多久？米兜有沒有被人轟走？他好擔心。

“這個啊，不著急，咱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最矮的男人朝著他招了招手。

夏禹聽話地走了過去，不知道他們是要哪一條腿呢？是連大腿一起切掉還是隻需要小腿？

“剛才我忘記問，您要哪一條？不可以一下子要兩條，因為我要趕緊回家。”夏禹認真解釋，“隻給我剩下一條腿就可以了，我可以蹦著回去……”

話音未落，兩個男人已經用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像紙片一樣被他們輕而易舉地拎起來，兩隻腳不能沾地。

夏禹快速地晃著腿：“你們要乾什麼？要乾什麼！”

“當然是要研究研究你，既然你連器官都能夠再生，那麼給我們幾個肺應該沒問題吧！”一個男人這樣說著。

“肺？不是要腿嗎？肺不行！”夏禹一下子慌張了，因為他隻切過一次肺部，還不是全部切掉。半邊肺葉被拿掉，當時研究所的人還給自己用了機械肺葉，這才維持住生命體征。

最後手術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的肺可以重新長出來，但是身體不能缺少氧氣。要是一口氣拿掉全部的肺，還沒等到它重新長自己就要憋死！

“不行！不行……唔！”夏禹的話說不出來，嘴巴裡被塞了一團布。布團捅得太深他很想嘔吐，卻又什麼都吐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自己放在了軋碎機的切碎台上。

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夏禹扭動四肢試圖找到逃跑的機會，也希望精衛能告訴自己怎麼辦。可是無人回應，他又一次被綁在了手術台上，再一次麵臨被拆分的命運。

不同的是，研究所裡的人不會直接把自己拆了不管。

“要是能有他的肺就好了。”

“先不管了，以後肯定用的上吧，水母合成人的肺應該也可以在水裡呼吸。”

“真到了那一天，肯定用得上！”

那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天？我的肺在水裡不能呼吸！耳邊是這些話，夏禹的舌頭無論怎麼用力都不能把布團頂出去。高處的切刀已經開始旋轉，發出刺耳噪音，他閉上了眼睛，絕望地等待最後時刻。

“住手！你們放開他！混蛋！”

稚嫩的童聲響徹工廠，但是仍舊壓不過切刀的動靜。米兜剛趕到就看到這樣一幕，果然這些人不安好心！他來不及放下墨安，背著魚卵衝了過去，跑得雖然不快但是勝在力氣很大，一下子撞飛了其中一個男人。

“滾！一會兒連你也宰了！”但另外一個男人馬上出手，一巴掌掀翻了米兜的小小身體。

夏禹聽到動靜睜開雙眼，隻見米兜和魚卵滾出了好幾米。經曆了這麼多天磨難的白大褂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撕裂，在米兜翻滾的時候變成了包不住魚卵的兩片。

巨大的魚卵朝著冷卻池滾動，最後停在了池子的邊緣。

不行，自己不能死在這裡，米兜和墨安也不能死在這裡！夏禹又燃起了求生的勇氣，積攢的全部力量都到了舌頭上，經過了幾次三番的努力他終於頂動了一些。

再加把勁兒！

又是一次發力，那臟臟的布團掉了出來。

“快跑！”夏禹朝著那邊聲嘶力竭地喊著，再一次用力掙紮起來。

快跑？為什麼要快跑？

能跑到哪裡去？

跑得快麼？

墨安忽然間有了這些想法，不知道何時開始他又恢複了意識。他睜開雙眼，虛弱地動了動雙手和尾巴。

“放開他！你們放開他！”米兜抓住一個男人的手腕不放，再被連續踹了兩腳之後用力地咬住了他的胳膊。

放開？放開誰？是夏禹麼？墨安的意識開始慢慢回籠，羊水開始劇烈晃動。魚卵再一次恢複了收縮，隻不過幅度沒有那麼大，微弱的光芒在他的魚尾上閃動。

隔著魚卵，他看到了被踢打的米兜，和被按住的小水母。

“救命！救命！”夏禹開始呼救，萬一這周圍有好人呢，萬一好人衝進來救了他們呢？

救命？救命……墨安閉上雙眼，像是重新又睡著了。

但是下一秒他的眼睛完全睜開，雙側的耳鰭隨著羊水的晃動而動。雙層耳鰭隻長了一層，頸側兩邊的腮裂不斷擴張，像是生生撕開了皮膚。

通過腮裂還能看到裡麵鮮紅色的新生魚鰓。

再下一秒，墨安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

尾鰭想要掙脫內壁，必須強行脫落。撕扯中他對稱的尾鰭裂開了，扇形的魚鰭直接扯斷。一部分留在了他的魚尾上，一部分留在了卵膜內部。臍帶跟著斷裂，淡藍色的血液進入了羊水，墨安終於從卵內脫離，掙脫了最後的束縛。

尖銳的指甲第一次劃傷魚卵，這感覺就像劃破了身體。當他的腦袋第一次伸出魚卵時，他的腮裂迅速閉合了，如同沒有。第一口新鮮的空氣進入了鼻腔，進入肺部，充滿肺泡，讓他的肺快速擴張。耳邊響起了同族的呼喚，墨安回憶起更多的事情。

“Anixda……”在被捕撈上岸之前，有人魚這樣叫過他。人類給自己起的名字叫墨安，自己真正的名字叫阿逆希達。

小水母很笨，但小水母不能受到傷害。

這是墨安提早孵化之後的唯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