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芸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千金大小姐。
她隨意顯露出的見識和學問,她對世情的解讀,以及為人處事的態度,跟彆人就是不一樣。
寧衛民真覺得能認這麼一門親,是自己莫大的福氣。
當然,這倒不是說他見過江念芸後,從此就對自己的師父不敬仰,不佩服了。
而是因為他懂得,自己身邊這兩個長輩,他們各自的學識和智慧有點不大一樣。
康術德更多的是從市井中得來的智慧,知識實用且接地氣。
但對於真正的上層社會的行事準則和思考方式,老爺子所知就相對有限。
因此對於寧衛民的某些需要和問題,有時候無法給予太多的幫助和解答。
江念芸則不然,她是天生的名門貴女。
她平生接觸的人,幾乎都來自上層社會,氣度和見識自然遠超常人。
特彆是其父還是留洋的博士,她從小就對西方文化不陌生。
因而看問題的角度並不受本土文化的桎梏,往往能夠跳出世俗的框架。
康術德所不熟悉的,恰恰是江念芸最懂得的。
所以對於寧衛民來說,江念芸的出現恰恰為他提供了另一種,他原本缺少的知識來源。
絕不能說兩位長輩相比,誰比誰就更了得。
而是應該說,這兩個長輩恰如其分的形成了互補。
讓寧衛民大大沾了光,從此得以突破知識獲取渠道和層次上的限製。
就像他和慶子的婚事拜江念芸所賜,竟然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得到了順利解決,順水推舟獲得了康術德的默許一樣。
寧衛民絕對相信,今後身邊多了這麼一個姑姑可以請教問題,他再處理一些讓人頭疼的難題,應當會更從容,走的路也會更穩健。
自然心中對江念芸湧現無限的感激與敬仰,發乎內心地想要和她親近。
另外也得說,其實反過來是一樣的。
像寧衛民這樣高顏值,嘴又甜,腦子活,有眼力的年輕人原本就討人喜歡。
偏偏他還尊師重道,思慮周到,體貼入微,特有禮貌。
有本事,重感情,不小氣,喜幽默。
他身上既無市井小民的自卑和庸俗,又無世家子弟的倨傲和自大。
即便是市儈起來,算計點什麼,也是那麼光明正大,清新脫俗,一點不讓人反感。
跟他相處,簡直就像抽獎一樣,時不時的就會湧現出意想不到的驚喜感。
所以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江念芸很快就從心底認可了寧衛民,打心裡替康術德收了這麼一個好徒弟而感到寬慰。
自然是把寧衛民當成自家的子侄來喜歡,來關照。
即便是沈存,也因寧衛民的出類拔萃,對其高看一眼,不敢小覷。
因為像他這樣七竅玲瓏,八麵圓通的人,彆說京城少有,美國就更不可能有了。
雖然很少見母親對一個剛認識的外人會表現出如此明顯的偏愛,沈存的心裡多少難免有點吃醋。
但也會不自覺的對寧衛民超強的社交能力和足以打動人心的口才,生出向往之心和學習之意。
這不,這一晚上寧衛民突然到訪,竟然又給江念芸和沈存帶來了一份天大的驚喜。
價值可比江念芸送他的那幾幅名家臨摹之作要大多了。
儘管一開始的時候,江念芸和沈存還未能很快意識到這點。
甚至母子二人當時還被嚇了一跳,替寧衛民有點杞人憂天的擔心。
但不妨礙經過寧衛民的耐心且細致的解釋,誤會澄清。
他們最後終於搞清楚了,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投資機會。
“你這孩子,膽量怎麼這麼大啊!你怎麼就敢順口答應下來這麼大的一件事?居然要花五百萬,一口氣買下這麼多餐廳。不是我說你,太冒進了!應該多想想才是啊……”
剛聽寧衛民大致講述了今天去宋華桂家和鄒國棟就快餐連鎖店一事溝通的經過,搞清楚他要做一筆什麼規模的買賣,江念芸便忍不住驚歎道。
說實話,她的吃驚,並不在於這筆交易涉及錢數的多少。
哪怕後續還得拿錢繼續往裡填,也在其次。
關鍵是她沒想到,寧衛民居然是跟他自己還在任職的公司做交易,而且決定還下的如此草率。
這怎麼看都是犯了商家大忌,恐怕會有數不儘的麻煩。
然而寧衛民卻滿不在乎,還給了她這樣的回話。
“嗨,不瞞您說,這個快餐連鎖業務當初就是我一力推行的。這裡麵所有的情況我都了解啊。我是真沒有什麼可猶豫的。”
江念芸聽聞不免為之氣結,她苦笑起來,似乎有點不認識寧衛民了。
“你今兒是沒少喝吧?才沒聽明白我的話。我問問你,既然是好買賣,旁人當然也看得見,那為什麼你們公司叫停了?再說,你和皮爾卡頓是有雇傭關係的,你要做這筆買賣,很容易牽扯到法律問題。你接手過來要是虧錢了,自不必說。要是賺錢了,以後公司反悔了,產生法律糾紛怎麼辦?即便是你把合同簽的再嚴謹,可這事也難保不被你公司裡的其他同事知道。到時候因為眼紅你,難聽的話必然不少,你又該如何自處?”
寧衛民這才知道江念芸有著什麼樣的擔心。
當然,這不能怪他,也不能江念芸,主要還是信息不對稱導致的。
寧衛民還清楚的記得,上一次,他和阿霞哪怕在停車場合作一事上哪怕有了共識,但因為彼此掌握的信息不同,最後還是免不了要唇槍舌劍扯皮一番呢。
差一點就談崩了。
所以說,商人要想和合作夥伴達成信任,擁有默契。
就一定要不怕麻煩,在合作之前,把應該讓對方的知道的信充分披露才是。
必須讓對方知道他應該知道的東西,儘力縮小雙方信息差,否則就談不成合作。
哪怕是對方很可能已經知道的事,也不要為了圖省事而不說。
因為從你的嘴裡告知對方,和對方從彆處知道是不一樣的。
’這無疑會嚴重影響相互的信任的基礎。
“您說的話都有道理,我承認。不過您放心,這買賣也真的是能掙錢的好買賣。我們公司叫停,其實隻是嫌棄利潤少,太費力罷了。用他們的話說,乾這個,掙得是賣白菜的錢,操得卻是賣白粉的心,還影響皮爾卡頓的品牌檔次。人家眼高,看不上嘛。不過要對我個人而言,乾這個其實正合適。投入和產出的性價比對我來說,已經很劃算了,乾西式快餐不但比經營中餐省事,關鍵是前景遠大。國內目前還沒有什麼正經的西式快餐,這就是一片市場空白,您想想看,未來哪怕全國所有的一線城市,我能每個地方開五家店,我也能擁有五十家分店……”
意識到問題出在哪裡的寧衛民儘量和緩語氣,放慢語速,逐條對江念芸的擔心予以解釋。
“至於法律糾紛,其實根本不存在。因為我在皮爾卡頓華夏總公司,可並不隻是個普通員工,我的地位比較特殊,除了職務較高,而且還是皮爾卡頓華夏公司的股東。另外,這樣的交易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其實早就和公司就多個領域在進行合作了,並且賺到了不少的錢。比如易拉得公司開發的旅行箱、領帶,就是我和皮爾卡頓還有港城的金利來三方合作的。您放心,我和我的兩個老板私人關係非常好,利益也一致。否則,要不是他們願意支持我,我也不會有今天的一切。何況合同我也會簽的很嚴謹的,力保產權清晰,交易明確,所以沒人會說三道四的。哎,對了,過幾天我把我鼓搗的旅行箱給您送幾個來,您現在用的這些箱子已經過時了,連軲轆都沒有,外出用著太不方便了。”
這些話果然有效,尤其是最後幾句題外話,也足見寧衛民的關心和孝心。
“嗯,你說的這些我倒是沒想到。看來你倒不是隻憑一時興起就做出的決定。虧你時時刻刻都想著我,我還真想看看你發明的行李箱。那姑姑我就謝謝了。”
江念芸思量了一下,臉上懂得擔憂之色開始消散。
“不過,你也彆著急,我還有幾句不中聽的話要說。你想過經營不順利怎麼辦嘛?你怎麼就能保證一定賺錢呢?做買賣總有風險的,萬一……”
“我的四姑姑哎,謝謝您替我這麼著想。可我也跟您說句心裡話,這件事壓根就沒有萬一。”
寧衛民充滿自信的插口打斷,他不打算讓江念芸再浪費吐沫了,乾脆和盤托出。
“您彆不信,我不是吹,我也懂得談事情不該一口把話說死。可國內目前的商業環境,您和表哥確實還不太清楚。您得容我再跟您好好說道說道。”
“彆的不說,就說為了引進外資和技術,政府給這外資企業和合資的優惠真多,多得讓國營單位都眼紅。除了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您想想,就連買汽車都是不帶稅的,這就得多少錢哪。但是,外資企業也受限製,比如說暫時不能進入商業零售領域。”
“至於我們皮爾卡頓華夏公司卻是個另類,完全不受這條限製。既能開專營店,也能開自己的餐廳。為什麼?就因為皮爾卡頓先生堅定看好大陸內地的外來,是最早進入華夏的歐洲企業,而且每年能給共和國創造大量的外彙,才獲得了上頭開綠燈的專項政策關照。否則,我們公司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成為共和國境內的服裝業老大,全行業第一?”
“所以您琢磨琢磨,這連鎖快餐廳的營業執照是那麼好拿的嗎?為什麼全京城,眼下隻有義利一家本土企業在做快餐啊。那些外國的快餐巨頭一個沒來。不是市場不夠大,也不是京城人排斥西式快餐。而是外國那些企業過政策手續這關就很難。他們沒權利乾這個,這樣的市場,我們要做,就已經充分搶先了。”
“除此之外,像前門、西單、西四、鼓樓、東單、王府井……這樣好地段的鋪麵房也不是好找的。您要是有空去轉轉就知道了,如果不是皮爾卡頓名氣在外,又財大氣粗,還有不少直通上麵的關係。在這些地段想找這麼一間能開餐廳的地方都難。什麼是保險?這就是最大的保險。我跟您說,真要是餐廳經營不善,敗了,都沒關係。我就是把這些地兒轉租出去,那不但能撈回本,還有的賺呢。您說,是不是這買賣很乾得過了?”
“而且說起來就沒有這麼巧的,偏巧您回國的這檔口,我們公司叫停了項目。如果我自己接手,企業性質就是個障礙。可現如今,如果表哥有意和我一起去鼓搗這個項目,我們接過執照,連企業性質都不用變更。您說,這是不是老天都在成全我啊。所以哪怕公司那邊價格可以給的比較便宜,願意虧本轉手,我都沒答應。五百萬?這個價格我很滿足了,不滿您說,多給二百萬,我當這個冤大頭都當得心甘情願。否則憑我自己,壓根就沒可能拿到這樣的好店麵。”
江念芸真沒想到寧衛民年紀輕輕,不但能把事情想得這樣的透徹,還有如此氣量。
居然懂得吃虧就是占便宜。
她這才明白康術德為什麼明麵上老跟他鬨氣,背後裡卻沒少說這個徒弟的好話,為什麼總是格外推崇他。
於是乎,江念芸再沒有什麼可問的了,隻把目光轉向了自己兒子。
“怎麼樣?你兄弟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拉你入夥。你怎麼看這件事?感興趣嗎?”
沈存聽了就笑,“就是原本不感興趣,聽了他說得這麼好,也感興趣了。因為我實在找不到不做的理由啊。”
跟著用眼睛瞅了瞅寧衛民,還開起來玩笑。
“要是彆人跟我說這些話,我一定不相信,多半兒會把他當成騙子。但你來跟我這麼說,那就不一樣了。我沒道理不信啊。誰讓我們是自己人呢?是不是兄弟?”
寧衛民欣喜得眼睛燦若流星,自然明白這話裡的意思。
在透露信息的時候,還應該給對方可以自己去確認信息的方式才更見誠意。
於是他趕緊玩兒了一手大智若愚,拋出了最後的誘餌。
“表哥見笑了。您當然可以信任我,這件事絕對不會出岔子的。我是這麼想的,正好我們公司要升級大廈改星級賓館的項目,今天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說您是學建築的,到時候過了初五,我就帶您去見見我們公司總經理。咱們索性兩件事一起談好了。有空的話,當天咱們再去幾家店鋪轉轉,您看怎麼樣?”
這話卻不禁讓沈存一愣,隨即激動上了。
“什麼?你們公司還有賓館的項目嗎?”
寧衛民聽他這麼說,也不由一拍自己額頭,“哎?難道我剛才沒說嘛?瞧我這個糊塗啊,看來我今天還真是有點喝多了……”
唯有江念芸又笑了起來,絲毫不為所惑、
“你呀,差不多行了,饒是你說得天花亂墜,但這事兒總得容我們娘倆合計合計才是啊。難道還得讓我們學你的樣兒,當場就得定啊?”
寧衛民便也不演了,嗬嗬笑著作揖道乏。
“那是那是,您聖明,早點休息,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