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深作欣二猛然抬頭,炯炯目光凝視過來。
他可不是傻瓜,現在懷疑蛟川春樹在刻意挑唆他和鬆竹之間的關係。
然而蛟川春樹卻表現得雲淡風輕絲毫,也沒有緊張。
他下麵的話反而讓深作欣二更增疑慮。
「我可是好意。我隻是想告訴你,運氣這東西也是靠不住的。有的時候你沒有注意,它就會悄悄溜掉。所以今天即便是導演沒能如願拿到獎項,也請您相信,您是有實力拿獎的。將來機會多的是……」
蛟川春樹無疑是話裡有話,可他不明說,一派意味深長的樣子。
深作欣二也拿他沒什麼好辦法。
他一點也不清楚蛟川春樹的目的。
頒獎禮之前跟他說這些話,究竟是想給鬆竹映畫下眼藥,還是真有什麼電影立項,想拉他去拍戲,才極力拉攏。
但要說他的獎項出了問題,他還是有點不能相信。
憑他的水平,憑迫本淳一的承諾,憑他的電影和鬆竹利益攸關,這一年還有誰能跟他爭?
「怎麼可能?蛟川會長是在開玩笑吧?」
原田美智子也聽出了不對,有點不高興地開口,「深作導演的電影獲獎可是眾望所歸啊。您在頒獎禮前對導演說這樣的話,好像不太吉利啊。」
可她為了維護深作欣二的麵子的貿然插口,卻讓蛟川春樹的臉上真正露出了嘲笑意味。
「哈哈,看來原田小姐也是像導演一樣把獎項當做自己的囊中物了吧?現在說話已經很有大明星的味道了呀,但恕我直言,你恐怕會更失望……」
「你……」
「閉嘴!快道歉!不許再胡亂說話,沒有禮貌!」深作欣二不高興地訓斥這個時候,他已經非常肯定蛟川春樹一定知道些什麼了。
「我……」原田美智子,登時為之氣結。
她當然想不通不由心裡痛罵——我可是維護你的麵子才這麼說,你怎麼這麼對我?神經病吧!
但麵對一個導演和一個電影公司老板的不滿,這樣的壓力還是她無法承受的。
除了在心裡翻個白眼,然後老老實實道歉,好像也沒有其他選擇。
「您有話不妨名言,我這個人是懂得感恩的,也是向來把您當成朋友的……」
蛟川春樹終於從深作欣二的口中聽到了自己想聽的話,這才笑了笑。
「那我就直說了,導演,你有麻煩了。鬆竹的迫本社長大概率是把你給出賣了。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彆有太高的期待,一會兒宣布獎項的時候,千萬彆失態啊,否則就會讓彆人看你的笑話了。」
「什麼?不可能!」
深作欣二雖然有所心理準備,但親耳聽到這個不妙的消息,還是心神蕩漾,如遭雷擊,無法接受。
「迫本社長明明答應過我的,鬆竹的幕後運作也一直在順利進行,我都得到內幕消息了……」
「哼哼,迫本社長可未必跟你說了實話。即便是他曾經答應過你什麼,你不會真的認為這種口頭上的承諾能夠像合同一樣具有法律效力,對於雙方具有不可改變的約束性吧?他改主意了你又能怎麼辦?」
不想引人矚目的蛟川春樹一邊觀察著周圍,一邊小心翼翼的說。
而他的話不但讓深作欣二的眼底升起了迷惘和痛苦之色。
作為旁聽者的原田美智子,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出於利益綁定的立場,她忍不住再次開口。
「可是……迫本社長沒道理這麼做啊?《火宅之人》是深作導演為鬆竹拍的,我們的利益都是和鬆竹綁定在一起的。導演拿獎影片會更有名氣,錄影帶
也肯定會賣得更好。導演要是倒黴,對鬆竹又有什麼好處?沒有這樣的道理?」
好在這一次,她也算是替深作欣二發出了心聲。
所以不但沒有遭到嗬斥,就是深作本人也不由追問。
「是啊,迫本社長何必非得要做食言之人呢?」
不過反過來,蛟川春樹見深作欣二還無法正視現實,已經有點口乾舌燥的他舔了舔嘴唇,心裡卻未免充滿了不屑。什麼名導演?原來一樣是個頭腦簡單,又缺乏勇氣的蠢貨。
怎麼自己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呢?也太愚鈍了吧。
「誰都有敵人,原本的好事沒有了,當然是你的對手出手了啊。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疏忽大意了,才給了彆人可乘之機?」
「你是說……是鬆本那個臭女人嗎?」
深作欣二的瞳孔驟然緊縮,一下子就想到了鬆本慶子的頭上。
而原田美智子根本就是難以自控的痛罵。
「不可能,她沒有這樣的能力,難道她爬上了老頭子的床?」
「我說你們兩個,請小聲些好不好,彆忘了這是什麼場合。」
深作欣二和原田美智子口不擇言的突然大聲,不但嚇了蛟川春樹一大跳,也從周圍的幾張圓桌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眼光。
蛟川春樹再度環顧四周,故作無辜地衝四周被打擾的賓客們笑了笑。
一直等到大家的神情終於恢複了正常,確定應該沒有人再關注這裡,他這才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小聲地對深作欣二說。
「好吧,導演,誰讓我們是朋友呢?那就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好了。首先我得說,你猜的沒錯,已經基本確定的獎項之所以會出問題,就是因為你一直針對的那個女人。你猜的方向也沒錯,我們都清楚,憑她自己,是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成為一家銀座餐廳的股東,買下兩家製片廠,還有餘力投資十億円拍攝電影的。所以答案隻有一個,就是有人看上了她,出手幫了她。但她跟迫本社長可沒那種關係,而是另有其人……」
「那這個人到底是誰?」
「你的意思……這個人就是幕後黑手嗎?」
深作欣二和原田美智子幾乎同時追問。
但對於這個問題,蛟川春樹卻表現得頗有忌憚。
「我可沒這麼說,我也不能告訴你們他是誰,因為我不想惹麻煩。你們想知道的話,隻有自己去調查,我最多隻能透露一點,這個人是華夏人,而且有官方背景。」
「官方背景……」
原田美智子登時表現出巨大的震驚,這個答案可絕對超出了她的想象。
咬緊了牙關的深作欣二倒是沒那麼意外。
因為早在鬆本慶子成為壇宮飯莊股東的新聞爆出的時候,他就從賓客的層次和來曆上,注意到了一些苗頭。
後來他也去過這家餐廳,沒想到居然還是會員製他在門口就被拒絕了,而且門口懸掛著共和國的國旗。
所以蛟川春樹的話等於印證了他心裡的猜想,他也瘋狂開始自行腦補。
可惡啊!她居然早在當初去華夏交流的時候,就不安分了嘛。
她到底在背地裡勾引了多少人?
深作欣二隻能這麼想,而且越想越氣,額頭的青筋暴露,眼珠子都紅了。
「混蛋,都是混蛋。那個臭女人犯賤就不說了。迫本這家夥,居然會懼怕一個華夏人打壓我嘛。竟然會任一個華夏人乾涉日本電影界的評選結果。他也配做鬆竹的社長,真是日本人的恥辱,我要向日本影人協會舉報……」
原田美智子更是不失時機地拱火。「對,我要去通知媒體。我們不能容忍這樣的
事情發生……」
見他們如此模樣,蛟川春樹也不由勸道。
「彆傻了。這件事可並不全是你們想象的樣子。導演,如果你沒法冷靜下來,後麵的話我就不好說了。」
原田美智子被蛟川春樹瞪了一眼,終於又老實起來。
而深作欣二深吸一口氣,總算強行控製了自己的情緒。
「好了,我沒事。還有什麼,就請一起講出來好了,你放心,蛟川,今天這份人情我深作欣二會深深記在心裡。」
得到這樣的保證,蛟川春樹也基本滿意了,而這就是他的目的。
於是再無保留,和盤托出。
「就像你們剛才所說的那樣,如果迫本社長真的隻是和一個帶有官方色彩的華夏人做幕後交易,來打壓你的話,那麼他就太蠢了。這反而等於他送了一個把柄給你,隻要你拿到實在證據,他就完了。彆說他不可能保住社長之位,就是鬆竹映畫也會被日本國民抵製,罵得顏麵掃地。可問題是這件事裡還有另一隻幕後黑手,是你根本毫無辦法的人。」「誰?是誰?」
「是日本第一導演——黑澤明!」
深作欣二驟然睜大了眼睛,這答案太過意想不到,他根本無法置信。
「什麼?黑澤明?這件事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沒有作品參加今年學院獎的角逐。」
可蛟川卻言之鑿鑿,甚至帶著嘲弄的意味笑了起來。
「導演,你不會忘了當初日美合作拍攝《虎!虎!虎!》的事兒吧?想當年你的背刺一刀不但讓黑澤明丟掉了導演職務,你自己取而代之,拿到了日方導演的職務,而且在這部電影上映之後黑澤明還差一點就因此而自殺。你想想,你要是他,你會不記仇嗎?你會忘記這件事嗎?」
深作欣二的臉色驟然蒼白,這才想起了自己和黑澤明的恩怨。
那個時候,由於黑澤明精益求精的態度導致拍攝進度極其緩慢和預算嚴重超支,令美國福克斯公司極度抓狂。
他才找到機會,利用了東映公司的劇組人員和美方導演理查德·弗萊徹對於黑澤明的不滿,成功背刺上位。
應該說,這件事確實足以導致他和黑澤明成為不死不休的仇人。
可後來他的事業一帆風順,而已經年過六十的黑澤明卻迅速陷入了事業低沉期,越來越少在公眾麵前出現。
雖然近年來黑澤明又拍攝了《影子武士》和《亂》這樣的傑作,但據說他一直都陷入嚴重的財務危機中。
要按理說,這個老家夥除了拍電影,應該是先忙著怎麼還上債,不可能先想著去報複他的。
所以他就幾乎把這件事給忘了,沒想到今天卻得到這樣的消息。
真是該怪他不小心嗎?
「不,不會的。儘管黑澤明是日本業內公認的國寶級導演,可他年齡大了,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持高效率的快速拍攝了,他的作品還都是巨大投資的大製作電影。而鬆竹如今最缺的就是錢,如果從商業的家督考慮,迫本社長絕不會為了他放棄我。老頭子絕不會這麼傻!」
深作欣二想了想,出於對個人能力的自信,仍然保持著一份執著。
他還是不願相信,那麼看重利益的迫本淳一會算不過這筆賬來。
這下子,蛟川春樹真的有點無語了,沒想到居然天下還有這麼盲目自信的人。
歎了口氣,他也懶得再用委婉的方式了,乾脆直接點透其中的奧秘。
「導演,你說的都對,可你畢竟不是個商人,有些商業領域的問題,你還是不夠專業。我這麼跟你說好了。前天的傍晚,我有個東映上班的朋友告訴我,說鬆竹和東映兩家公司的社長約好晚餐時間在銀座的一家
中餐廳見麵。能夠確定的人有鬆竹的迫本社長,東映的岡田社長,還有黑澤明和東映麾下的導演佐藤純彌,至於那家中餐廳以華夏宮廷飲食出名,就是鬆本慶子參股的餐廳。緊接著這些人,當晚又去了銀座的夜總會喝酒。喝完酒再出來,個個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剩下的就不用說了吧,你應該能想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吧?」
這番話一說完,原田美智子再度失態。
「東映?你是說東映?這麼說,我們現在是被兩大製片廠給針對了嘛……」
然而蛟川春樹卻完全顧不上搭理她這個沒什麼眼界的小卡拉蜜,隻是繼續專心為深作欣二剖析。
「深作導演,據我所知,黑澤明和佐藤純彌是多年好友,而且本年度的學院獎評選,佐藤純彌可也獲得了最佳導演的提名。雖然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但據我預計,大概率是這次獎項將花落東映,被佐藤純彌拿走。黑澤明以此完成對你的報複。至於鬆竹的利益,自然有東映來回饋。兩大製片公司能交易的東西不會少,就比如你當初被踢出去的那邊《敦煌》。你再想想,迫本既然能做到鬆竹的社長,肯定是個擅長左右逢源,換取利益的高手。又有什麼不可能的呢……」
他剛說到這裡,恰恰是這個時候,宴會廳的好幾桌賓客紛紛起立,該鞠躬的鞠躬,該問好的問好。
遠遠望去,居然是鬆竹映畫的迫本社長,東映公司的岡田社長,還有剛剛買下霧製片廠的鬆本慶子,和東映的導演佐藤彌純,他們幾個居然一起走了進來。
這下子,剛才還在通風報信的蛟川春樹瞬間不淡定了,趕緊溜之大吉,隱沒於人群。
而深作欣二親眼見到這一幕,也算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了。
蛟川春樹的話將他整個世界擊碎了!
情不自禁地,他把自己身體用力按在了桌上。
他痛苦的佝僂著身子,強忍著內心不甘又痛苦的聲音!
尤其臉上的肌肉,幾乎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可他偏偏不能發聲,不能發聲!不能罵街!還要注意儀態!
啊啊啊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
混蛋!都是混蛋!那些聯合起來暗算他的人,統統應該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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