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十章 外景地(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9864 字 6個月前

1986年,滬海寶山區吳淞炮台遺址附近是相當荒涼的。

不但炮台周圍雜草叢生,少有人跡,就是寬闊的長江口,也鮮有船舶經過。

隻能偶爾看到若乾大型軍艦快速駛過。

至於與其一江之隔的浦東濱江岸線,方圓數裡地的範圍內,更是一片蒼蒼茫茫的荒郊野嶺。

這裡除了一個石頭碼頭勉強可以停泊漁船,到處都是平灘。

不過自然風貌倒是相當美麗的。

平攤下麵水草叢生,遍生蘆葦。

多有不知名的鳥兒躲在蘆葦蕩深處淺吟低唱,啁啾之聲不絕於耳。

還有一些美麗輕盈的大雁在其中低飛逡巡覓食。

枝葉搖動,水波蕩漾間,偶有野鴨從水草中撲棱棱飛出。

或是劈開水麵,一個猛子紮下去,再見時已經是遠處的一個黑點。

當靠近水邊,仔細點觀察,還會在蘆葦的倒影中看到穀粒大小的小魚在水裡戲遊,穿繞。

如果不是有人破壞了這裡的寧靜,在此地大興土木,挖溝壘土。

這裡大概率還會一直保持著這種狀況。

至於那些突然闖入這裡改變了一切的人,便是電影《李香蘭的南下劇組。

導演野村芳太郎所製定的拍攝計劃是這樣的。

在此地,除了白天要拍攝1937年“八一三”事變,滬海淪陷前,本地漁民為避戰難,不得不攜家帶口,倉皇跑到滬海城裡的難民景象。

以及日本陸軍大隊追蹤而至,占據此處,隔江與滬海守軍展開激烈交戰的場麵之外。

到了夜晚,還需要拍攝一段鬆本慶子的重頭戲——她扮演的李香蘭為勞軍演唱的劇情。

值得一提的是,這段情節不是虛構的。

而是來自於李香蘭的自傳裡,一段讓她記憶深刻的往事。

1937年,當時日本侵略者南下攻打滬海的時候,從軍艦運送來的一個日本陸軍大隊從吳淞口附近登陸上岸,並為了攻占吳淞口與滬海守軍隔江交戰。

由於一連打了兩天仍舊久攻不下,為了鼓舞士氣。

“滿映”的負責人接到日本軍部的命令,強行把李香蘭帶到前線陣地來做勞軍演出。

為了不暴露日方的陣地,李香蘭是壓著嗓門清唱的。

她表演的場所也很簡陋,就是距離戰壕不遠處,在荒野中用沙包堆砌其的一個簡易舞台。

當時除了天生的星光,隻有兩盞放置於腳下微弱的燈光可以照明,勉強讓士兵看到她。

不用說,按照日本軍部和“滿映”負責人的要求,李香蘭演唱的一定是鼓勵士兵士氣的歌曲。

但李香蘭也算是半個華夏人,以想到自己的養父母和華夏的同學、朋友,她就淚眼模糊。

唱到半途,竟然情不自禁唱起了日本的民謠,不由自主地表達出了思鄉與厭戰的情緒。

更沒想到的是,唱到後來,有不少日本士兵也都跟著她哼唱了起來。

但這樣的情景明顯是不利於戰爭中部隊士氣的。

於是,陸軍大隊的一個日軍大佐勃然大怒,憤而起身,當場就對李香蘭表示了憤慨和不滿。

可就在他凶神惡煞一樣,要和李香蘭動手為難的時候,卻因為動靜太大顯露了行跡。

結果滬海守軍發現了這邊的情形不對,從彼岸一下發射過來好幾發的炮彈,當場把這個大佐和許多士兵都炸死了。

倒是李香蘭幸運地毫發無損,不過她也因為這件事背上了害死日本大佐和日本士兵的罪責。

不但被日本軍部痛斥,也遭到了“滿映”高層的懲戒。

所以,為了在此地拍攝這些重要的鏡頭,以此反應出戰爭摧毀人性的罪惡。

劇組投入也是很大的。

美工組不但要花費時間在此搭建好一個包括四五個農家院在內的小漁村。

還需要煙火組的槍械師準備足夠的槍支彈藥,煙火師在演出現場做炮彈近距離爆炸的特效。

以及共同布置夜間隔江交戰雙方的槍火煙霧,預計埋完引線,炸點得好幾百個。

此外,劇組還通過合作方滬海製片廠,花錢請來了差不多有兩個營的群演,扮演日本士兵和滬海守軍。

再加上劇組二百名以上的工作人員,林林總總加起來能有一千三百多人,算是相當大的場麵了。

但也需要交代清楚的是,就因為是在野外工作,而且這個年代是共和國經濟還沒有發展起來的時候。

這裡的拍攝條件相當落後且艱苦,無論是物質供給還是運輸條件都達不到。

說白了,屬於有錢都買不到東西的程度,以至於出現了許多本來不應該出現的拍攝障礙。

比方說,原本日方工作人員帶來的發電機壞了。

而他們需要中方幫忙提供一台發電機,卻遲遲到不了位,那夜戲和黃昏陰天的戲就沒法拍。

再加上此地是滬海遠郊,距離市區賓館較遠,每天開車來回就需要兩個多小時,又都是野地,運送點什麼東西過來都不易。

所以這一切都讓拍攝進度耽擱了下來,無論中方日方,許多人都在為這個大場麵的拍攝感到焦慮和著急,可以說士氣嚴重不足。

像導演野村芳太郎,儘管這老爺子發愁著急的主要是沒有電的問題。

但其實他的身體才是影響拍攝最大的隱患。

這老頭自從1985年拍完《危險女人後,就患上了心血管疾病,需要每天定時吃藥。

再加上年歲確實大了,身體也經不起高強度的工作,還需有相對安靜的環境才能好好休息。所以這種野外的工作環境對他的健康,是直接構成了嚴重威脅。

他要是真累趴下了,或是氣病了,那一切全完,這部電影還怎麼拍啊?

而日方的槍械師和煙火師,也為滬海電影製片廠所提供的“槍支彈藥”大感頭疼。

儘管這批道具數量上較多,有數百隻,但質量和類型卻沒法讓人滿意。

許多槍支都是木頭槍,就是簡單刷了層黑漆的玩意。

而且居然還有一批與曆史背景不符的蘇製AK47,和柯爾特左輪手槍。

這些東西根本不能出現在近鏡頭裡,否則就會穿幫。

隻能用於湊數,在拍攝大全景時或是讓人在離鏡頭遠的地方使用。

真的能排上用場的,也就是機槍數挺,上百隻三八式卡賓槍,毛瑟駁殼槍和王八盒子幾十隻,還有軍刀十幾把而已。

這在劇組日方道具師們的眼中,簡直就像開玩笑一樣。

於是日本的槍械師和煙火時就跟滬海製片廠負責對接道具的人起了爭執。

其實也難怪,還彆看日本的鹹蛋超人打小怪獸的短劇,向來以粗製濫造出名。

但在大河劇和戰爭題材上,日本人那是真的下功夫去考究,也舍得花錢。

何況拍的又是反戰題材。人家是要通過這部電影自省和表達侵華戰爭罪惡的。

這是再嚴肅不過的事了,怎麼可能願意拍成神劇?

不過話說回來了,這些東西也確實已經是滬海製片廠壓箱底的玩意了。

沒轍啊,國內當前的大環境下,電影廠實在窮啊。

說不好聽的,用這些槍支的一半,滬海製片廠當年就拍了一部《渡江偵察記。

這在他們看來,當然覺得是日本人在故意找事,以無理要求難為他們。

於是就為這事,日本和華夏的工作人員鬨起了彆扭,雙方在打配合上出現了較大的分歧。

如果始終無法協調好,那麼一定會影響拍攝的順利進行。

還有吃喝拉撒的問題呢,看似是小事,但實際上對於“軍心”影響更大。

彆的不說,先得說說水,這個年代的大陸內地,除了星級酒店,很少有瓶裝水供應。

以共和國的經濟水平,老百姓還認為花錢買白水喝,是件很劃不來的事兒。

自來水管到處都是,怎麼就不能解渴?

何況就是星級酒店,能買到的瓶裝水也僅有青島產的“嶗山”。

紅標的不帶氣兒,綠標的帶氣兒,還有一種口感極其“霸道”的白花蛇草水。

就這麼三種選擇而已。

而且因為不是塑料瓶包裝的,是玻璃瓶包裝的。

攜帶外出是極其的不方便,如果沒帶起子都打不開。

所以這上千號人的飲水問題就是個天大難題。

跟著劇組的車運來的十大搪瓷筒白開水,悶得時間長了,有股子怪味兒不說。

關鍵是這麼熱的天,每個人頂多也就輪上一茶缸子。

可大家得在這兒從早上拍到晚上呢,長達至少十小時,這讓人怎麼活?

吃飯也是一樣,野外拍攝可沒太好的條件,餐食都是滬海電影廠食堂提供的。

飯是撈飯,沒滋沒味。

菜就是一個炒青菜配個鹹蛋,日本人還有點特殊待遇,額外有點熏魚。

但內地的華夏人,包括協助拍攝的群演在內,就是全素了。

關鍵味道差不說,量還少。

連日本人都吃不飽,可想而知,華夏工作人員的感受了,那是前心貼後背啊。

所以不但日本人不滿意,就是華夏的工作人員也是怨聲載道。

這種情況下,負責後勤保障的華夏方負責人,在劇組簡直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偏偏他毫無辦法可想,哪怕這樣的標準,都已經大大超出了滬海製片廠的保障能力。

結果他隻有推搪說回市裡再想想辦法,而實際上一溜了之了。

然而比起吃喝來,更要人命的還是拉撒的問題。

誰都清楚,這裡可是沒有廁所的,無論大小便都得野外解決。

男人倒也罷了,“工具”簡便,操作倒也不繁複。

但女人可就麻煩大了,尤其是極其注重隱私,生活嬌貴的日方工作人員。

當然不是說她們在日本拍攝外景的時候就沒有過這樣的情況。

不過像鬆本慶子這樣級彆的演員,通常是有房車可以使用的。

而且劇組還備有大量木屑,以便日方人員在野外方便之後,可以用木屑鋪蓋,以減少異味,幫助大自然“淨化”。

可問題是華夏人沒有這樣的習慣啊。

更何況一千多人,連基本的飲食供給都保障不了,也沒法用如此奢侈的辦法。

結果導致的實際情況,就是現場非常無序。

拍攝場地周遭到處都是植物的好朋友——上千人布施的天然肥料。

甚至不知道哪幾位那麼沒素質,偷著把用於拍攝的造景的幾間房給當廁所了。

就幾個農家院最後麵幾間房裡,也被人偷偷潛入,遺留下了排泄物。

劇務進去取東西,罵罵咧咧就出來了,臉色那叫一個難看。

所以彆說不好隨便在周圍走動,弄不好就要踩上一腳。

就說那個味兒啊,天又熱,一陣風要吹過,真是讓人欲仙欲死。

這不是日本鬼子進村了,而是醃臢鬼來了

那麼想想看吧,這樣的條件下,就是鬆本慶子待在這裡,等著拍攝,滋味也不好受啊。

她的待遇毫無疑問是最高的,但硬件條件也是改變不了的。

最多也就比旁人多把陽傘,多幾口水喝罷了。

臭氣熏天她是躲不開的,隻能靠自己的香水緩解,但噴多了也招蚊子,這可是沒辦法的事兒了。

再加上她還苦夏,又有點水土不服,這種惡劣的環境下,根本食不下咽。

帶來的助理就是伺候她再周到,也變不出她最喜歡的檸檬水來。

偏偏如廁條件還讓她有點不敢喝水,偶爾不得不去廁所,得乘坐汽車開出去二裡地才行。

於是在這兒也就工作了兩天,她人就瘦了一大圈兒。

這還不算,她不是背好台詞,專心演好自己的戲就完了。

還得替野村芳太郎的身體操心,替日本和華夏劇組人員的關係焦慮。

畢竟她還是投資人,也是製片方,對比起過去單純隻做演員的時候,那真不是一般的累啊。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像前幾天盂蘭盆節的時候,按照日本的風俗,劇組也放了好幾天的假。

可她卻走不開,根本沒有辦法按照自己的心意,飛到京城去和寧衛民見見麵。

隻能被迫留在滬海,陪著導演和滬海電影廠的人開會,商量有關影片各方各麵的事務。

還得抽空接受滬海文化團體的邀請,以及應付媒體采訪。

這就是地位不同的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啊!

坦白說,現在幾乎是鬆本慶子心理最脆弱的時候。

儘管每天晚上都能和寧衛民說上話,但她仍然無比想念自己的愛人。

在讓人煩躁的知了聲中,看著一片明晃晃的海水,她不免心生委屈,並且由衷感慨。

華夏實在是太大了,明明他們同在一個國家,卻距離這麼遙遠。

而且交通也太不方便了。

這要是在日本的話。

哪怕他們一個在東京,一個在大阪,坐上新乾線的話,兩三個小時就能見麵。

那又是多麼的好啊!

結果還就是這麼絕,或許是因為她心底一聲歎息太過哀怨,老天爺就像聽見了她的心願似的,居然讓奇跡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