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第九百零八章 餐廳相會
透過餐廳的玻璃落地窗,可以從樓上清楚的俯視眺望東京繁榮的城市景觀。
但坐在沙發上,輕啜著咖啡的鬆本慶子卻忍不住心亂如麻,根本無心欣賞。
她抬起手腕,這已經是五分鐘之內,她第三次去看時間。
因為雖然約好的見麵的時間是四點半,還有五分鐘才到。
但直至現在為止,餐廳入口方向,還沒出現寧衛民的身影。
這對於習慣提前十五分鐘來安排時間的日本人來說,已經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兒了。
說真的,雖然長達十幾天都沒見麵,好像就這麼過來了。
可在即將見麵的一刻,鬆本慶子此刻內心的焦慮不安是沒法溢於言表的。
好不容易擠出了半天時間的她,此時的腦子裡隻有儘快和寧衛民見麵的渴望,就連欣賞背景音樂的心情也失去了。
不怕臉紅的說,越是時間臨近越是如此。
甚至剛才,就連她敷衍原田美智子的時候也是這樣。
儘管已經打了時間提前量,故意誇張了事實的急切,可後來她發現,女人逛起商店來實在是沒法約束的。
在香奈兒的店裡時,麵對犯了選擇障礙,樂此不疲,一個勁試衣服的原田美智子,她沒多久就失去了耐心。
為了能夠及時離開,她索性直接刷了四十幾萬円,把原田美智子難做取舍的兩套衣服都買下來相贈。
外加一番好說歹說,這才讓原田美智子放她脫身先走,飛快趕到了相約見麵的地點。
可沒想到興衝衝而來,但結果卻是倍感失望的,寧衛民居然還沒到呢。
為此,鬆本慶子坐等的同時,便不由自主的胡亂猜測起寧衛民究竟遇到了什麼情況。
會不會把今天見麵的時間或者地點給記錯了?
又或者是不方便跟打工的地方請假?
甚至可能忙起來乾脆忘記了這件事,或者是來的途中出現什麼突然情況……
好在猜來猜去,她終究是杞人憂天,白白擔心了老半天,寧衛民並沒有爽約。
當表上的時間指向四點半,一個依然如故,乾淨樸素的瘦高身影,幾乎是踩著點兒快步走進了餐廳。
就在這個挺拔帥氣的年輕人出現在餐廳入口的一刻,當他的眼神還在遊移中四處尋找目標的時候。
一直關注著這個方向的鬆本慶子已經於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他。
瞬時間,所有的擔心不翼而飛了。
取而代之的,是心想事成的喜悅和如願以償的滿足。
她趕緊麵帶微笑的站起身來,遠遠朝著渴望相見之人優雅揮手。
於是隨即,寧衛民便發現了她的位置,然後快步向她走過來。
不過對於寧衛民來說,來到近前坐下後,倒是對於鬆本慶子今天沒有喬裝打扮的樣子比較意外。
要知道,鬆本慶子今天美則美矣。
上身一件淺灰色的寬鬆毛衣,銀質的紐扣隨意解開一顆,漂亮的鎖骨襯托出修長白皙的脖頸。
擼起的袖口露出纖細的手腕,手表是銀色的卡地亞。
下麵再搭配一條黑色的牛仔褲,既顯乾練,又顯得舒適。
尤其還穿了一雙黑色的高跟短靴,就讓身材顯得越發高挑誘人。
可問題是,這可是在公眾場合裡啊。
鬆本慶子竟然沒做絲毫容貌上的裝扮,沒有墨鏡,沒有頭巾,甚至連帽子都沒有一頂。
難道她就不怕因此被認出來,惹來麻煩嗎?
就在服務員過來為寧衛民點完單後,寧衛民就忍不住擔心,發出關心的疑問。
“慶子小姐,今天怎麼沒戴墨鏡呢?就這麼坐在這裡,不怕被彆人認出來嗎?”
“沒關係的,這裡還好。一般比較高級的場所,是沒有人會纏著我要簽名,要求合影的。”
鬆本慶子的笑容如故,對寧衛民已經毫無陌生感。
甚至她還自嘲的開了個玩笑。
“而且我隻是個過氣的女演員,以我目前的人氣,恐怕就連記者也懶得再追蹤我了。這也是難得的自由。”
對此,寧衛民也隻能認為這是國家小的好處了。
明擺著的,如果把日本明星的數字和國民總數做個比較的話,那得出來數字,肯定比華夏這麼做要小多了。
也難怪這裡的年輕人不會像國內追星那麼瘋狂。
不過對於鬆本慶子的自謙之語,他當然不會當真,話還是得撿好聽的說。
“怎麼會?你可是國際影星啊。至少我能肯定,在華夏你的影迷一點也不少,甚至比日本還多呢。你要是去京城的話,可千萬彆自己上街,否則的話肯定會引起混亂的,一旦有人認出你來,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把你圍住,找你簽名合影。到時候你想走都走不了。”
“真的嗎?我不信。這也太誇張了吧。其實我的電影在共和國公映的不多呀。僅僅一兩部而已。”
“角色如果深入人心,一部電影就夠了。你演的小夏太美了,而且帶給了很多人感動。我不情願的告訴你,你可是許多華夏小夥子的夢中情人啊。”
“哈哈,話是這麼說,可我們初次見麵時,你也沒認出我呀。看來還是我演得不夠好。”
鬆本慶子雖然被逗樂了,可還是故作謙虛的說。
寧衛民的舌頭,當然不會被這種問題難倒,他的借口說來就來。
“哎?是我讓你誤會了嗎?那可太遺憾了。其實吧,這事兒不該怪我,主要我看《蒲田進行曲那天,觀影的人太多了,我左右都坐了一個大胖子,把夾在中間動彈不得,而且實在熱得難受。這才導致我的注意力不夠集中。要不是為了看你演的小夏,就憑安次和銀四郎,我早就走了。完全是因為你,我才堅持著把這部電影看完的。何況說實話,正常人誰會想到來趟日本,居然會遇到小夏本人呢?我到現在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不但有這樣的福氣。而且遇到的,還是身邊沒有銀四郎和安次那兩個討厭鬼,已經成為大明星的小夏。這件事太夢幻啦,你不妨從我角度想想看……”
鬆本慶子被哄得開心極了,但此時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她輕笑著,自嘲的意味卻更重了。
“其實做明星這件事,本身就是白日夢,很多人的夢,一輩子醒不過來!不怕你笑話,我現在的夢其實已經有點做不下去了……”
寧衛民察覺了她多少有點心力交瘁,便收了笑容,很體貼的安慰她。
“彆那麼悲觀,其實人生無論怎麼走,選擇任何一條道路,都是有很多困難的。但如果許多年後,你回頭去看,也許一點不難……”
鬆本慶子聽了有所觸動,但沉默了一會,還是免不了要反駁。
“可隻有成功的人,才能回頭看。打拚的人,根本無暇回頭,隻能繼續前衝。所以,普通人從來都不寫回憶錄的。我也一樣,這麼多年,始終不敢回頭看。”
“其實你已經足夠有這個資格了,真的。”
寧衛民輕咳了一聲,這次用鄭重的態度表態。
“聽我說,我其實是個對明星有些無感的人。我從不會狂熱的成為任何一個演員的簇擁者。哪怕是全亞洲都為止瘋狂的山口百惠和鄧麗君,在我眼裡也屬平常。但你對我卻是一個例外。最近看你的電影比較多,我的冷靜好像就不在了。我喜歡你的電影,迷戀你塑造的角色,最近看得越多就越是這樣。你是有才華的,所拿的獎項當之無愧。當代沒有幾個女演員能和你相比,請你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你現在隻是累了,你需要的是對自己好一點,彆太急,慢慢來,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你這麼說!”
鬆本慶子真心感動了,她抬起頭凝視著寧衛民。
此時,她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詢問寧衛民姍姍來遲的原因。
而寧衛民一句話未說,隻是對她笑了笑。
透著真誠和理解,卻又顯得雲澹風輕。
不知何故,鬆本慶子還就喜歡他這麼笑,甚至迷戀他這種笑。
也許隻是因為這種笑是掛在寧衛民的臉上。
這種微妙的心情,難以言傳。
但就在一切都漸入佳境時,偏偏服務員端著一杯湯力水走了過來。
她把飲料放在寧衛民的麵前,結果成了乾擾兩人之間傳遞情誼的阻礙。
心裡正激動的鬆本慶子也隻有終止了想要伸手握住寧衛民手的舉動。
同時把頭轉過去觀望窗外,借此來掩飾剛才險些克製不住的情感流露。
“今天外麵天氣這麼好,落日一定很美……”
“你喜歡落日?”
完全沒察覺到鬆本慶子有異常的寧衛民啜了一口飲料,順口問。
“是啊,你不喜歡嗎?”
“喜歡啊。”寧衛民應聲而答。
但隨後又覺得這話答得忒沒營養,有把天兒聊死的趨勢,便又找補了一句。
“可每個人喜歡落日的理由是不一樣的。你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嗎?”
鬆本慶子果然開始認真考慮。
片刻後回複,“可能是因為,太陽在慢慢消逝的過程吧。每次看日落的時候,不知為何都有些悵然,總覺得眼前的時時刻刻都那麼珍貴,但又無法真正被抓住,此時做什麼都好像顯得浪費,隻能靜靜看著。尤其是在大海邊上,漫天的彩霞會把海麵也染成同樣的顏色,這種強烈的對比,美得攝人心魄,但卻又會讓人傷感……”
寧衛民一下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話就像鬆本慶子在感慨她自己的處境似的。
確實,那麼多的功成名就者,正像太陽一樣高懸在天上,燦爛奪目,任人仰視。
而鬆本慶子也一定是對未來缺乏信心,才會非常擔心自己會落日一樣緩緩下沉,直至消逝不見。
“幾年以前,我在京城的時候,有一次陪著一個老人在京城景山的萬春亭看日落。那是景山最高處,當天也是大晴天,所以日落的景象很有氛圍感。坐在亭子裡往南看,夕陽斜射著故宮,成片的琉璃瓦真的金光閃爍,如同純金打造。往北麵看,除了能看到鼓樓,還有遠處的山及城市樓群相輝映,天空中還時不時有鴿子飛過,美極了。那個時候,我隻擔心眼前的風景暮氣太重,引得同去的老人觸景傷情,聯想到自己的年歲,便趁著天未黑,著急邀老人下山。卻沒想到老人告訴我,說自己之所以喜歡看落日,是因為落日能讓他想起明天的太陽。”
鬆本慶子也意會到了寧衛民的話外之音,有點意外的說。
“說的真好呀,看來這位老人真是一個智者。”
“是啊,老人確實懂得比年輕人多。其實剛才勸你回頭看的話,也是他說過的。”
“是嗎?太了不起了。這個老人很懂人生啊,像個哲學家。他是你的親人嗎?”
“嗯,是我的親人,不過是沒有血緣的那種……”
鬆本慶子再度露出詫異的神色。
“怎麼?沒有血緣嗎?”
“啊,沒和你說過吧。我的父母早就去世了。這個老人也沒兒女。所以這幾年在京城,我和他就成了一家人。我們算是相依為命吧。當然,除了親人,他其實對我來說,更是一個嚴格博學的老師。我從他的身上可是獲益匪淺。”
寧衛民坦蕩的解釋了一下自己在國內的情況。
其實他的重點是想訴說自己幸運,才能有康術德這樣的良師為伴。
可鬆本慶子身上的母性泛濫,關注度卻放在了其他方麵。
“你真的是孤兒嗎?從什麼時候沒了爸爸和媽媽?”
“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十六七歲吧。”
“那麼早?你也沒有兄弟姐妹嗎?”
“沒有,不過,鄰居家的孩子對我也不錯……”
“那怎麼能一樣呢?你……你也太可憐了……”
從沒想過寧衛民會有淒涼身世的鬆本慶子,充滿了憐憫和同情,眼睛都有些濕潤了。
此時她心底隻有一種衝動,就是渴望去保護他,幫助他。
過去鬆本慶子總因為自己和父親的關係不睦,總覺得自己委屈和可憐。
而現在她才發現和彆人相比,自己竟然是幸運的人,起碼親人們還都健康活著。
她根本無法想象在一個經濟落後的國家,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是如何長大的,又經曆過什麼。
也許寧衛民的那些日子,會比她演過的那部《青春之門裡那些朝鮮礦工還要苦呢。
然而完全不同於鬆本慶子的反應激烈。
作為被同情的對象,寧衛民倒是平心靜氣的笑了。
而且從他的外表,完全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苦難痕跡和憤世嫉俗的戾氣。
說實話,兩世為人的他,對自己的孤兒身世,早習慣成自然了。
要是這輩子真的平白落個爹媽,他倒不知道該怎麼去相處了。
更彆說他身邊還有一個亦師亦父的康術德,親情方麵的遺憾早就沒有了。
可以說,他如今過著這樣的好日子,簡直就是老天爺的孩子。
命運可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
他要是再不知足,反倒不像話了。
隻不過話說回來了,男女間絕不是隻有一種相處模式的。
世人都知道女人被男人疼,就會動真感情,其實換成男人也一樣。
起碼對寧衛民是這樣的。
他既沒有母親,也沒有姐姐,幾乎從來就沒有感受過女性給予的溫存和關愛。
這輩子能遇到鬆本慶子這樣一個年歲比他大,卻很美麗,又溫柔體貼的女人為他心疼,這就是他的軟肋。
所以一開始的還好,他可以用微笑來表示自己的無所謂。
不過當他真看到鬆本慶子眼眶裡有淚水打轉,感受到這一縷久違的溫情。
他溫煦的笑就逐漸僵住了,內心開始如同岩漿一樣湧動不息。
浮華生活中一切冰冷的、麻木的、澹漠的、偽裝的,仿佛都被眼前女人給融化掉了。
一切死氣沉沉,一切市儈計算,一切謹小慎微,一切規矩守則,也同時融化掉了。
而一小片生命勃發的綠洲,卻在他的心裡慢慢生長。
這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仍舊是軟弱的,心裡的某一點,已經被什麼東西緊緊係上了。
他已經沒法再對這個女人做出疏遠或是冷漠的舉動。
“你今天想看落日嗎?大海邊的夕陽?”
寧衛民故作平靜的說著。
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什麼?今天嗎?”
“是啊,你剛才說過,大海的夕陽最美麗。既然景山的夕陽我不能帶你去看,那你就帶我去看大海的夕陽怎麼樣?”
“好是好,我很想。可不可能,我說的海邊要去鐮倉呢,太遠了。”
“那東京灣呢?東京灣應該來得及吧?要不要就近去看一看?這裡朝向不對,是看不到落日的。我很想跟你一起看一次……”
不得不說,於男女的交往,寧衛民完美的掌握了火候,把握了分寸。
在女人最不經意的時候,出乎意料的點燃了驚喜的火苗,生造出了令女人想要冒險的衝動。
特彆是最後一句,沒有女人能拒絕。
“好啊。”
鬆本慶子欣然應聲。
而她的臉上,不知是因為興奮的潮紅還是彩霞的映照,光潤得令人無限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