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七章 隻送不賣(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8076 字 6個月前

如果說酒宴之中出乎意料的收獲頗豐,讓寧衛民心花怒放,喜出望外的話。

那麼在酒宴結束之後更讓他沒有想到的額外收獲,就有點讓他觸動靈魂,心酸得不是滋味了。

那是一份他根本從沒惦記過的珍貴禮物,是葡萄常的後人常玉齡師傅送給他的。

要說這位年過七旬的老太太,也真是沉得住氣。

從今天她坐著小車來,見到親自迎賓的寧衛民互相客氣寒暄。

然後等到頒獎大會開始,寧衛民把老匠人們都請上台,挨個給全場嘉賓介紹,請他們接受大家的掌聲。

再到宴會開始,寧衛民過來給老匠人們敬酒,每人發了一份不菲獎金。

她一直都是不動聲色。

最後直到宴會徹底結束,大部分客人已經離去,老匠人們也被寧衛民一一送上小車。

她作為自己這桌兒最後一個離開的人,在宰牲亭大殿之前,隻要一步邁出這個院就要上汽車的最後檔口。

老人家才突如其來的停住腳,拉著寧衛民走到偏僻處。

然後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包著的物件,遞給了寧衛民。

開始了一段隻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對話。

當時也不知是冷還是激動,老人的手有點顫抖。

寧衛民也沒多想,知道常玉齡肯定有話說,就先把東西接了過來。

打開一看,裡麵是個小匣子,應該是樟木的,還嵌了螺鈿。

隻是年頭久了,保管不善,螺鈿掉了不少。

而且木匣子也開裂了,已經算是半廢了。

“常師傅,您這是……”

“你把它打開……”

寧衛民便再度動手。

裡麵的物件居然是一些紙頁已經發黃,用小楷寫就的筆劄。

還有一個滾圓的翡翠扳指,玻璃種,帝王綠……

“這是西太後的賞物。”

沒容寧衛民細看,老太太指著扳指的一句話就立刻讓他吃了一驚。

“這是您祖傳的物件呀!還是禦賜的東西?”

寧衛民隨之就熱切地把目光投射在了翡翠扳指上。

雖然喜歡古物的內行,都知道這行裡有一忌諱,千萬彆信故事,隻認東西。

可常玉齡的為人,還有這扳指的翠色,幾乎馬上就讓寧衛民相信了這是真的。

“哎,這東西到我們家有一百來年了。是打我祖宗那會兒傳下來的。我們家的葡萄,當年不就是因為給西太後祝壽才出了名嗎?老太後當年除賜了一塊‘天義常’的匾給我們家,賞了一個‘富貴常在’的口諭名分給我曾祖母,還賞了這麼一個扳指呢。”

“哦……”寧衛民聽得出了神,再仔細看著扳指,就不能不承認心理原因很重要。

反正知道了這段傳奇,他就越發覺得這個扳指綠得高貴,綠得流油。

但這還不是有關這個扳指的全部傳奇。

“由於在西太後那兒得了彩頭兒,我們家的葡萄有了禦賜名號,一下子就出名了。引得好多人來買,我們家也就闊起來了。不久之後就住進了大宅子,還有了自家專門的佛堂。當時禦賜之物都得供著,我們家的佛堂除了供奉佛像,還供著這個扳指。有一次我們全家去拜佛的時候,我曾祖母因為年歲大了,行動不便,無意中就碰了一下,結果這東西就掉在香爐裡了。”

“你該清楚,這算大不敬的罪過啊。於是全家立刻就慌了,我祖父韓其哈日布趕緊上前從香爐灰裡拿起來。可沒想到,一看這扳指上粘了一層香灰,居然特彆像一掛了霜的葡萄。當時我的曾祖母就高興了,說這是佛菩薩保佑給飯碗呢。咱們家本身挺好的葡萄,要再加上一層霜就更真了。”

“現在你明白了吧?實際上我們常家上霜的靈感,就是打這兒兒脫胎而來的。當然了,這掛霜的配方可不是滾滾香灰那麼簡單。香灰太粗糙了,也掛不住,隻是有點那麼個意思。我們常家是至此之後,至少三代人持續不斷的完善配方和調色,才有了今天既不掉色,又格外逼真的上色和上霜的方子。”

“這不,我們家上色和上霜配方的原稿都在這兒了。還有我重新抄錄加以總結的一份,比例,原料,處理方式都些清楚了。隻要照著這個方子來,就能做出葡萄常的霜料。”

“咱們有緣啊,寧經理,我這輩子能認識你,真算是交了好運。就衝著您幫著我們街道生產社重新開了張,就衝您讓我們常家的料器葡萄再現於人間。我就得好好謝謝您啊。我都想好了,這些東西繼續擱在我這兒,怕是要埋沒了。打今兒起,它們都是您的了。”

常玉齡親口所述的葡萄常獨門上霜之法的來曆,原本已經讓寧衛民吃驚不小。

他一邊聽,一邊心裡暗自思忖,難怪都說世事無常,這世上的許多事確實不可思議。

但更讓他驚詫非常的,是常玉齡最後對他的稱謂由“你”變成“您”的這幾句話。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常玉齡是要把這麼貴重的東西交給自己。

“什麼?您要把這些東西給我?可這……這是您的傳家寶啊?尤其是這些秘不示人的配方!您不是應該傳給常家的人嗎?我記得您是有親戚的……”

常玉齡立刻就歎了口氣,“是有親戚,可這些東西托付給他們,那就糟踐了。不瞞你說,我們常家這下一輩沒人學這個了,反而他們還特彆看不上祖傳的手藝。”

“我侄子是搞行政的,願意讓他的孩子念書,吃公糧。我的兩個侄孫女呢,彆說學了,打小就嫌棄我這雙上色的手啊,都怕變成我這個樣子。大概就是因為我提了一次,想她們跟我學這個,嚇得這兩年都不敢登我的門兒了。”

“您說說,我要是不把這些東西交給您,還能怎麼著啊?我都這把子歲數了。難道等我人沒了,也把這些東西跟我一塊燒了?那也對不起祖宗啊。隻有到了您的手裡,才算是它們有了個好歸處。”

確實,這種事兒,在這個年代並不少見。

讓人說什麼好呢?

好多真金白銀的寶貝,許多大戶人家的子孫後代瞪著大眼珠子都不認識,就彆說祖傳秘方這樣的東西了。

寧衛民很是體諒老人的心情。

“好吧。常師傅,我謝謝您對我如此看重。不過這麼貴重的東西,我不能白要您的……”

“這話就見外了。什麼貴重的東西?一個扳指而已,頂多了也就是千八百塊。我去琉璃廠問過。他們就肯出這個價。這秘方呢,如今倒算有點份量了,能指著它養活好幾十口子人了。可要早幾年,根本就沒人在乎它。你知道的,我們常家也曾經想捐給國家來著,為了給常家的子孫換份工作,弄個吃公糧的鐵飯碗。可人家看不上啊。嫌棄我們是民間耍貨。所以這東西是貴是賤,得分怎麼說了……”

“哎,常師傅。這話還真不是這麼說。越是寶貝就越是沒個固定的價錢。您問價的時候,大概是頭幾年吧?那時候行市差。但我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如今的行市早不一樣了。就您這扳指,這麼好的水頭兒,這麼好的顏色,還是禦賜之物,真找對了買主。五千八千是它,兩萬三萬的也是它,不過上萬塊在國內不容易,那就是賣到海外的價兒了……”

寧衛民滿以為自己這話肯定能讓常玉齡嚇一跳。

老人家多半兒會被他說服回心轉意。

自己呢,開出個比商店裡的行市高一些的價碼——一萬塊。

然後就這麼一手錢一手貨,把扳指和秘方都買下來。

也就算對得起良心了,從此落個踏實。

可萬萬沒想到,常玉齡壓根就沒為這個錢數動搖一點,直接就搖了頭。

“寧經理,我是送,不是賣啊。彆說兩三萬了,就是二三十萬。我也不能拿它換了錢。”

“我這麼跟您說吧,我年輕的時候,也過的是闊日子。自打我們常家的葡萄在美國的巴拿馬博覽會拿了金獎。等他們回來以後,門口就成車水馬龍了。那個時候不光是國內的客人買了,還有好多洋行和洋莊。”

“當時各國的錢我也不認得,看著新鮮有趣。我叔叔專門負責收錢,為了逗我玩兒,每天隻要鋪子裡來一個訂我們常家葡萄的外國人,他就在我的首飾盒子裡,給我擱裡一個洋錢,那錢就歸我了。我叔叔說是我長大後的嫁妝。也就一兩年,我的首飾箱子就滿了,我攢的錢拿到錢莊裡,居然換出了五根金條。”

“當然,後來就不行了。常家的男丁提籠架鳥抽大煙,在外欠了巨款。我們常家隻能靠女人站出來擔起家業,這才有了我們姑侄五人為了替常家還債,立誓終身不嫁。再後來,好不容易債務還清了,可因戰亂連年,這料器葡萄也沒人買了。我們姑侄五人隻能分頭以賣烤白薯、賣糖豌豆、賣糖葫蘆和炸油餅、撿煤渣、給人家拆洗被褥為生。”

“可就是難成那個樣子,窮成那個樣子,我們家也沒人舍得賣了這個扳指。我跟您實話實說,其實就是常家欠外債的時候,我們家要願意把這個扳指出讓,至少能換來三四萬大洋,那就能保住宅子,後麵也就不會那麼難了。為什麼不賣呢?因為這個扳指就是我們常家的精魂。我也記不清在哪個畫上看到過這麼句話了。好像是‘蝶是花精神’,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吧。”

常玉齡的話登時就讓寧衛民臉紅了。

他聽出來了,人家這是告訴他說——我們見過錢什麼樣,賣什麼也不能賣祖宗啊。

他當然得趕緊解釋啊。

“常師傅,我沒彆的意思。賴我不會說話,咱們是不該說買賣,就說是物質補償吧……”

然而常玉齡卻把頭搖得越發厲害了。

“您呀,這話又錯了。我剛才怎麼和您說的啊?這東西隻有交給您,我才放心。千萬彆提錢,您沒虧待我啊,這幾年啊,都彆說工資和福利了。就像今天這樣的,光獎金您就給我多少了?我早就不愁棺材本兒了。甚至還能幫著親戚不少。這就滿夠了,再多,於我又有什麼用呢?”

“您彆看我老太太呀,沒什麼文化,就會做點料器葡萄。可做了一輩子的料器葡萄,直到現在,我突然明白過來了。常家的東西再好,可得分再什麼人手裡,要是拿著這份東西的人不成,怎麼也好不了。”

“您看,我們常家之所以興盛。那是靠了我曾祖母心靈手巧,我的祖父善於經營。要不是我曾祖母能舉一反三,從壞事裡得到靈感。要不是我祖父把普通送去海外參加博覽會。我們常家的葡萄也不會這麼有名。”

“到了我三個姑姑和我們姐妹倆接過常家的秘方之後,饒是我們保密得再好,五人再同心協力的拚命苦乾。也沒能讓常家的料器葡萄才恢複舊日的榮光。”

“過去,我以為是命運無常,時運不濟,歸咎於戰亂年月的天災**。可後來解放了,在新社會裡,常家的葡萄手藝依然沒再現輝煌。雖然獲得了政府的大力扶持。可往往由於管理不善等原因,還是虧損嚴重,導致生產社幾度解散啊。”

“要不是您來操持這一切,我們常家的葡萄哪兒還有在現於世間,如此風光的機會呀?我心裡明白著呢,現在料器廠的紅火,全是靠您在撐著呢。要不是您幫襯著,大家都不會有這麼好的日子過。”

“而且您的人品也讓我放心。我知道,您就不是貪錢的人。要是為了錢,您就不會讓我和蔣師傅、鄒師傅一起做這耗費巨大,又賣不出去的玩意了。蔣師傅和鄒師傅都說,現在咱們廠的學徒工,都頂得上料器廠的四級工。那全是因為您的支持,廠裡這些年輕人才有心思練活,重視技術啊。”

“說心裡話,我什麼都不怕。就怕有一天您和這料器廠沒關係了。您不願意再插手管這個廠了,那我們常家的葡萄前途可就又難說了。所以啊,我一尋思,乾脆,常家的葡萄還是托付給您得了。今後我不管您是自己開廠子,還是去和彆人合作,隨您的便。您要靠它發了,我替您高興,反正東西交給您,我就放心了。”

“您啊,也彆不好意思。這是我求您的事兒,不是您求我啊。您要是真覺得非得為我做點什麼,心裡才過意得去,那我彆的不要,就求您給一句話就行。我希望您能答應我,以後用我們常家的方子做出來的葡萄,永遠都叫葡萄常……那……那我,也就念了佛了。”

說到這裡,老人的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麵對這樣的淚水,麵對這樣的要求,寧衛民是沒法不動容的,更不可能讓老人失望。

他再沒扭捏,鄭重至極的收好了東西,並向老人鞠躬致謝。

於是常玉齡便放心的上車走了。

然而望著那輛小車冒著尾氣,緩緩駛遠,消失在古老的石板甬路,明黃色的午後陽光裡。

寧衛民心裡卻憑空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多了一份說不出的惆悵和唏噓。

忽然間,也不知怎麼,他就想起人民日報報社社長鄧拓,曾為常家所做的題詞一首。

常家兩代守清寒,百年絕藝相傳。

葡萄色紫損紅顏,舊夢如煙。

合作彆開生麵,人工巧勝天然。

從今技術任參觀,比個媸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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