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7章 鳳還巢(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8917 字 6個月前

同樣是1987年1月25日這一天,就在寧衛民和他的下屬們舉杯歡慶之際。

為了回到京城過年,另一位像他一樣,前幾年從京城前門樓子底下走出國門的遊子,已經領先於他,踏上了歸國的飛機。

那就是已經遠嫁美國四年多的米曉冉。

而且她並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美國丈夫趙漢宇也不惜動用了自己的年假專門陪同。

兩個人還大包小包買了許多的禮物,光托運的行李就有兩大件。

不為彆的,就因為米曉冉意外懷有身孕已經兩個月了。

而且她還將在幾個月後完成學業,拿到自己的本科學位。

考慮到米曉冉生下孩子,以及拿到學曆後,他們生活即將進入一個全新的狀態。

恐怕又得手忙腳亂,重新做出不少安排和打算。

很可能又是好幾年沒有回國的可能。

所以他們才會在共同決定,這一年的春節前夕要回京城探親,讓闊彆家鄉多年的米曉冉和父母親人團聚。

…………

超大型的波音747客機,載著數百名乘客向東飛。

這種特殊設計的巨型客機,飛行速度俠,坐位又寬大。

儘管米曉冉和趙漢宇訂的隻是經濟艙,但座椅的舒適度還是遠超中型客機,這讓他們分外滿意。

隻是離開的四年多,大部分都是通過信件聯係,隻有很少的機會才能通過電話聽聽家人的聲音。

所以自從坐上飛機,米曉冉的思鄉情結借開始泛濫。

想到即將和親人團聚她根本就沒有躺下過,頭總是歪向窗口不停地向外張望。

她低頭看著手表一分鐘一分鐘倒數著時闖。

她睡不著,她急,她嫌飛機飛得慢。

聯合航空公司的起飛時間是下午,沒幾個小時就不見了太陽,地球的自轉,正好配合了飛機的速度。

吃過晚餐,機艙的小燈,一個一個全滅掉了。

機艙裡的客人們,幾乎都要了毯子,集體進入了夢鄉。

甚至就連米曉冉身邊的丈夫——趙漢宇也靠著她的肩膀睡著了。

安靜的客艙裡,此時隻有米曉冉一個人還在半眯著雙眼,默默在腦海中回憶著在自己在紐約度過的四年時光。

這四年她沒有虛度光陰,過的並不輕鬆,但很充實,也很幸運。

丈夫趙漢宇是個靠得住的好丈夫,完全做到了當初對她的許諾。

自從在曼哈頓找到工作,趙漢宇就不顧家人反對,帶著她脫離了由趙家父母全盤掌握的大家庭。

與她在外租了間小公寓,靠自力更生過上了二人世界。

趙漢宇也用全部力量支持她求學。

不但花錢幫她報了補習班,平日裡也儘量替她分擔家務。

正因為如此,她才能全神貫注地學習,當年就順利通過了各項相關考試,順利獲得了紐約市立大學皇後學院的入學資格。

儘管皇後學院的曆史不長,在紐約這個高等學府雲集的城市裡,排不上名次。

而且為了入學容易點,畢業難度低一些,她選擇還是堪稱“萬金油”的工商管理專業。

不過話說回來,這畢竟是一所正規的公立大學啊!

對於她這樣在國內,永遠都沒有機會接觸高等學府,受高等教育的人來說,已經是求之不得的寶貴機會了。

她沒有什麼不知足的。

特彆是因為丈夫在經濟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支持,她也不用像其他留學生那樣,每天辛辛苦苦為了三塊錢一小時的工資,就去爭搶職工餐廳的刷碗工作。

即便是打工,也可以在丈夫的主管家裡,靠看孩子掙一小時五塊錢的悠閒工資,順便還能和孩子聊天,熟悉口語。

這就更讓她感到滿足和寬慰。

她甚至還憑借自己的聰明和努力,以優異的成績獲得了跳級。

想必告訴父母這個消息,他們也會像丈夫一樣為她感到驕傲和自豪的……

一路上,她不停地想著。

想完了親人,就想親戚。

想完親戚就想鄰居還有小學中學的同學、重文門旅館的那些同事……

那麼多的人,她都想見一見他們。

不是為了彆的,她得讓大家都知道她現在過得很好,非常好,特彆好。

想當初她離開單位的時候是那麼失落,甚至不為人知的痛哭了一場。

現在終於到了她向所有人證明一切的時候了——她沒有選錯,她走對了路,她也嫁對了人!

反倒是那些甘心捧著鐵飯碗,掙幾百大毛留下的人錯了。

他們不敢爭取人生的際遇,不敢拋下一切走出國門,那就得永遠受苦受窮。

她承認她虛榮,這次回來就是衣錦還鄉的意思。

是以平時不太注重打扮的她,才會為了這次返京,還特意跑到曼哈頓第五大道,精挑細選了一件名牌大衣,為的是讓家鄉的親戚朋友們好好看看。

她還要請所有親戚朋友吃飯,挑最貴的菜點。

但不是花趙漢宇的錢,而是用她自己的錢。

在紐約她用業餘時間乾了三年的保姆,平均每周要看十二小時的孩子,就是六十塊。

扣去繳稅,一周五十塊,一個月二百美元。

而趙漢宇也從來沒跟她提過這筆錢,默許全部由她個人支配。

所以她除了結婚紀念日給趙漢宇買過一些禮物之外,給家裡寄過一些錢之外,還有給自己買了一件大衣外,現在手裡還有整整四千五百美元的現金。

這放在國內也應該是一筆價值數萬元的巨款了,是一個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掙到的大錢。

沒辦法,中美之間的差距就是這麼懸殊!

哪怕她是當保姆掙來的零花錢,也夠國內的人刮目相看了。

所以這一次,她還要把一千五百美金還給那個人。

並且還要當麵告訴他,彆瞧不起人,我靠自己也能在美國活得很好。

合資企業算什麼?姑奶奶不稀罕!呸!

姑奶奶隻要隨便找個工作,全都是正牌的美資企業!

雜亂中一陣迷失,有種撕裂的痛。

為什麼一想到那個人,她還會這樣?

不知道。

…………

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巧合。

就比如現在,在這同一架航班上的不同的客艙。

沒有人會知道,還另有一個女人,也如米曉冉一樣,心中充滿了對即將踏上京城故土的激動,以及渴望與故人見麵的暢想,而難以合眼。

不過她們之間卻又不儘相同,不僅區彆在年齡、閱曆、學識、財富、社會層次,家庭環境,更區彆在於她們對故土和故人認知方式和情感糾葛。

…………

頭等艙裡也就四五個人,空下的座位,坐著幾位航空小姐。

不多的客人裡,一對來自紐約,卻有著東方人麵孔的母子最為顯眼。

中年人三十有餘,看著文雅穩重。

老太太則是真正的貴婦打扮,這點無需任何質疑。

不用分辨老太太的珠寶首飾是真是假,也不用去驗證老太太的皮包是不是英女王禦用品牌的——LAUNER。

隻憑老太太那件貂皮大衣的質地和珍貴毛色的順滑度,就足夠說明一切。

所以她的一切要求,航空小姐們都格外重視,

當入夜之後,這些小姐們都曾主動為其提供服務。

除了為她鋪好毛毯,送上水果和咖啡,還詢問過她要不要把座椅放平,可以更舒服的休息。

然而這個一身貴氣的老太太卻拒絕了她們所有人的幫助,最後隻是詢問了一下時差,調好表後,就誰也不理了。

隻是一直呆望著窗外什麼也看不到的灰黑色天空。

甚至就連她的兒子催促她休息也聽,就是那麼固執的望著。

見她非要如此,於是就連兒子也沒法休息了,隻好也坐起來,輕聲陪著她聊天。

“媽,您不能這麼熬著自己,還得好幾個小時呢。那邊的條件可不能跟紐約比,真要到了京城,萬一您沒休息好,再來個不適應。這身體可就……”

“這是什麼話,京城才是我的家。紐約再好那是寄人籬下,就沒聽說過回家的人會不舒坦的……”

“媽,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覺得路程太遠。希望您能多少睡一會兒。我怕您這身子骨兒受不了……”

“我還沒七老八十呢。真是瞎操心。”

“是是,媽您還年輕著呢,知道的是您六十歲,要不知道的外人看著,您頂多也就五十歲的樣子。可話說回來,兒子這也是一片孝心啊。要是眼睜睜看著您這麼熬著,我不踏實啊……”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心疼媽,可問題是,我就是想睡也睡不著啊。你想想,從民國三十一年起我就沒回來過。一晃這都多少年過去了。聽說京城連城牆都沒了,也不知道現如今那些我熟悉的胡同和大街都變成什麼樣了。我住過的地方現在住著什麼人?我喜歡逛的北海、景山、隆福寺、大柵欄、中山公園、東安市場,還在不在?一想起這些,想起過去的那些事,我就心如刀絞,心亂如麻……”

“您的心情我理解,您放心,您說的這些地方隻要不長腿啊,咱都找得著。到時候我陪著您好好看看,咱可以多住幾天。您願意的話把京城轉個遍,您跟我說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咱娘倆這回一起體驗體驗。也免得每次我都隻是眼巴巴的聽您說,全憑自己想象……”

“好是好,不過有言在先,那些吃的玩的熱鬨的,一是不知還有沒有,二是你肯定不適應。到時候不如你想象的好,你可彆失望,到時候彆埋怨媽大老遠的把你誆來……”

“瞧您說的,不會的,因為打我有記憶起,我身邊就總能聽到大人回憶故都的風土人情,和上一輩兒人的往事。那些話經過外公和舅舅、母親的講述,幾乎都印在了我的腦海裡。和您告訴我的沒有多少的區彆。我還記得外公想豆汁兒,舅舅想炮羊肉,母親想糖水榅桲的樣子。不過記憶裡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還是您說的那句‘京城有敦厚的人情味’。隻要這一條不變,就值得我陪您走這一遭。”

“應該是不會變的,偌大的華夏,唯京城是文化城,所以比十裡洋場的人情味兒厚得多,也溫暖得多。或許老家是窮了點,但是有人情啊。說起來,還真不是我老想家,而是出了京城,無論走到哪裡都彆扭啊……”

“媽,那您就更該好好保重自己了,終於回來了,您難道不該以最好的麵貌出現?您要是黑著眼圈,又怎麼好去見那些故人啊。到時候您再哭起來,就更不像樣了,事後怕您自己也要後悔的,我說的有道理嗎?”

“你總有理,好吧好吧,就聽你的好啦。你幫我要杯櫻桃白蘭地吧,我需要安安神,待會兒我就試著眯一會兒。”

中年人趕緊照做,伸手招呼來一個金發碧眼的空乘小姐,低頭吩咐了幾句。

想了想,臨了還是又囑托了幾句。

“媽,兒子想說的是,您念念不忘的事兒,我都替您惦記著呢。哪怕想儘辦法,我也會讓您故地重遊,為您去打探尋找那些想見的故人。不過,畢竟隔了這麼多年,早已經物是人非。難免現實和想象有不小的差距,我彆的不擔心,就擔心您心裡是否有足夠的準備……”

“你呀,可真是囉嗦。堂堂男子漢,怎麼比女人還瑣碎?媽早不是孩子啦,在非常時期經曆過顛沛流離的逃難、孤身遠赴異國的無助,走到今天還有什麼沒見過?你就放心吧,無論什麼情況我都會安然接受,泰然處之的……”

“好好好,那兒子不多嘴了。您過會兒喝杯酒就休息吧……”

就這樣,母子間又結束了談話,歸於平靜。

然而話雖然是這麼說,卻哪裡會那麼容易做得到啊?

實際上她靠在寬大的沙發座椅上,哪怕喝了酒之後確有朦朧欲睡之感,但心裡也不安穩。

將近四十年的期待,四十年的癡夢。

越是接近故土,那些舊日裡的往事就越是從心底翻湧上來,想壓都壓不住。

回家了,四十多年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眼前的一切都可以證明。

也不知怎麼,她的心裡莫名就想起恭王孫溥儒離開故土後,因為思念京城寫下的一首《蝶戀花》來。

滄海茫茫天際遠,北去中原萬裡雲遮斷。雲外片帆山一線,殊方莫望衡陽雁。

管弦天上春無限,浩蕩神州龍生蓬萊淺。楊柳千條愁不綰,乾坤依舊冰輪滿。

此時品來,一句句鄉愁無限,尤其是那句“北去中原萬裡雲遮斷”,更增悲愴。

她是老鳳還巢啊!

然而儘管讓人想哭,卻偏偏沒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