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霍延平見麵,屬於跟領導彙報工作,外加求人辦事。
儘管寧衛民都是挑好聽的說,但有一點他並沒撒謊。
他想利用鄧麗君在海外多掙些錢,真的問心無愧。
他不是想用財富去滿足私欲,而是想多做點於國於民有利的事兒,就比如扶持國內的電影事業。
在國內體製還沒有改變,電影行業遭遇電視衝擊,整體越來越不景氣的當下。
儘力讓國內電影人在這種青黃不接的時候有工開,能吃得飽一點,儘量不太痛苦的度過這段艱難歲月,就是目前寧衛民唯一能去做的事。
而其中,喜劇演員陳培斯,無疑就是寧衛民重點投資的扶持對象。
這不但是因為陳培斯和寧衛民同為京城人,陳培斯所拍攝的以陳小二為主人公的係列電影帶有濃重的京城氣息,其中又飽含寧衛民既熟悉,又缺少,也最渴望的親情、友情、鄰居情。
這也不僅是因為陳培斯的電影是以平民的角度出發,在生活化的情境中融合了劇情、喜劇和愛情元素,給觀眾帶來了樸實生活化的歡樂和感動。
其實更多的,還是因為陳培斯本人,是個極有道德操守,又不畏困境,有闖勁兒的好演員。
也是改革開放以來,大陸內地的第一個獨立電影人,是國內影視行業最勇敢的先行者。
陳培斯自打和父親陳強陳老爺子投拍的第一部電影《父與子》遭遇歧視,作品出爐後卻又創造了票房佳績之後,他就走上了專拍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平民喜劇之道路。
他的電影全部自己籌資製作,買廠標掛靠,勢必要用作品的受歡迎程度來說話,和那些講究“格調”的“藝術家”們作對到底。
甚至幾年之後,他跑到海南真正的自立門戶,成立了一家喜劇影視公司。
又是領先所有人,率先要把電影商業化,靠掙票房來養活自己。
即使在這個過程中,他被碰的頭破血流,但他初心始終不改,著實令人佩服。
何況除此之外,陳培斯個人的私德也無人可以詬病。
他或許對有些事過於較真,不懂變通,滿腦子都是唐吉坷德式的理想。
但平生謹守藝德,對得起觀眾,忠實於家庭,從未沾過什麼臟的臭的,也從沒和任何女演員有過緋聞。
尤其是和他的好搭檔,那位濃眉大眼的一對比。
真是讓人不禁聯想起小品《主角和配角》中,那句陳培斯獲得了無數觀眾掌聲的至理名言了——“連你這麼濃眉大眼的居然也叛變革命了?”
如此,也就越發顯得他的個人操守難能可貴。
完全可以說,與他同一時代成名的春晚明星,電影明星。
但凡大紅大紫過,卻在德行上不塌房的,他是為數不多人中的一個。
如果再縮小一點範圍,放在小品演員或者喜劇演員中,那他可能就是唯一一個了。
對於這樣的人,這樣純粹的電影人,寧衛民自然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力幫襯,不計得失。
這不,2月14日這天下午快兩點的時候,陳培斯就萬萬沒有想到,一輛跟小房子一樣的豐田房車會停到他家的胡同口前麵的大街上等他。
還沒有出過國的陳培斯當然也猜不透,這是一輛什麼車,需要花掉多少錢。
事實上他站在大街上足足有十分鐘,也沒見到寧衛民的蹤跡。
直到他開始為寧衛民的爽約感到費解,認為剛剛電話聯係過的寧衛民或許是走錯路,或者找錯地方了。
然後忍不住開始在街上溜達來溜達去的時候。
那個停在路邊那個怪模怪樣的,如同拉著一個庫房的汽車才忽然打開,一個穿著體麵的男人打開車門從裡麵走出來。
因為男人出來的位置後麵就是午後的太陽,背光中一時看不太清這個人臉。
陳培斯正納悶間,見那個人衝著自己好像端詳了一會兒,又朝自己招手,“是培斯嗎?”
如此一來,陳培斯才真正確定,此人確實是相約和他在這兒見麵的寧衛民。
他趕緊應聲走過去,“是是,哎呀,你怎麼在這車上啊!”
“嗨,外麵多冷。這也不怪我啊。要怪就怪你這帽子戴得夠絕的,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兒了?我哪兒看得出是你呀。我在車裡要不是看你像是等人,我還看著胡同口傻等你呢。”
這一對話才知道,敢情問題就出在陳培斯的喬裝打扮上了。
合著這小子現在出名出大發了,這從家裡出來上街就得捂嚴實點。
結果他就把小品《羊肉串》裡那個毛線帽子戴上了。
而且二月份的京城還是挺冷的,他外麵還裹了一身棉大衣。
那看著就跟拉板兒車的車夫似的,也難怪寧衛民認不出他來。
瞧這事兒鬨得,倆人都是莞兒一笑。
不過等到陳培斯再上了車,還能繼續笑得出來的,可就隻有寧衛民了。
不為彆的,就像本年度在港城剛剛憑借賀歲檔賺得盆滿缽滿,拿下兩千七八萬票房的那部小成本電影的名字一樣——《富貴逼人》啊。
要知道,這個時候的陳培斯純純的土包子,他哪兒見過這樣的汽車啊。
他連想也沒想過,世上會有這樣的汽車上,居然車艙裡各種生活設施一應俱全,跟在家裡幾乎一模一樣。
不但有床、衛生間、洗澡間、廚房、餐廳,還有各種家用電器,冰箱彩電,完全就是一個移動的家。
不,家裡哪兒有這樣的豪華啊?
這是是移動的豪華酒店好不好!
總之,陳培斯一下子就懵了,眼睛根本不夠使了。
他在這輛房車裡是看來看去,東瞅瞅,西逛逛,上拍拍,下摸摸。
就這副沒見識,看哪兒哪兒都新鮮的樣子,一下子讓寧衛民就又想到了小品《主角與配角》裡陳培斯玩兒朱時茂槍套的情景。
以至於他都產生了一種脫口而出的衝動,好想問上一句——“好玩兒吧?會玩兒吧?沒玩兒過吧?”
終於,陳培斯望著車頂的排氣扇呼出了一口氣,暫時從興奮裡回過神來。
“我說,你哪兒找這麼個車來啊?這也太絕了……”
“日本。”寧衛民回答,“這是豐田公司為美國人生產的海拉克斯微型房車……”
“什麼?海什麼斯?這,這,這也太奢侈了!對對,還房車。這名兒好,這可不就是一座移動房子嘛!這,這,這真是把錢不當錢啊!萬惡的資本主義!”
然而對這個答案,陳培斯眼紅極了,他咬牙切齒地地表示,“這美國鬼子和日本鬼子,他們的日子過得也太美了,連這種東西都……”
但更絕的還得說寧衛民的答複,一句話就差點沒讓陳培斯把剩下的話囫圇吞下肚兒去了,而且差點沒冒著鼻血蹦上車頂兒。
“你就彆抨擊了,也用不著嫉妒,因為你馬上也有了。喏,打現在起,這就是你的車了。以後就是彆人嫉妒你了。”
“什麼?我的車?你要送我輛汽車?你開……開開什麼玩笑……”
寧衛民的話,讓陳培斯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怎麼都不能相信,“再說了,我也不會開呀……”
“不會開,那可以學啊!”寧衛民笑著調侃他,“其實就目前來說,你也不用會開,隻要這裡麵的東西你都會使就完了。”
“不是,不是,你什麼意思?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呢。好好的,你就突然要送我這麼……這麼一輛日本的什麼來著?啊,房,房車……你……你是想讓我在這裡過日子啊?”
或許是驚喜來的太突然,也太大了,始終難以消化吧。
陳培斯在短期內實在不能平複心驚肉跳,腦子一時也真轉不過這彎兒來。
見狀,寧衛民也就不跟他瞎逗了,直接把自己的用意和盤托出。
“行了,你也甭瞎琢磨了。我就跟你實說了吧,去年為了拍《李香蘭》,考慮到國內拍攝外景的環境太艱苦,我就跟豐田公司購買了三輛這種房車,然後運到了國內,用於滿足外景地導演和主演的生活以及演出需要。現在《李香蘭》這部電影拍完了,我就找日方要出了一輛送給你。”
“當然,因為牽扯到稅務和財務問題,確切地說,這車從法律上來講還是屬於日方的,並不是屬於你的財產,隻是借給你用的。不過你放心,日本人不會再要回去的,你就當成自己的東西,放心用好了。有了這車,以後你無論是拍外景還是以大雜院為攝影棚,拍內景戲,這不都方便了?”
“你無論是吃飯還是上廁所,又或者需要化妝和洗澡,這輛車全能滿足你的需要。你要是累了,在拍攝間隔在這車裡小睡一會兒都沒問題。等你什麼時候學會自己開車了,帶著父母,老婆孩子出去郊遊,這車會更讓你滿意。唯一你要記得的,就是要存水,排汙,加汽油。怎麼樣?我這份禮物你還滿意吧?”
“滿意,滿意,太滿意了!”
聽了寧衛民的解釋,陳培斯那真是喜出望外,高興得話都不會說了。
按理說,他本該該客氣客氣的,起碼也應該好好道謝。
可這是,因為太高興了,把這些統統忘在了腦後,就隻會說“滿意”了。
他樂不津兒地又開始在車裡團團轉,重新開始了東瞅西看,上拍下摸的過程。
不用說,此時他再看這車裡的各種設施和電器,當然又是另一種心境了,肯定比剛才還要激動和興奮。
“我的媽呀,這車就給我用了?我的了?真是我的了?哎呀,我有汽車了!還是日本車,是房車!哎呀呀,你這朋友我沒交錯,你可太夠意思了!”
可就這還不算完呢,寧衛民站起來讓開現在占據位置,讓陳培斯過來,親手把車頭上方床鋪上鋪著床單給揭開來,說還有東西給他看。
結果這一下,原本就在狂喜中的陳培斯感受了更大的視覺衝擊。
因為那床單底下蓋著的仿佛一個被子大小的東西不是彆的,那全是一摞摞,一張張的大團結。
在春晚小品裡演過“我王老五從沒見過這麼多錢”的陳培斯,這次哪兒還用演啊?
那是真的看著頭暈眼花啊!
他帶著驚駭莫名的眼神回頭,“這……這些都是……錢?”
好嘛,這一次,陳培斯乾脆說都不會話了。
要是以不了解情況的外人視角來看陳培斯此時的表情,備不住還以為他在寧衛民指定的位置,發現了一個人頭呢。
其實這不奇怪,雖然他也曾經為了拍攝經費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的化緣。
可那幾乎都是零敲碎打弄回來的,很多時候也是拿回支票,還從沒一次性的見過這麼多現金。
猛然見到一好幾百摞的鈔票,不心驚肉跳那是不可能的,說是魂飛魄散也不能說過分。
“嗯,一共五十萬。都是給你的。是給你拍下一部電影用的。”
在得到寧衛民確認似的點頭,並且聽聞到這樣的話後,陳培斯徹底陷入到無可自抑的狂喜中。
“謝謝,謝謝,太感謝了。寧總就是寧總,大氣。”
這次倒是終於想起感謝來了,但冷不丁兒還加了點零碎兒,聽著就讓人覺得可氣了。
“哎,你這是在日本發洋財了?又是給車又是給錢的……”
寧衛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瞧你這話說的,我掙錢你還不高興啊,好人當不得是吧?那我是砸鍋賣鐵給你湊出來的錢,這總行了吧?”
陳培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問題,隨即不好意思了,趕緊找補。
“不是,我這就是太高興了。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啊。你看,咱都有一年沒見了。你這一回來,我還沒給你接風呢。莫名其妙的卻受了這麼多好處。我這心裡……還真是……”
可惜寧衛民卻不往心裡去,陳培斯這麼一說,他也頂多這麼一聽。
“拉倒吧,我聽說你和朱時茂吃飯都從沒掏過錢。你還能請我?我可沒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行啦,什麼都彆說了,你就好好拍電影吧。我呀,就認你這個人,認你的作品。反正拍攝資金和設備上有困難就言語。能幫我一定幫。”
這個許諾,寧衛民倒是說的一點不違心。
要知道,因為有他的資助和鼓勵。
陳培斯的劇本這一世並沒被長影給搶走去改編成《嘿,哥們兒》,而是被他自己拍了一部《待業青年》。
雖然說起來,這兩部電影的劇情是大同小異。
但老頑固的老子外加不著調的兒子這種父子關係,無疑還是陳氏父子的演繹更為傳神,也更為默契。
而且這部戲,其他的演員也挑的好。
陳寶國替換了原本周裡京演的角色,寧衛民看好的林芳兵演陳寶國的妹妹,取代了原本呂麗萍的角色。
再加上女兒國國主朱琳飾演陳寶國暗戀的高冷知性女青年,和張嬙扮演陳培斯的妹妹三丫。
這部電影堪稱國內的影視歌三界大腕雲集,眾星彙聚。
此外,主要拍攝場地也緊抓時代的脈搏。
既有皮爾卡頓公司名下的美尼姆斯餐廳,也有東華門夜市的烤羊肉串的小攤兒,還有西單新開不久的百花市場。
算是特彆真實的展示了這個年代京城年輕人最喜歡的時尚生活。
所以綜合起來,就讓這部電影成了這個年代,為數不多的票房靈藥。
具體票房到底有多少,寧衛民雖然不摸底,但隻要問問鄰居米師傅,得知電影上映時場場爆滿,甚至好些人都二刷,三刷,四刷,而且大觀樓在年前也能發出獎金來了。
他就知道這部片子又成了及時雨,讓許多已經開不出獎金的電影院鬆了一口氣,起碼也能讓職工們過個好年了。
唯一的副作用,大概也就是讓《二子開店》這部電影的誕生時間往後延遲了。
反正甭管怎麼說吧,就衝陳培斯的《天生我材必有用》係列電影,在情節上連貫了,完善了,又拍出了一部堪稱時代經典的好電影來。
寧衛民就感覺自己這錢沒白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