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的話一說完,在場所有人都驚訝至極,愣住了。
誰能想得到啊,米曉冉用道德綁架寧衛民,最後居然弄出來這樣一個結果。
寧衛民還真就有這麼大本事,替大家夥集體換個更好的工作。
而且還把話說得這麼客氣。
就好像是他有求於大家似的,這個寧衛民真會做人。
既願意幫助人,還能避免彆人的難堪。
為此,他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反而倒集體沉默了。
米曉冉更是徹底懵圈了。
她是做夢也想不到啊,寧衛民怎麼連句廢話都沒有,就敢於大包大攬,真要著手解決二十多人換工作的問題。
這個時候,她還真是好似吃了黃連一樣,那叫一個苦啊。
彆的不說,寧衛民現在占了先機,已經給大家提供了工作機會,自然她就不好再開口了。
否則她再出來阻攔,這成什麼了?
那誰都會意識到她內心藏著見不得光的小算計。
更何況她能提供的工作和寧衛民提供的工作還有不小的差距。
彆看都是外企,可給快餐廳打工怎麼也不能跟四星級賓館比啊。
尤其皮爾卡頓在國內名氣如日中天,早已深入人心,完全就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代表。
都彆說肯塔基了,就是香奈兒、迪奧、紀梵希、阿瑪尼這些真正的國際奢侈服裝大牌,如果此時進入國內要招聘的話,怕也未必有皮爾卡頓的招牌好使。
哎呀,早知如此,她乾嘛非要置這個氣,多此一舉呢?
這豈不是她自己搬起石頭打了自己的腳了嘛。
關鍵是舅舅托付她的事兒可怎麼辦啊!
難道要失信於人嗎?
這個寧衛民,你是非得把我克死才甘心是吧?
我怎麼那麼倒黴啊,居然碰上你這麼個喪門星!
瞧給你能個兒的,天底下就沒有你辦不到的事兒是吧?
隨著內心一句句的咒罵,米曉冉簡直有不顧一切,大哭一場的衝動。
但最難受的就在這兒了,明明內心幾近崩潰,偏偏她還得強顏歡笑,不能讓人看出她的情緒異常來。
“衛民,你說真的?我們大夥兒這麼多人呢,你都能安排得下?”
還是黃素琴率先開口,小心翼翼地問。
“沒問題的,琴姐,我們建成的大廈十幾層高,而且還要馬上追加再建一棟。這兩棟大樓,差不多相當於三四個重文門旅館的規模。”寧衛民滿應滿許。
但這個問題是放下了,可黃素琴仍然充滿憂慮。
“可我們外語都不行啊,夠格進你們公司的賓館嗎?那可是四星級啊。我倒很想去,可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勝任那裡的工作……”
而這話也正是大家擔心的。
一時間,七嘴八舌的議論聲起。
“是啊,我們外語不好啊,當初咱們單位學英語,那就是應付事。誰能像衛民、曉冉、張士慧他們這樣啊?”
“嗯,那是,咱們要有這水平,那不也早走了?”
“哎,就彆說了,這世上有後悔藥嘛。就是不知道現在學還來得及來不及?”
“學?學會英語也不行啊。我聽說建國飯店和長城飯店的服務可好了,和咱們國營單位完全不一樣。否則為什麼人家天天客滿。咱們現在也打著涉外酒店的名義,就是沒外國人來呢?”
而這無疑也讓米曉冉又重新有了一線希望。
要是大家都因為畏懼新工作的門檻高打了退堂鼓,那汪大東的委托不就又有轉機了嗎?
這個念頭,讓米曉冉強打起了精神。
然而就在她正要找個機會插口,再想辦法從這個角度鼓動鼓動大家夥的時候。
這一次,寧衛民卻沒給她再留下什麼機會。
“大家聽我說,不要妄自菲薄,被什麼四星級嚇到嘛。建國飯店和長城飯店我都去過,服務水平當然是挺不錯的,可那是因為他們聘請了海外的酒店管理團隊,員工都是由專業人士培訓出來的。其實他們的員工以前也是國營賓館的員工,並不是他們聘用的人天生就素質高,服務好。這個培訓,我們公司也會聘請專業團隊來做的。所以大家不要擔心,隻要到時候專心培訓就好。培訓結束,也就具備相應的水平了,不是什麼難題。”
“另外,高級涉外酒店確實喜歡聘用年輕的員工,好看,能乾嘛。也需要一定的外語能力。畢竟主要目標客人都是外國人,要賺外彙的。可也不意味著各位豐富的工作經驗就沒有用武之地。恰恰相反,在我看來,一家新的賓館開業之處,各個部門都需要一些有經驗的老員工,才能更好的讓賓館進入經營正規。否則,許多意料之外的問題就不能夠得到及時有效的處理。難道那些新人,會比你們更熟悉賓館前台的工作和顧客的需要嗎?遇到突發問題,新人的應變能力和經驗方麵的不足,就會顯露出來了。在我看,大家這方麵正是你們優勢。”
“至於大家最怵頭的外語,恐怕大家一直都有一個誤區。其實任何一門外語要想全方位都掌握好,能和外國人毫無障礙的交流,那自然是不容易的。可是要是隻掌握一部分內容的卻不難,就比如餐廳工作,隻要知道客人吃什麼喝什麼,還有相關服務的對話就足夠了。顧客是不會談及其他話題的。前台也一樣,大家隻要彆把數字搞錯了,能準確告訴顧客時間,和房間號,以及價格和外幣的換算。那不就可以了?外語這一關沒有大家想象中那麼難。隻要工作中用到的能熟練掌握就好,這就是所謂的服務性英語。”
“更何況一個涉外賓館也並非隻有一線的工作,如果大家真的覺得直麵外國顧客的工作壓力太大,自己適應不了。那後勤、人事、工程、物管、采購、工會、成本控製,這些不用跟外國人打交道的內務部門也是需要人的。大不了大家就去這些崗位就職。反正我們公司是想要把職工待遇水平維持在同行業的最高水準的。隻要簽訂勞務合同的正式工,基本工資就應該有二百元。如果算上各類補助和加班獎金,一線崗位應該有三百塊,二線崗位也有二百五六。而且年底有雙薪,每年至少還有一周的帶薪年假。”
“當然,如果你們願意把外語水平進一步提高肯定更好。畢竟今後幾年內,這個賓館的管理工作會交給聘請來的外方團隊。如果能夠和外國人進行無障礙的溝通,當然也就意味著升職的可能性。就拿琴姐來說,她要是英語沒問題,那就不是前台主管了,肯定能做大堂經理。那月收入差不多就能過千了。”
寧衛民這一番詳儘的解釋可以說基本上釋清了大家的各種問題。
大家登時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了,現場氣氛馬上活躍了。
尤其被點名的黃素琴,嘴裡直說,“衛民,我哪兒夠格當什麼大堂經理啊。月收入過千可不敢想,隻要能有一半我就知足。反正我去了肯定得好好乾,絕不會讓你麵子上難看的。”
寧衛民卻嘴甜似蜜,“琴姐,您還真彆謙虛,要不是您的確有這個工作能力,我決不可能說這個話。您要是願意去,那真得算我給公司請來了一個人才。什麼麵子難看啊,您彆這麼說,我隻會覺得麵上有光。”
毫無疑問,聽到這樣的鼓勵,得知這樣報酬,就沒有人不激動的。
這個時候,這些重文門旅館的老同事們那真是把寧衛民當萬家生佛了,全都沉浸在未來生活即將改頭換麵的展望和喜悅中。
唯有米曉冉,一顆心是哇涼哇涼的啊,算是徹底跌落了穀底。
不過即便如此,她也沒放棄最後執念,還要給寧衛民找麻煩。
不為彆的,既然事已至此,她的願望已然無法達成了。
可她也不想讓寧衛民就這麼順順當當刁買人心,獲得大家的崇拜和感謝。
“姐妹們,姐妹們,你們大家可彆樂的太早,還是要慎重考慮啊。雖然這些條件聽著很不錯。可你們彆忘了,外資企業的賓館采取的是合同聘用製。即便咱們這位寧大經理能保證大家都被錄取入職,但是合同到期了又該怎麼辦啊?大家去了可是去當開荒牛,乾上個兩三年,賓館也走上正軌了,萬一賓館不跟你們續約了怎麼辦?我可不是質疑他說話不算話啊。我隻是大夥兒擔心,說不定哪天連寧衛民自己都會從皮爾卡頓公司離開。那現在說的再好還有什麼用?你們不會僅僅為了幾年的好日子,就甘心把鐵飯碗扔了吧?”
這要是米曉冉自己替汪大東說項,那她絕對不會提這茬的。
何況剛才用道德綁架這一手,逼寧衛民給大家找工作的是她。
如今出言讓大家放棄這份工作,留著鐵飯碗的也是她。
這怎麼看,她的反複無常都有點“寧當明小人,不當米曉冉”的意思了,實在令人心寒齒冷。
可卻不能不說,她的確在壞事兒上有一手。
她的發言是直戳這件事的要害,讓大家的心裡都為之一顫。
可不嘛,在計劃經濟年代裡,“鐵飯碗”有著特彆的含義,它代表著擁有一份永久的工作,可以一乾到老,然後領退休工資。
彆看平時大家都嫌棄這個碗破,還吃不飽,但要真讓人為了一頓飽飯,就徹底把這個碗扔了,那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因為這無異於自斷後路之舉,扔了想再撿回來可就難嘍,這誰都清楚。
於是乎所有人又都含糊了。
甚至有人忍不住還真帶著點怨宥的情緒,去問寧衛民,“衛民,曉冉說的這種情況會出現嗎?要是連你都在皮爾卡頓公司待不長的話,那我們去了又怎麼能保住這份工作啊,遲早不也是要被掃地出門的嗎?”
然而這一問倒是也好,因為張士慧終於忍不住爆發了。
一直旁觀的他心裡早就替寧衛民叫起了屈,這個時候他索性直言不諱把話都明著說了。
“我說你們呀,到底想怎麼樣啊?一會兒風,一會兒雨,這甘蔗還有兩頭甜的啊?端著鐵飯碗,你們就彆嫌粥少,想吃飽,你就彆抱著那個破碗。就是這麼簡單的事,那就看你自己怎麼選了。”
“不過我得說啊,合同聘用製可不意味著就沒有保證。你要真是不怕辛苦,好好乾,哪個老板會放你走啊?可你要是打著主意就想清閒混日子,那最好還是在國營單位的好。不信你們看看曉冉的丈夫,人家美國人應該都是合同製的,誰也沒覺得朝不保夕啊?是不是?”
“至於衛民,皮爾卡頓更不可能讓他走了。為什麼?有本事啊。沒錯,他也是合同製,而且已經到期了。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就在今天,衛民的合同不但又續了五年,而且他還升職加薪了。人家現在可是皮爾卡頓華夏送公司亞洲海外部的部長了,薪酬待遇等同於公司副總,妥妥公司第三人。”
“除此之外還有哪,你們大家恐怕連想都想不到,他可是皮爾卡頓公司的股東!股東啊!也就是說,哪怕有一天衛民真的不在這個公司了,他也能影響公司的決策。所以你們怕什麼呀怕?真是杞人憂天!”
劉煒敬也夫唱婦隨,以一個賢內助的角度跟著附和。
“是啊,要我說啊,你們現在最應該好好琢磨琢磨的,是去了新單位,生活節奏和內容就要變了。比如工作製度嚴了。不能再隨便請假,隨便偷懶了,到時候回家還得忙和家裡的事兒,到底吃得消吃不消?尤其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丈夫還總得出差的,更得多想想,錢雖然是肯定能多掙,可是會不會影響你們的夫妻關係,破壞家庭和諧,你們自己家裡會不會有意見,會不會支持你們……”
得,張士慧和劉煒敬這小兩口,還真是把話句句說到墾節上了。
那真是立竿見影,發人深省啊。
而趙漢宇更是為張士慧的話做出有力的證明。
說美國確實像張士慧所說的那樣,任何工作都是依靠勞務合同的。
其實隻要儘心工作,生活也是很穩定的。
這下子大家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都意識到自己頭發長見識短,的確不夠冷靜和客觀的問題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女人也的確沒法冷靜啊。
誰讓張士慧一時衝動,又把寧衛民是皮爾卡頓公司股東給透露了呢。
一想到那麼大的四星級賓館也有寧衛民一份,那大家誰不上頭啊?
饒是寧衛民一再跟大家解釋自己其實隻有很少的股份,不像張士慧說的那麼邪唬。
不過是百分之一,基本屬於名義上的股東,也不具備實際意義。
那也攔不住大家往死裡崇拜他。
誰都覺得未來的四星級賓館起碼有一層樓是屬於他的。
總之,宴會進行到這個階段,那是真正的興高采烈白熱化了。
大家恨不得把寧衛民抬起來,要把今天重新認識了一遍的他,當神仙來頂禮膜拜了。
唯有米曉冉因為自作自受,落了個“機關算儘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下場。
這一身的委屈,一腔的怨氣啊,根本無處發作,可憋又憋不住,那叫一個難受。
尤其看著趙漢宇也跟著起哄,還幫彆人的話佐證,她就更是幾近崩潰。
或許是孕吐反應吧,她隻覺得胸腔胃腸一陣陣的翻動,突然之間,就有極強的反酸,要作嘔了。
可她還就是這麼倒黴,就在她一捂嘴,猛一轉臉打算站起來去洗手間的時候。
沒想到同一時刻趙漢宇正站起來,要舉起一杯酒回應著遙相敬酒的張士慧。
結果就這麼寸,米曉冉的頭一下碰到了自己丈夫手裡端著的酒杯。
一大玻璃的啤酒一點兒沒糟蹋,就這麼順著米曉冉的腦袋全灑在了她的胸前。
晶瑩剔透的酒液,頃刻間洇透了米曉冉穿著的淺色連衣裙。
那衣服就像貼在身上的透明塑料布,讓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變魔術一樣,讓裡麵變得一覽無餘。
此時此刻,米曉冉哪兒還忍得住?
無處宣泄悲憤與羞怒的她,下意識用用雙手合抱,狼狽地擋住自己的胸口。
跟著一個躬身,“哇”的一聲,不受控製地把一切全吐在了來不及躲閃的趙漢宇腳上。
要說這兩口子真是天生一對兒啊。
合著一報還一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