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是抱著學習的態度前來的。
對日本人婚姻風俗不甚了解的他,今天真的是頭一回參加日本人的婚禮。
卻沒想到,他才剛到了婚禮的舉行地點。
一下車,就被飯店的結構和布局給震驚了,而且一進入飯店內部,就感到大有收獲。
不為彆的,就因為在東京,新大穀飯店居然有著一個十英畝麵積的日式花園,很受客人們的喜愛。
要知道,這可是東京,如今即將成為地球上房價最高的城市。
在它的市中心擁有一個十英畝的花園,那意義絕不是“土豪”二字可以形容的。
雖然鬆本慶子對他半開玩笑地跟他說,“新大穀飯店弄這麼個花園,可能沒花多少錢,因為它的存在已經四百年了……”
四百年前的地價,肯定沒有今天這麼恐怖。
不過要是再想想的話,在東京市中心擁有一個有四百年曆史的花園,這或許比它的麵積更讓人感到驚奇。
這還不算什麼,要知道,新大穀飯店不但是東京頗有名氣,具有悠久曆史的老牌飯店,和大倉飯店,帝國飯店,並稱為東京高檔飯店的“禦三家”。
尤其對於一個生長在共和國的華夏人來說,能待在這裡,還有著特殊的意義。
寧衛民在走過飯店大堂時,因為好奇隨意拿過一份飯店的宣傳冊翻閱,沒想到居然有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大發現——這裡竟然曾經是華夏大使館所在地。
大使館不是旅行團,怎麼會住在飯店裡呢?
宣傳資料上顯示的邏輯很簡單,一切來源於兩國外交關係的破冰。
建交,便意味著兩國有了正式的外交關係,設置大使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兩個國家的建交屬於外交事件,總是以突破的方式實現的。
在窗戶紙捅破之前外交事務方麵隻能看,不能動。
所以,沒有哪個國家還沒建交就給對方修大使館的。
而建交後,修大使館,哪怕是買個大使館總得花些時間,這時候外交官們不能睡馬路吧?
這樣一來,找個租住的地方,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新大穀飯店的老板和華夏有很深的淵源,所以這裡當時被稱為東京對共和國最友好的飯店。
在建交前,共和國的來往人員便經常下榻於此。
建交後,它自然地成了華夏大使館的臨時駐地。
或者說,這裡就是共和國第一個駐日大使館的舊址。
如今的新大穀飯店雖然經過升級改造,早已經不複當年的樣子。
但徜徉在這裡,依稀可以找到當年那些中日外交經典場麵發生的地點。
比如說位於酒店一層的會議廳,就是當年華夏代表團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地方。
而飯店的十一層,十二層,是建交前的1972年,共和國芭蕾舞團出訪時所住的樓層。
至於當年臨時性的共和國大使館,用的就是十五樓啊。
包了整個一層,隻有兩個出入口,很好處理安全問題。
直到後來大使館在南麻布有了專屬的房產,才搬出去。
但正因為發生過這段曆史,所以這個飯店一直保持了一個習慣——為十五層的每個房間放華夏人愛喝的花茶。
而這一切都在一份圖文並茂的飯店小冊子上寫得相當清楚,可真是讓看過之後的寧衛民為之瞠目結舌。
原來,他此時此刻正身處於了不起的文物裡。
曆史,總是在不經意間就撞進了你的生活,讓人措手不及。
於是這麼一來,他忽然就對這個新大()
穀飯店萌生了強烈的好感。
這種情緒下,飯店裡原本隻是給人豪華和明亮感的廳堂和走廊,忽然就散發出猶如萬花筒般的絢爛光芒,這或許便是光陰的魅力。
而相反的事,他對於馬上趕往結婚現場卻不太熱切了。
看看手腕上的表,覺得時間還有些富裕,他索性邀請慶子先一同去一層的會議廳去看了看,站在裡麵緬懷先輩們的當年。
然後他就斷然決定,要為天壇和服務局來日本出國考察的人更改住所。
原本訂好的飯店得退掉,就是再貴,也得住在這裡的十五層。
他認為這樣的安排,才能體現出自己的誠意,也一定會讓老家的親人們感到滿意的。
總之,寧衛民在樓下,一直待到跟新大穀飯店的銷售部索要了飯店十五樓層的房間價格,又稍微打聽了一下多間房的折扣問題。
這才帶著鬆本慶子,趕在婚禮正式開始的前五分鐘,來到頂樓名為“skyrestaurant”的旋轉餐廳。
如果按照日本人通常要早到十五分鐘的習慣,他們當然算是有點姍姍來遲了。
不過好在沒耽誤事兒,而且這個年代,普通人眼裡的藝能界,神秘程度堪比聯邦調查局。
尤其是對於鬆本慶子這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明星,更是滿心都是憧憬和尊敬,所以完全沒人挑理,等著他們的隻有熱情的歡迎。
香川凜子作為寧衛民的下屬和新娘的親屬,早就守在餐廳外焦急地等候著了。
穀口主任一家也沒多少心思喝香檳,一個勁兒往大門口張望著,替香川凜子著急。
結果當寧衛民和鬆本慶子到來的時候,不但香川凜子展顏而笑,穀口一家也都主動迎接他們,過來寒暄。
就連左海佑二郎和美代子看到他們後,小兩口一起來門口迎接。
在熱情地表達了歡迎之意後,他們還親自把寧衛民和鬆本慶子請到賓客席落座。
坦白說,讓他們出了好大的風頭,一下子就成了賓客裡最顯眼的一對兒。
寧衛民甚至都不知道,左海佑二郎榮光煥發,與有榮焉的背後。
甚至是偷偷抹了把汗,在心裡暗暗噓了一口氣。
不為彆的,就因為他可是個大嘴巴,早就把鬆本慶子要來參加自己婚禮的事宣揚出去了。
無論自己的親戚朋友還是上司同事,可都被他挨個通知到了,誰都知道鬆本慶子官宣的結婚對象是他左海佑二郎的朋友。
結果臨了,今天卻一直沒見到人。
左海佑二郎其實一直在擔心,寧衛民這邊會不會有什麼變故不來了。
要真是那樣的話,那他的顏麵可就難看了。
這下子,心裡的一塊大石頭落地,才算有心思進行婚禮流程。
對他而言,真的是好險!
今天這個原本是最露臉的日子,差點就變成了丟人,自然是後怕啊。
不過現在當然就可以安心的站在眾人門前嘚瑟了。
由於有新郎官身份加成,左海佑二郎今天顯得格外精神。
這小子平日裡格調雜色太多,穿衣服總喜歡亮閃閃的,戴表也喜歡金色的,有點俗氣。
可日本新人穿的西式禮服都是白色的,這小子穿上這麼一身,難得倒是顯得高雅了不少。
不過更顯眼的還是說是新娘子美代子。
原本就溫婉漂亮的她,換下平時的職業裝,穿上潔白婚紗,看著像是換了個人似的。連寧衛民都有點想不到,這個在他眼裡,平日裡衣著普通,化妝幾乎就抹個口紅的姑娘。
在今天這樣一個日子裡,認真的()
打扮起來,居然能猶如明星一樣的光彩奪目。
連那在服裝公司上班,一向比她要顯得時尚漂亮的妹妹——香川凜子都比下去了。
不得不說,這香川姐妹還真都是美人胚子,隻可惜有點被窮苦的家境給耽誤了。
尤其是美代子這個姐姐,因為要照顧妹妹,非但沒有太多的機會展現自己的嬌豔,而且也養成了樸素的生活習慣。
以至於讓左海佑二郎這家夥撿了個漏兒,這麼一塊璞玉居然被他給毫不費力弄到手了。
這小子還挺有豔福的哈。
或許這就叫好漢無好妻,賴漢娶花……
不,呸呸,我這不成了罵自己了嘛!
嗨!這特麼一定是謬論,誰妖言惑眾來著?絕非好鳥!
婚禮的媒人是新郎和新娘在東京共同的朋友,當初正是這個人讓左海佑二郎和香川美代子彼此相識。
男方主婚人是左海佑二郎在保險公司的上司。
而女方主婚人則是青山不動產的老板。
婚禮開始後,媒人因為不善言辭很快退賢讓位,結果保險公司的上司一開口,就滔滔不絕稱讚起了左海佑二郎本人出眾的業務能力。
並且著重提及了最近已經提拔左海佑二郎出任公司組長一職,還說未來相信他完全可以勝任更高級的職位。
這表明新郎前途無量——潛台詞是,當太太的,能嫁這麼一個優質男是難得的福氣。
對於美代子這樣選擇辭職回家當家庭主婦的妻子,這番話就是結婚的最好祝福了。
因為這番話起碼保證了左海佑二郎的收入水平,應該是可以養家的。
但這位保險公司的課長可不知道,他所說的一切反而讓青山不動產的老板心裡嗤之以鼻,暗地腹誹不已。
因為要認真說來,掄收入,香川美代子可一點不弱於左海佑二郎,甚至還有過之。
隻可惜,美代子是個女人,按照日本社會的傳統,是沒法主外的。
否則的話,要從賺錢養家的能力出發。
原本應該是左海佑二郎去辭職,專心料理家事才對。
至於他作為美代子的老板,其實心裡再苦不過了。
明明用的好好的女性員工,一結婚就特麼的沒了,還得重新再培養新人,非常浪費資源,還很影響工作效率,這讓他怎麼開心的起來?
當然他看著替左海佑二郎不斷鼓吹的保險公司課長就不順眼。
你一個賣保險的,哪裡有我們賣房子的賺得多呢?大白天的你說什麼胡話呢……
那真是恨不得一杯香檳酒澆在那家夥的禿頭上,好好讓這個大言不慚的家夥清醒清醒,才解氣呢。
至於台下的寧衛民,當然對這種無聊乏味的講話也不感冒。
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倒也不像青山不動產的老板這麼義憤填膺,而是全心全意地在觀察著婚禮現場的布置與流程來。
他有點喜歡這種高效又快速的婚禮模式,覺得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麼複雜,眼瞅著為數不多的幾個人需要發言,完成簡單的儀式後,應該就可以大吃大喝了。
所以等到左海佑二郎牽著新娘美代子的手在台上深情致辭,顯擺兩個人手上的戒指時,他的嘴裡忍不住“嘖”了一聲,下意識的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未婚妻。
就這一眼,和他心有靈犀鬆本慶子就有了感應,幾乎同時也望向了寧衛民。
不過看到寧衛民表情輕鬆,神采飛揚的樣子,懂得他心思的慶子卻又溫婉一笑,用小聲耳語,親口破滅了他的幻想。
“阿民,你可彆有什麼誤解啊,日本人的婚禮並沒今天看起來這()
麼簡單的。”
“什麼意思?”
“我是說,日本的婚禮傳統的方式是到神社辦婚禮儀式,還要有迎親式,披露宴,照相式等,嚴格正軌,精彩是精彩,但費用就上天文數字,還要大辦宴席呢。肯定是你想象不到的繁瑣,到時有你的苦頭吃,你可彆抱怨啊……”
“可是……可是,眼前這一切怎麼解釋?難道這樣在酒店的西式婚禮不是滿好嗎?”
“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不就是舉辦兩次婚禮嗎嘛。一次傳統的神前儀式,多半是要回新郎老家去辦的。那個最為鄭重和神聖。而在酒店這樣的人前式西洋婚禮儀式,是比較輕鬆熱鬨的聚會。彆看要當著所有來賓的麵宣讀結婚誓詞,請所有親朋好友見證他們成為相伴一生的人,然後接受眾人的祝福。但這純粹就是一個對外宣布的形式,因為很多來赴宴的人和新婚夫婦不過是名片之交,根本不認識。但隻是要是來的人多,就會顯得氣派排場。”
這特麼的……
寧衛民一肚子槽吐不出來,沒想到光在日本就要辦兩次婚禮,這也太讓人。
他倒不是怕花錢,可這也太麻煩了,他得花時間和精力啊,真是有心想要好好批評批評日本這樣勞民傷財的風俗。
可沒想到,正要開口,卻又聽鬆本慶子說,“有關神社的婚禮,我可是很期待呢。我選了一家廣島縣,一個小島的神社,我們去那裡舉行好不好?不瞞你說,那裡的風景非常美,其實從學生時代起,我就期待能夠在那裡舉行自己的婚禮……”
於是寧衛民立馬端正態度,輕輕握住了慶子纖細的手指,爽快地答應,“好啊,隻要你喜歡,我就陪你去,我們在哪裡舉辦儀式都好。”
想要有所得,就要有所付出。
為了這麼好的老婆,哪怕飛三百公裡,跑到廣島去也不算什麼。
果然,慶子感受到了他的心意,笑得更開心了。
而且寧衛民自己,也很快想明白過來了。
其實無論怎樣,以鬆本慶子的影壇地位和國民心目中的形象,他們在日本舉辦的婚禮不可能簡簡單單了事的,必然要大操大辦一場。
他們的婚禮絕不可能是純粹兩個人之間的事,也不可能隻做到讓鬆本慶子的父母滿意的程度就好。
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婚禮同樣是一場需要標新立異的表演,要給日本民眾,給慶子的影迷一個交代。
就像山口百惠當年嫁給三浦友和時一樣,這就是公眾人物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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