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托走向床邊,那裡的花瓶裡插著梔子花。
派翁跟上去,苦口婆心地勸說:“國家的壽命遠超過國王的壽命,陛下,您得為後世考慮。”
“你是相信我的。”明托看向派翁,眉眼間帶著疲憊——他隻是,不確定。
國王與皇後的蜜月安排在婚禮後的第七天,明托決定將皇後帶去海邊的行宮,在那裡他會跟皇後曬成蜜糖色。
梧桐沒有什麼要帶的東西,他透過窗戶看向與皇後聊天的明托。
明托擅長討女孩歡心,他講著他在民間的奇遇,口渴時朝身側招手,卻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他的笑容一滯,但又立刻恢複。
皇後用手掩著嘴,銀鈴般的笑容傳到梧桐的耳中。
這讓梧桐感到莫名的煩躁。
“梧桐。”梧桐剛想要離開,就聽到明托拖長的語調。
皇後已經跟幾個貴族女孩離開去花園聊天了。
梧桐停了下來,單膝跪在地上的羊毛毯上:“陛下。”
“秋丹說過,我的身邊有他安排的人。”明托緩緩站起身。
梧桐不敢抬頭。
“你覺得是誰?”明托在梧桐身前停了下來。
“我……我不知道。”梧桐這樣說。
明托蹲下身,用手指勾起梧桐的下巴,“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梧桐緊緊閉著眼睛。
“睜開眼,我命令你。”明托惡狠狠地說,手上的力氣也在慢慢加重。
梧桐睜開眼睛,他的嘴已經合不攏了,扭曲的臉上滿是窘迫。
明托看著他那雙黑色的明亮乾淨的眼睛:“你喜歡男人,對嗎?”顧塵是個男人的名字,也許就是秋丹的彆名。
明托繼續笑著:“你是否曾用靈魂向秋丹發誓?”
明托在懷疑自己,梧桐立即意識到。
梧桐看著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沒有。”
“又是這樣的眼神。”明托肆意笑著,像是終於抓住了螢火蟲的孩子。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對這個嘴硬的牡蠣簡直愛不釋手。
苦澀在梧桐心裡蔓延,淚水不受控製地盈滿了他的雙眼。明托以為自己按疼他了,鬆了手上的勁。
梧桐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明托知道。
這個國家,與自己長相相似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跟他有血緣關係的堂兄——秋丹。派翁曾在明托小時候說過,兩人有著酷似的嘴唇和眉毛。
梧桐若是愛著秋丹,又為什麼會背叛他呢?
“我在想念一個人,”梧桐說,“我殺了他。”
明托笑了起來,他用腳踩著梧桐長著淡金色的頭發的腦袋,柔軟的觸感使他十分滿意,他確實間接導致秋丹喪命。
“你既然愛他,又為什麼要殺了他?”明托問,他想到了梧桐那天的話:尚未完成的罪惡不會陪伴著您進入地獄……如果梧桐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就該明白,在秋丹產生不該有的邪念時,就活該要墮入地獄。
“我……我……”梧桐說不出話。
明托不耐煩地打斷他:“實際上,一個有過背叛主人經理的奴隸,我也不想要。”
一兜冷水就這樣澆在了梧桐身上,他感受到徹骨的寒意。
背叛,這個他最不願意承認的烙印。
梧桐在花園裡除草,他被安排到了遠離明托的地方。
明托即將啟程要去蜜月的時候,女仆找上了滿膝泥土的梧桐。
“陛下要你也去。”
梧桐坐在床邊,夜空是那樣明亮,他靜靜聽著風聲。
主人們坐在各自的馬車裡,隊伍前麵走著手持儀仗的侍衛,貼身侍衛們跟在主人們的馬車邊聽候差遣,而梧桐這樣的身份低微的奴隸則被佩劍的侍衛們圍著走在隊伍末尾。
長長的遷徙隊伍走過太陽炙烤著的沙漠山川,來到了有著涼爽海風的沙灘。
海邊已經被清場,漁夫們與他們被拖走的漁船一起去了懸崖背麵的淺灘。
明托嗅到了第一波海風帶來的清新味道,他撥開紗簾,看到了那片淺藍色的海域。
他的行宮即先皇的父親建造的大理石宮殿矗立在海邊的一處懸崖上,在那裡有二十幾名侍衛正在列隊歡迎。
他激動地跳下車,跑到了皇後的馬車旁,想要邀請她與自己去海邊散步吹風。皇後正在一下一下地扇著扇子,自從天氣炎熱之後,皇後的身體變差了很多,食欲不振,偶爾低聲嘔吐。這也是明托選擇在海邊蜜月的緣故,這裡涼爽的海風會讓皇後的病情舒緩一些。
明托接過侍女的羽扇,給皇後扇了幾下:“不舒服嗎?”
皇後病怏怏地躺在藤椅上,雪白的臉上因為汗水而粘了幾根發絲。
“陛下,還沒到嗎?”瑪麗露的聲音微弱而沙啞。
婢女遞上一杯葡萄酒,瑪麗露搖頭拒絕。
“馬上就要到了。”明托憐惜地為皇後蓋上紗帳,可憐的人兒,是不是自己宮殿裡太過炎熱了,派翁又該擔心了。
明托跑到隊伍首部,將斯蘭趕下馬:“我們應該加快腳步了,看,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斯蘭站在馬下雙手叉著腰,目光掃過皇後緊閉的紗帳,皇後若有若無的身影隨著馬車而輕輕搖晃。
“隻要您的一鞭。斯蘭舔了舔嘴唇,蓋住炙熱的陽光,衝馬上的少年大喊著。
“嘿!”斯蘭本想去隊伍後麵看看,卻被明托叫住。
眼前伸來一隻手。
斯蘭看向馬上的年輕君主。
“來吧,我可不想再等你。”明托笑著。
斯蘭不記得這是時隔多久之後,兩人再次騎一匹馬,棗紅色的馬閃電般衝上山坡,馬蹄踏過的山路上,一片白色小花輕輕顫抖著。
斯蘭輕輕閉上眼,感受著這海邊的鹹濕的海風。
行宮雖然規模不如首都的宮殿,但基礎設施一應俱全,又常年有奴仆守候。
這座陰涼的城堡上爬滿了藤蔓植物,每隔幾天,牆角下的苔蘚都被仆人們用貼片小心地刮掉。
皇後進入宮殿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在女仆的陪同下去房間休息了。
巨大的天井裡的水池構成了一個天然的冰室。明托迫不及待地鑽了下去,在石室裡愜意地躺在吊床上。
跟他一同進來的斯蘭似乎有心事,心不在焉地吐出一串串水汽。
明托的手一下下摩挲著冰涼的石壁,推著自己在空中蕩來蕩去。
“陛下,臣有些事……”斯蘭終於按捺不住地開口。
明托勾著唇:“你有事瞞著我?”
他們是一起長大的朋友,在明托心裡,斯蘭早就達到了親人的地步。
明托瞧著斯蘭那愈發焦灼的神情,戲謔地吹了個口哨:“女孩?”
斯蘭抬起眼,有種被抓包的慌亂,明托大笑著:“去吧,彆讓你的姑娘跟人跑了!”
梧桐在收拾自己的行李,女仆在詢問了他的身份後將他帶到了後花園,這裡種著葡萄和各種藤蔓植物,深綠的葉子構成了天然的帷帳,後花園簡直像是個精靈王國的綠色神廟。
梧桐在爬滿牽牛花的角落發現了女仆告訴他的那個老園丁——迪烏。
這是一個皮膚黝黑的老人,穿著破舊邋遢的袍子臉上蓋著破洞的草帽。
“爺爺?”梧桐小心喊了聲。
老人的鞋子掉了下來,他猛地驚醒發現了梧桐。
“你是誰家的孩子?”迪烏一邊忙著撿鞋子,一邊問,他將梧桐認成了周邊來偷吃葡萄的漁民的孩子。
“我是陛下的花匠。”梧桐笑得十分開朗,迪烏給了他原世界的爺爺的感覺,他是賣葡萄的。
“哦,陛下……”迪烏垂下腦袋,花白的頭發整齊地束在腦後,“陛下來了?”
迪烏半響才遲鈍地問,眼裡閃著不可置信的光:“跟皇後嗎?”
看來那場世紀婚禮的好消息傳到了這片國土的每個角落。
“是的,今天剛到行宮。”梧桐乖巧地回答,餘光瞥到了迪烏藤椅下的酒瓶。
“哦,這樣,”迪烏一下下地捋胡子,“孩子,那邊有凳子,搬來坐吧。”
迪烏指了指花園角落的小茅屋,梧桐穿過低矮的灌木和兩邊栽種著草莓的小道。
小茅屋裡鋪著一張床,幾個陶罐擺在房間的角落裡,這就是迪烏的全部家當了。
梧桐搬了個三腳凳走向葡萄架。
“爺爺,這裡隻有您一個人照看嗎?”梧桐仔細瞧了瞧四周,這裡除了中央巨大的葡萄架,四周劃分了很多塊,栽種了草莓和各種蔬果。
後花園簡直變成了菜園。
“哦,是呀,就我一個人啦。”迪烏躺在藤椅上,用破舊的帽子閃著風。
“去看看中間的水井,我在那裡吊著幾罐紅酒,”迪烏閉著眼睛說,“一路上,渴壞了吧?”
梧桐這才看見掩蓋在藍莓樹後的水井,井水如同一麵墨色的鏡子,一根麻繩從水井邊沿伸進水裡,梧桐拽住一根往上提,一瓶密封良好的紅酒被拽了上來。
“來吧,孩子,我也口渴了。”迪烏睜開眼睛,拿起了椅子下的空瓶子。
一老一少,一人抱著半瓶紅酒喝了起來。
這時,一個女仆在花園門口探了探腦袋,卻沒有看見隱藏在葡萄架下的兩人。
“真是大膽!”明托低吼了一聲,“難道那個奴隸是逃跑了?”
明托怒氣衝衝地踏進了後花園,他在記事之後也沒來過幾次,若不是今年的酷暑,這個失落的城堡不知道要空寂多久。
在他看到這個神秘美麗的花園時,瞬間就被這靜謐美麗的場景安撫下來。
他踏上碎石子鋪成的小路,目光掃過仿佛陷入安眠了的生機盎然的植物。
這裡是那麼安靜,那麼美好,就像是夜晚中的世外桃源,螢火蟲不怕人地飛過他的耳側,留下輕輕的細語般的嗡鳴聲。
明托譴退了身後的隨從,獨自一人踏入這個仙境。
葡萄架後傳來一陣布料摩擦的聲音,明托放輕腳步,用手撥開幾片葡萄葉,看到了躺在藤椅上的梧桐。
怪不得找不到,原來是在這裡享受。
明托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
“陛下。”身後傳來的聲音驚得明托一顫。
他轉過身剛要發怒,不是說了不要跟過來嗎!卻在看到一個乾瘦的老頭和他那盈滿淚水的渾濁眼睛時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