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榆一夜酣夢, 翌日在嘹亮的公雞打鳴聲中醒來。
爹娘皆不在屋內,隻韓蘭芸頂著一頭雞窩似的亂發倚在炕上,淚眼汪汪打著哈欠。
她手裡同樣捏著兩枚銅板, 這讓韓榆更確定是壓歲錢。
覺察到韓榆的目光, 韓蘭芸扭過頭來:“榆哥兒, 新年好呀~”
韓榆揉揉眼睛, 回了句新年好,又問:“爹娘還有姐姐呢?”
“今年爺奶不便出去拜年祭祖,就把差事交給大伯了,爹娘他們過去搭把手。”
韓蘭芸哈了口氣,故意把冰涼的手指頭貼上幼弟頸側,凍得韓榆一個激靈, 哧溜滑進被窩裡, 隻能看到一抹烏黑發頂。
“四姐!”
語氣不乏惱意,逗得韓蘭芸捂著肚皮躺倒,哈哈大笑。
韓榆算是發現了, 大姐二姐姐都是極其溫柔的性子, 便是有幾分狡黠,也是錦上添花。
唯獨韓蘭芸這個四姐,歪主意一大堆, 還是個皮猴兒,最愛欺負他。
當然, 也數她腦子最機靈。
韓榆忿忿想著,冒出個腦袋:“那咱們也彆睡了,趁早拜完年,回來我還要向二哥討教問題呢。”
韓蘭芸捏了把韓榆的臉,力道輕飄飄的:“榆哥兒現在滿心滿眼都是讀書, 可還記得咱們幾個姐姐?”
韓榆一本正經地回答:“讀書重要,姐姐也很重要。”
隻有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他才有能力護住爹娘姐姐。
光靠男主是沒用的,還得自己立起來。
韓蘭芸得了答案,心滿意足,也不再胡攪蠻纏:“外邊兒雪化了大半,風大地滑,娘讓我盯著你多穿兩件。”
這樣一來,即便摔到了也不會太痛。
韓榆試圖反抗:“走家竄戶的,不會冷到哪裡去。”
韓蘭芸不聽,意有所指道:“反正你不許偷偷把衣裳藏起來。”
對上四姐揶揄的眼神,韓榆麵上一熱:“還不是因為穿得太多,練字時舉得胳膊酸。”
隻怪他上次不夠謹慎,衣裳沒藏好,輕易就叫人發現了。
但他還是乖乖聽話,穿了一層又一層,把自己裹成一個球。
院子裡,苗翠雲和蕭水容在準備年禮。
韓家早年是逃荒到桃花村的,經過幾代人的繁衍,在韓發他爹那一代就成了桃花村第二大姓氏。
當年韓發他爹替人走鏢,途中發了一筆橫財,回來後張羅著蓋了現在的韓家小院不說,還一口氣購置了近十畝田地。
他老人家離世後,韓發不是個能吃苦的,便將大部分田地租賃出去,隻留十畝自家耕種。
每年的租金加上地裡的產出,農閒時韓宏昊韓宏曄還會出去做工,籠統算下來,村裡十之八.九的人家比不上韓家。
韓家吃喝不愁,韓發又極好麵子,年禮上自然不能被其他人家比了去。
光是給兩位老叔公的年禮,就有兩斤臘肉,二十個雞蛋,並白菜、蘿卜等蔬菜若乾。
韓榆穿好衣裳出來,就聽齊大妮在正屋裡遠程指揮,把他娘和大伯娘使喚得團團轉。
作為晚輩,韓榆不好明目張膽地跟長輩對著乾,隻能跑前跑後地幫忙拿東西。
苗翠雲把臘肉塞進竹籃裡,笑眯眯地說:“哦呦,榆哥兒可真懂事。”
蕭水容見韓榆跑得滿頭汗,難免心疼:“榆哥兒快歇歇,娘快弄好了,彆累著。”
韓榆應好,去西南屋和韓鬆一塊兒背書。
臨吃飯前,韓榆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枚銅板:“二哥,呐——”
韓鬆看向銅板,不明所以。
韓榆解釋說:“押歲錢,我給二哥的。”
韓鬆:“......韓榆。”
韓榆眼眸眨動:“嗯?”
韓鬆手指捏緊書頁,沉聲道:“你還未滿四歲,如何能給我押歲錢?”
韓榆張嘴就來:“因為我喜歡二哥啊。”
韓鬆瞧著他理直氣壯的模樣,一時哽住。
喜歡......
這話可以隨便說的嗎?
當真是天真爛漫,童言無忌。
韓榆又變出一枚,在他眼前晃了晃:“昨夜爹娘給了我兩文錢押歲錢,如今我分給二哥一半,便是將爹娘的祝福也分給二哥啦。”
韓榆美滋滋地收起銅板,又道:“這樣一來,二哥便可在縣試榜上有名,一舉奪魁!”
往後他們都要越來越好。
男主仕途高升,事事順遂,他才好坦然麵對原主做的那些惡事。
韓鬆心中五味雜陳,隻覺得指尖抵著的銅板分外灼人。
少年人眼睫微顫,從袖中取出辛辛苦苦攢下的銅板,遞給韓榆:“你的。”
韓榆眸光一亮,接過數了數:“一、二、......五個銅板?五文錢?!”
韓榆連連搖頭,隻取了一枚:“有來有往,我給二哥一枚,二哥還我一枚便好。”
他爹辛苦勞碌一整天,也才賺了十文錢。
韓榆可不是那等貪心之人。
韓鬆勾了勾手指,沒再強求,收回了四文錢。
這時外麵再度傳來吃早飯的呼喚,他二人終止押歲錢有關的話題,一前一後出去了。
用完早飯,韓宏昊帶著一家人前去祭拜韓家先祖。
祭祖結束,又帶著年禮呼啦啦出了門,一道去拜年。
先去兩位韓老叔公家。
韓宏昊作為長子,領著大大小小十六人齊齊跪下,口中說著吉祥話。
韓老叔公一把年紀,滿嘴的牙都快掉光了,說話也漏風:“家和萬事興,你們熱熱鬨鬨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兄弟幾個互相扶持,等我到了地下,也好去見你們爺。”
不管心裡怎麼想,諸人麵上是一致的敬重,疊聲地應好。
給兩位老叔公拜完年,又去其他人家。
韓榆幾個每到一戶人家,都要磕頭拜年。
等結束時,韓榆感覺膝蓋都不是自己的了。
幸好有小白,及時治愈了他膝頭的酸痛。
整整一上午時間,都在走親訪友。
回去時,韓榆用衣裳兜著各家親戚給的花生瓜子,吃得滿嘴噴香。
眼見韓樹韓鬆並肩走在他的右前方,韓榆慢吞吞上前:“二哥。”
韓鬆和韓樹的對話中止,他偏頭垂眸:“何事?”
韓榆眼巴巴瞧著他:“我膝蓋疼。”
韓鬆默了默:“我又能如何?”
跪了一路,他膝蓋也頗有些不適,隻是隱忍不發而已。
思及此,韓鬆又補充一句:“若實在疼痛難忍,便去找關大夫。”
再如何機靈,終究還是個垂髫小兒。
卻見韓榆搖了搖頭,試探般的挨近,伸手攥住他的手指。
韓鬆一怔。
韓榆笑眼彎彎,輕晃了晃兩人交握的手:“這樣就好啦~”
“二哥牽著我走,我就不疼了。”
對上韓榆燦若星子的眼眸,韓鬆一時語塞。
良久,憋出一句:“油嘴滑舌。”
卻不曾甩開韓榆的手。
......
午後,韓榆稍歇片刻,又去韓鬆那處學習。
他現在已“學會”上萬個字,簡單的閱讀不成問題。
左右閒來無事,韓鬆便為他講授文章。
他上輩子曾為帝師,教個孩子不成問題。
韓榆聽得暈乎乎,全程不知所以然,但還是很感興趣,耐心聽完所有。
他在宣紙上做筆記,回去後抓耳撓腮地研讀、揣摩。
等他回神,外麵天已大黑。
屋裡隻他一人,油燈不知何時被誰點燃,散發著微弱的光亮。
韓榆眸中染上暖意,陪小白說了會兒話,蕭水容過來敲門。
“榆哥兒,吃飯了。”
韓榆笑著應了聲,去堂屋用飯。
用完飯,各自洗漱。
韓榆學了半天,身體上因為小白的緣故感覺不到疲憊,精神上卻覺得疲乏。
剛躺下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新年頭一日,就這樣過去了。
-
正月初二,各家媳婦帶著男人孩子回娘家。
齊大妮吝嗇,一文錢都不想給老大老二的媳婦帶回娘家去。
可誰也沒聽她的,仗著她臥病在床,妯娌二人各帶了半斤野豬肉、五個雞蛋回去。
至於黃秀蘭,除夕那天她被衙役踹了胸口,當天敷了藥,事後覺得沒什麼,還跟大家夥兒一起守歲。
也不知是不是累著了,昨兒早起疼得下不了床,翻身都難。
原本說好的年初二回娘家,也隻能暫且擱置。
聽大房二房邊走邊笑地出門,黃秀蘭狠狠錘了下炕。
真是倒黴透頂!
本來齊大妮被蛇咬的傷都快好了,眼看就能二次出手對付韓榆,臨了又出了這麼件糟心事。
貴人交代的事遲遲不能完成,黃秀蘭唯恐貴人心生不滿,收回了這差事。
那她可就虧大了!
黃秀蘭恨恨盯著窗外屋簷下的冰淩,詛咒韓榆摔進田溝裡,破個腦袋斷條腿。
這樣也算交差了不是?
......
摔跤是不可能摔跤的。
自從那日腳下不穩,一頭紮進雪裡,韓榆就有意識地控製自己的腳步。
除非刻意,是絕對不會再摔倒的。
因此,黃秀蘭的詛咒注定要落空。
又要見親人,韓榆很有些忐忑。
一路上聽個姐姐說外祖家如何如何,舅舅舅媽都是好脾氣的,表姐表哥也都是老實人,這才放心幾分。
六人走了半時辰,總算抵達梨花村。
蕭家就住在村口,人剛一進村,蕭外公就大步出來,身後綴著一連串的人。
五大粗的黑臉漢子彎腰抱起韓榆,將他置於小臂上:“榆哥兒可還認得我?”
韓榆攥著他胸前的衣料,正不知所措,就聽韓蘭芸急吼吼地喊:“大舅舅你怎麼隻抱榆哥兒,芸姐兒也要!”
原來是大舅舅。
韓榆暗自點頭,那另一個稍顯文弱的就是娘的雙胞胎哥哥了。
“好好好!都抱!都抱!”
大舅舅蕭超已許久未見妹妹外甥,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手抱一個,招呼大家趕緊進來。
韓宏曄遞上年禮,蕭外公掀開蒙在最上麵的頭巾看了眼,登時一驚:“這這這......怎的還有肉蛋?”
這一聲,叫蕭家所有人都看過來。
又是肉又是蛋,還有好些水靈靈的蔬菜,這可是往年從未有過的。
韓宏曄就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如實告訴了老丈人。
末了又老老實實認錯:“是我沒本事,讓阿容和孩子們受了委屈。”
蕭外公臉色微沉,呼吸略沉了幾分:“所以榆哥兒今年去私塾?”
蕭水容點頭:“先把榆哥兒的事定下,其他事以後再說。”
蕭外公看向韓宏曄,見他麵無異色,長歎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若再有下次,你們甭忍著,你還有兩個兄弟呢,幾個侄子也都是半大小子,打起架來並不輸給誰。”
蕭超表示讚同:“對,阿容你婆母要是再作妖,看我不收拾她!”
小舅舅蕭任附和:“沒錯,有咱們呢。”
韓榆雙眼閃亮亮,他越來越喜歡外公和兩位舅舅了。
再說韓宏曄,他本就心中有愧,自是無有不應。
“爹、大哥、二哥,你們放心,再有下次,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跟他們徹底掰扯開來。”
蕭外公並未多言,隻說榆哥兒受苦了,吩咐兒媳婦開飯。
話題就此打住,韓榆和外公一家高高興興吃了飯,下午和表哥表姐們打成一片,玩得可高興。
申時,一家六口打道回府。
蕭外公立在門口,目送著女兒遠去,轉身就見兩個兒媳婦笑著商量野豬肉怎麼吃,苦悶不減反增。
他們家日子過得不錯,女兒女婿卻帶著孩子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先前他點到為止,並不曾多說什麼,也是擔心女婿對他心生芥蒂,進而對女兒不滿。
隻希望女婿吃一塹長一智,莫要再讓媳婦孩子受委屈。
旁的不說,要是再發生類似的事,他定要帶著兒孫衝到韓家,掀了韓家的屋頂,幾口鍋都給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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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外公的心思,韓榆不得而知。
他挺滿意現在的生活。
親人在身邊,也有了讀書的機會。
家裡最討厭的人都受著傷,沒法找他們的茬,耳邊清淨不少。
韓榆甚至在想,要不要過段時間再讓齊大妮受個傷。
最好嘴巴受傷,這樣一來她就不能說話了。
很好,更清淨了。
踩著夜色回家,韓榆默默掰手指頭,數算日子。
他記得原文中大房會在明年被分出去,自立門戶。
如果可以,韓榆也想趁這個機會帶著爹娘姐姐和韓家徹底劃分開來。
又或者,將這個計劃提前......
正想著,一片溫熱覆上麵頰。
韓榆仰頭,蕭水容摸了摸他的臉,似在試探溫度:“榆哥兒可冷?”
韓榆搖頭說不冷,等蕭水容收回手,思緒再度流轉開了。
一來一回,在風裡走了一個時辰,大家都有些累了。
到家後隻啃了兩個野菜餅子,草草墊了肚子,就洗洗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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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走親訪友的流程告一段落,韓榆總算得閒,帶上筆墨去找韓鬆。
今兒不識字,也不背書。
韓榆惦記著入私塾的考核,想著二哥到底是過來人,有心想向他討教一二。
韓鬆知道後也不藏私,大方地分享了去年六月入學時,羅先生用來考校他的考題。
“都是些基礎知識,以你所學,通過考校不成問題,難的是如何給先生留下深刻印象。”
韓榆觀摩著麵前的考題,聽見這話,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
隻見韓鬆筆下一陣揮灑,數道考題應運而生。
韓榆瞅了眼那大段大段的文字,咽了口唾沫。
有種不顧他人死活的冗長。
韓鬆放下毛筆,將考題推到韓榆麵前,無視他睜得溜圓的眸子:“你若能答出這幾道題,麵對先生再刁鑽的考校,也都能輕鬆應對。”
羅先生是他兩輩子的啟蒙恩師,韓鬆早就摸清了羅先生的秉性,也知道羅先生喜歡什麼樣的學生。
既然韓榆一心向學,韓鬆不介意幫他一把。
得了羅先生的看重,且不論日後是否科舉入仕,至少不會歪了性子,走上如前世那樣的歪路。
韓榆本就喜歡挑戰有難度的,聞言二話不說提筆蘸墨,審題後沉吟片刻,捏著毛筆歪歪扭扭地動筆。
這半月以來,韓榆在韓鬆這處蹭了不少書,歡欣之餘,也都能將書中內容記得七七八八。
眼下二哥出題,韓榆也不打算藏拙,將所學所讀靈活運用,稚嫩的筆跡一列列呈現在粗糙泛黃的宣紙上。
韓鬆並未打攪他答題,自個兒在一旁擬寫文章,寫完後又逐字逐句地潤色修繕。
這是他上輩子養成的習慣,即使重活一世,也還是保留下來。
既可磨練文筆,亦可沉澱心性。
一舉兩得。
“二哥,我寫好了。”
清脆的稚童嗓音響起,韓鬆從沉思中回神,接過韓榆遞來的考題。
半晌後,指著一處:“這句話源自何處?”
韓榆傾身瞧一眼,口中喃喃:“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這句出自《禮記》,有什麼問題嗎二哥?”【1】
韓鬆略微側首,目光凝在韓榆的臉上:“我記得沒教過你這本書。”
韓榆撓了撓臉,解釋說:“先前二哥不是允了我可以隨意翻看你的書,其中就有《禮記》的謄抄本,我便翻了幾頁,今日正好用上。”
韓鬆問:“隻是看一遍就記住了?”
韓榆點頭:“昂,對呀。”
韓鬆撤回筆頭,繼續往下看。
晨光從窗棱探進來,照得他眼底晦暗光影交織。
韓榆安靜咬筆頭,見二哥沉默不語,多少有幾分忐忑。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做題,不知二哥是否滿意?
他這段時間可是拿出比訓練多十倍的努力,睡覺都能夢見自己在背書練字。
希望他的付出能和成績達成正比。
不多時,韓鬆仔細看完五道考題,麵色罕見地和緩分:“答得不錯,還算麵麵俱到,隻是有幾處......”
他一邊說,一邊指出韓榆的疏漏之處。
韓榆虛心受教,將不足之處悉數記下,打算回頭再好好琢磨。
他可是力求完美的男人!
韓鬆說完,捏了捏眉心:“今日就到這裡,你回去多加揣摩,明日再將修繕好的交給我。”
韓榆應好,麻利地收拾好屬於自己的筆墨宣紙,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時,身後響起韓鬆的聲音:“好好讀書,莫要讓二叔二嬸失望。”
韓榆愣了下,回首含笑:“我知道了二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二哥的語調不似往日那般冷淡。
許是新年新氣象,二哥的心情也隨著這濃鬱的年味飛揚起來?
這可真是難得。
韓榆回到西北屋,將考題鋪開在高凳上,自己坐在小矮凳上,開始認真研讀。
蕭水容從灶房出來,看見榆哥兒埋頭苦學,嘴角蕩開一抹笑。
緊跟在後頭的苗翠雲瞅見,笑著感歎:“榆哥兒讀書可真用功,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
蕭水容心中歡喜,嘴上謙虛著:“誒呀大嫂,你就甭拿我尋開心了。”
苗翠雲輕拍了她一下:“你難道不知?榆哥兒這半個月認清了上萬字,還背了好些文章呢!”
說著,她用下巴點了點東屋:“不過幾十個字就恨不得炫耀得十裡八村的人都知道,真笑死人了。”
蕭水容忍不住笑,又說:“今年可真過了個吉祥年。”
苗翠雲不可置否。
公爹婆母相繼受傷,黃秀蘭那個挑事精也病著起不來,哪怕人人都說他們家今年怕是運道不好,也影響不到她的好心情。
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好與不好,還得自己說了算。
妯娌倆忙裡偷閒,在正屋的視野盲區說著話,就聽院子外邊傳來一道風風火火的聲音,跟辣椒似的,光聽著就嗆喉嚨。
“我家來了,院裡怎麼沒人?難不成都出去了?”
妯娌倆不約而同露出驚訝且頭疼的表情,一步挪地往外走。
“小姑回來了?”
院子裡,著一身紅襖子的年輕婦人掐著腰四處走動,嘴裡嘀嘀咕咕,聽不清在說什麼。
一旁立著個中年男子,並兩個養得肥頭大耳的男娃。
“這不是前兩日鋪子上客人太多,抽不出空閒,今兒好容易得了空,就帶著爺幾個回來瞧瞧。”
婦人用蔥管似的手指撫過鬢發,往堂屋韓發常坐的位置看了眼:“爹和娘呢?”
苗翠雲把除夕那天的事告訴婦人,那婦人臉色大變:“衙役打人?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苗翠雲心說民不與官鬥,便是老有童生功名又如何,最後還不是吃了這個虧,連跟縣太爺告發的勇氣都沒有。
再者,依照鬆哥兒的形容,那衙役怕是有靠山。
他們要真去了,縣太爺指不定站在哪一邊呢。
婦人沒再理會兩個嫂子,一溜煙進了正屋。
“春銀!娘的春銀呦!”
嚎哭聲傳來,韓榆手一顫,在宣紙上洇出一團墨痕。
韓榆:“......”
韓榆踮起腳往外看,瞧見一大一小兩雙眼。
那眼裡滿是嫌棄,好像包括他在內的韓家小院裡的一切都是什麼臟東西。
隻一眼,韓榆就給他倆打上“熊孩子”的標簽。
再看熊孩子身邊的中年男子,韓榆當時就被辣了眼睛。
原因無他,這人生得未免太磕磣了些。
膚色黝黑,濃眉小眼,塌鼻梁蒜頭鼻,再有一張厚嘴唇。
偏他還穿了身赭色長袍,頭戴玉冠,腰間彆一柄折扇,扮作風流倜儻的模樣。
韓榆溜到西南屋:“二哥,他們這是......”
在韓鬆的記憶中,小姑已有兩年沒回村,韓榆不認識也屬正常。
“小姑幾年前嫁到鎮上,給當鋪東家做續弦。”
短短兩句,就讓韓榆明白過來。
難怪這位小姑父一臉老相,瞧著比小姑大了一輪不止。
韓榆被正屋的哭喊吵得心煩,回屋後關上門窗,繼續揣摩。
親戚什麼的,哪有讀書重要。
......
韓春銀時隔兩年回來,韓發和齊大妮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讓苗翠雲燉了一大鍋肉,又讓蕭水容做餅子。
妯娌倆忙活了一個多時辰,韓春銀全程沒搭一下手,坐在東屋門口,跟黃秀蘭嘮嗑,不時哈哈大笑。
直至正午時分,蕭水容過來敲門。
“榆哥兒,吃飯了。”
韓榆放下毛筆,恰好韓鬆也出來了,兄弟二人便一道去了堂屋。
在堂屋門口,迎麵走來韓宏慶和韓春銀。
韓春銀滿臉笑:“等明年小考中秀才,我想著把我家那兩個討債鬼送來,小你幫忙教著些,如何?”
韓宏慶一口應下:“二姐儘管送來便是。”
韓春銀喜不自禁,轉頭對上韓榆圓咕嚕的雙眸:“這是......榆哥兒?”
韓宏慶點頭稱是。
韓春銀臉色唰一下沉了下來,從頭到腳打量著韓榆,像在打量什麼物什:“跟你爹一樣討厭。”
韓榆:“???”
你彆太冒昧!
這話剛巧被韓宏曄聽見,憨厚的臉上浮現怒氣,向前跨出一大步:“兩年不見,春銀你咋還這麼不討喜?”
韓春銀硬是被他的一大步嚇退,接連後退四步,一臉愣愣的表情:“二哥你說啥?”
這是她那個老黃牛一樣任勞任怨的二哥?!
他竟然敢說她的不是?
他就不怕娘教訓他?
韓宏慶見狀,忙站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大過年的都彆吵吵,飯菜都上桌了,趕緊趁熱吃。”
韓春銀甩了韓宏曄一個眼刀子,扭著腰進了屋。
韓榆仰起臉:“爹,咱們也進去吧。”
韓宏曄麵上怒氣未消,語氣卻溫柔:“彆聽你小姑的,她從小到大都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韓榆沒忍住,捂著嘴噗嗤笑了。
就連韓鬆也被韓宏曄的形容逗樂,唇畔揚起細微的弧度。
韓宏曄摸了摸韓榆的腦瓜,粗聲粗氣地說:“甭管旁人如何,爹最喜歡榆哥兒。”
韓榆麵頰浮出兩抹紅,張開手臂抱住他爹的大腿,蹭了兩下:“我也喜歡爹。”
討厭他的人數不勝數,他若每一個都計較,早就氣炸了。
他隻是不喜歡韓春銀身為妹妹,卻目無兄長,竟對著兄長的兒子,說出“和你爹一樣討厭”這樣的話。
餘光中,韓鬆從旁路過,韓榆靈機一動,伸手牽住他的袖子:“我也喜歡二哥。”
任何感情沒必要藏著掖著,要重複說,反複說。
隻有大膽表露,對方才能知道。
這廂同韓宏曄大膽表白,韓鬆那邊也不能漏下。
主打一個一碗水端平。
韓鬆:“......”
堂屋裡,男女分桌而坐。
韓發和齊大妮都在正屋養傷,此時也就沒有第一筷的說法,坐定後便齊齊動筷,直奔野豬肉而去。
飯桌上,都是韓春銀咯咯笑的聲音。
“實在是鋪子太忙,抽不出空回來,一晃兩年,芷姐兒都長這麼大了。”
“正好我帶了幾朵珠花回來,隻鎮上才有,最適合小姑娘,芷姐兒換著戴,還有椿哥兒柏哥兒......”
長篇大論,隻字未提大房二房的孩子。
韓榆暗覷大伯和爹的臉色,並無異樣,像是習慣了小姑如此。
得,又一個偏心眼的。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也不知大姑是什麼樣,會不會也和韓春銀一樣。
也是想什麼來什麼,韓榆正尋思著回頭問問二哥,韓大姑就挎著個竹籃來了。
韓大姑穿著洗得發白的襖子,四處都是補丁,用一方頭巾包著頭發,鬢角竟生出些許銀絲。
再看她臂彎竹籃裡的年禮,隻白菜一棵,青菜幾把,並幾根醃蘿卜。
無論衣著還是年禮,韓春嵐和韓春銀兩者相較,竟是天差地彆。
韓春銀見狀,撇了撇嘴:“大姐怎麼到現在才回來?姐夫呢?不會又沒回來吧?”
韓春嵐唇色蒼白,像是營養不良,又像是因韓春銀的話導致。
“你們姐夫有事要忙,我一個人回來。”說著,將年禮遞給苗翠雲,“不是啥好東西,但都是新鮮的。”
韓春銀嘁了一聲:“都是些地裡種出來的,有什麼好稀罕的。”
苗翠雲卻始終不曾麵露異色,笑著接過竹籃:“我瞧著也是新鮮得很,今晚就拿它們炒兩個菜,好給爺們下酒吃。”
韓春嵐當即如釋重負地一笑,看得韓榆有點點心酸。
苗翠雲拎著竹籃去灶房,蕭水容則拉著韓春嵐進了堂屋:“正巧準備開飯,鈴姐兒再去搬條凳子來,給你大姑添上。”
韓蘭鈴應聲去了,搬了張小方凳來。
韓春嵐有些拘謹地坐下,韓春銀掃她一眼,神情中難掩得意:“我說大姐,你嫁給姐夫十多年了,咋還沒個孩子?”
“這不孝有,無後為大,姐夫家可不能斷在你們這代啊。”
“我比你成親遲幾年,這會子兩個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大姐你要實在不能生,就讓姐夫跟旁人生,那什麼村裡的寡婦......”
“砰——”
韓宏曄一巴掌拍到桌上,嚇了韓春銀一跳。
“二哥你乾啥呢?!”
韓宏曄板著臉,憨實的臉上頭一回出現厲色:“大姐是你姐,你怎麼能讓你姐夫跟......跟......我韓宏曄沒有你這樣的妹妹!”
韓春銀自從嫁到鎮上,年生了倆兒子,婆母都不敢拿她如何,前麵那個生的女娃更是任她蹂.躪,已經許久沒人敢這麼跟她說話了。
這廂韓宏曄指著她鼻子指責,一下子戳到了韓春銀的肺管子,一拍筷子跳起來:“真當我想當你妹妹不成?我隻有一個哥哥,你跟他啥也不是!”
突然被指的韓宏昊:“???”
饒是好脾氣如韓宏昊,也被韓春銀的語氣傷到了:“春銀,這話你不該說,趕緊跟大姐道歉。”
“我呸!”韓春銀叉著腰站起來,“她本來就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我憑什麼跟她道歉?”
韓春嵐麵若白紙,緊挨著她的韓蘭芸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在顫抖。
韓宏曄怒目圓睜:“韓春銀!”
韓春銀被他唬得心口直跳,越發覺得不該心軟回來,直接讓人送些銀子回來,也好過見到這些窮親戚。
左右今日回來的目的已經達成,她也不打算再久留,拉上男人孩子,拔腿就走。
被韓春銀這一鬨,原本熱熱鬨鬨的飯桌上瞬間氣氛降至冰點。
韓宏慶一臉不讚同:“二姐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大哥二哥你們不該這樣......”
“所以我就該由著她說大姐的不是?”
韓宏慶被韓宏曄懟得噎住,訕訕閉了嘴。
韓春嵐低頭抹了把淚,顫著聲說:“今日是我不好,你們吃吧,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起身往門口走。
韓宏慶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見她意已決,便問道:“大姐,你可要看看爹娘?”
韓春嵐腳下一頓,眼裡飛快閃過什麼,背對著眾人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韓榆埋頭扒飯,滿腦子都是大姑憔悴的模樣,以及小姑刻薄的話語。
作為妹妹,怎麼能用那樣尖酸的話說姐姐?
怕不是得了齊大妮真傳。
韓榆想到大姑成婚十多年不曾生育,忽然想到以前偶然聽過的一句話。
夫妻二人不能生,不一定是女方的問題,也有可能是男方不行。
那些亂七八糟的醫學名詞韓榆沒有刻意去記,隻打算下回再見到大姑,隱晦提醒一句。
萬一真是他那素未謀麵的大姑父的問題,那大姑這些年受到的類似小姑這般的嘲諷不就白受了?
韓榆扒完最後一口飯,又跟韓鬆去了西南屋,繼續練大字。
不多時,窗外響起嘈雜尖銳的謾罵,一聽就知道齊大妮又發癲了。
兄弟二人都猜到,她發癲是因為韓春銀,隻把門窗一關,全神貫注地做起自己的事兒。
至於韓家其他人,齊大妮唯一的小夥伴黃秀蘭還躺著不能動彈,另外倆妯娌也不想湊上去找罵,便任由她鬨騰。
最後還是韓發聽得心煩,一巴掌甩過去。
世界頓時安靜了。
隔壁包老太太豎著耳朵聽熱鬨,末了跟大兒媳婦感歎:“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呦。”
大兒媳婦笑著應是。
包老太太又說:“要我說啊,那韓春銀的性子真像極了她姨齊二妮,都跟個辣椒似的,見找誰就劈裡啪啦一頓噴,不把人罵哭不丟手。”
“要不是齊二妮死了二十多年,我都以為韓春銀是她閨女。”
大兒媳說:“也有說外甥女像姨的,這很正常。”
包老太太想也是,捧著茶碗往牆上一靠,眯著眼曬起了太陽。
要她說,什麼年紀做什麼事。
年紀一大把,都兒孫滿堂了,何必把家裡鬨得雞犬不寧。
可惜隔壁那老兩口不懂這個道理。
非要等兒女離心,才曉得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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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距兩位姑姑回來已過十日。
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沒工夫想七想八,很快就將那段不愉快的記憶拋諸腦後。
就連韓榆,也都沉浸在韓鬆布置的練字、背誦以及各種習題任務中不可自拔,沒有多餘精力再想其他。
爹娘見他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勤奮程度直逼韓鬆,直勸韓榆悠著點,往後日子還長呢。
韓榆嘴上應著,仍舊仗著他們整日勞碌不在家中,幾乎是從早學到晚。
韓鬆看在眼裡,見他臉色依舊紅潤,整日裡活蹦亂跳精氣神十足,也就隨他去了。
畢竟誰也不知道,韓榆有小白這個金手指,更不知道他有多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讀書的機會。
若非身體不允許,他恨不能沒日沒夜地抱著書啃。
正月十六,是韓榆的生辰。
又或者說,是原主的。
韓榆前世沒過過生日,所以長壽麵對他而言,是格外新鮮、稀罕的存在。
一大清早,蕭水容就煮了一碗麵,在韓榆醒來的第一時間端進屋。
“今天是榆哥兒四歲生辰,希望榆哥兒往後每一年都平安順遂,事事如意。”
韓榆被爹娘姐姐圍在中間,麵前是香噴噴熱氣騰騰的長壽麵。
恍惚間,上一世冰冷的實驗室和嘶吼的喪屍仿佛已經離他很遠了。
他不是實驗體零五。
不是小怪物。
是韓榆。
是榆哥兒。
是有家人疼愛的榆哥兒。
在數道期待的目光下,韓榆咽了下乾澀的喉嚨,夾起一筷長壽麵。
所謂長壽麵,其實隻是一碗素麵,清湯寡水,隻飄著幾片菜葉。
韓榆吃著,卻覺得比萬千珍饈還要好吃。
長壽麵太燙了,燙得他鼻子發酸,眼眶發脹。
“怎麼樣?好吃嗎?”蕭水容麵含期待地問。
韓榆壓下喉間的澀意,把整張臉都埋進碗裡,大口大口吃著。
“嗯,好吃。”
事後,韓鬆贈予韓榆一支毛筆。
據說是用抄書賺來的第一筆銀錢買的,一直好生保存著,沒舍得用。
恰逢韓榆生辰,就便宜他了。
當時韓榆練完五張大字,趴在桌上氣若遊絲,韓鬆將毛筆遞到他眼前:“好好讀書,不要讓我失望。”
韓榆雙手接過,像是接住了什麼重如千斤的承諾。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