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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隻要隨便摘取段處長這幾個下屬的一些耳聞筆錄。
差不多就能以點帶麵,切實的體會到所有特殊部門“空降人員”那心中複雜難言的滋味。
比方說,1984年6月28日,下午15時左右,在壇宮飯莊二樓的男廁。
楊光聽到的一段飯莊新職工和老職工之間的對話就是這樣的。
“……哎,王哥,咱倆明兒都休息。今兒下班,要不我請你看錄像去吧?我們家那邊新開了一家錄像廳。門口還擱著大喇叭,滿大街都能聽到裡麵傳出來的劈劈啪啪的打鬥聲,花兩塊錢就能看通宵場……”
“算了吧,小李,我知道那種錄像廳,現在街頭比比皆是。可裡麵又臟又臭,黑乎乎一片,進去除了煙臭就是汗臭。所謂放映廳,其實就一個大彩電和錄像機,到處都是煙霧繚繞、滿地瓜子殼。就這大熱天兒的,不睡覺跑那兒看錄像?過一宿人不得餿了!不去不去……”
“哎喲,王哥,你忒講究了吧?片兒好看就得了唄。我看那外頭寫著什麼‘火爆槍戰片’、‘古裝武俠超級巨片’、‘桃色謀殺案’、‘無頭女屍’之類的。聽聽,多刺激!絕對比電影院放的什麼《遊俠傳奇》、《良家婦女》好看多了。”
“就這還好看?你小子也太好騙了。我還告訴你,真正的好片兒,那可不是靠噱頭,是靠大明星,好劇本。知道胡因夢嗎?知道林鳳嬌嗎?知道許冠傑嗎?知道成龍嗎?錄像廳片名下頭不寫人名,那就是故意騙你。無非就是拿外邊爛大街的破片子糊弄事,而且都是翻錄後不知道放過多少遍的老帶子,看都看不清楚。你要真想看錄像,還不如去我家呢。明兒找我去,給你放兩盤讓你開開眼。我那兒什麼港台的、日本的,歐美的,功夫的,警匪的,愛情的,全有,你隨便挑。你那幾個錢自己留著買煙抽好不好啊……”
“啊?王哥,怎麼……你……你家裡還有錄像機啊!”
“嗯,上個月剛買的,鬆下g10……”
“買……買的?那玩意聽說得四千塊呢……”
“嗨,這有什麼啊!當然,你一剛來的實習生,好多事還都不知道呢。我這麼說吧,咱們壇宮跟彆的地方可不一樣。全京城,無論飯店還是飯莊,所有乾餐飲的有一個算一個,連京城飯店都算上,沒有一處能跟咱們比,就屬咱們這兒收入最高,福利最好。知道嗎?”
“知道知道,這種事兒還能不知道嗎?我就是奔咱工資高才來的啊。等我們實習期一結束,轉成三級工,工資就八十了,幾乎都能乾上我爹的工資了。王哥你一級工,工資一百八,基本上相當於我爸他們廠的廠長。對了,我都忘了給你道喜啦,聽說北神廚宴會部一開張,老職工還要原地升一級。領班的工資可是二百四啊,王哥你每月又多六十,都能趕上普通人家一家三口的收入了……”
“哈哈,你小子,工資情況摸得倒是夠清楚的。不過小李,你還是隻知其一呀。這麼說吧,咱們這兒最牛的地方其實還不是工資高,而是獎金不封頂。買賣越好,咱拿錢越多,獎金甚至能比工資都多。你就說我吧,一般忙的時候,績效獎加上節約獎,獎金拿二百普普通通。最忙的五月、十月,獎金一個月四百塊也有過。要不是這樣,我哪兒能攢了一年就有錢買錄像機?一家三口?你還說少了呢……”
“啊,就一年……不是……獎金真能這麼個高啊?真的不封頂嗎?聽都沒聽說過……”
“所以啊,你小子能被選上來這兒乾,真得算你命好。你呀,一是得感謝咱寧總。咱這壇宮多虧寧總挑大梁,咱才能掙這份錢。否則,做夢去吧。二啊,你可真得勤學苦練,好好乾。要是有心,你還得學學外語,尤其是日語。三啊,就是你得懂得珍惜這麼好的飯碗。守規矩,彆偷懶,彆犯錯,咱這兒賞得重,罰得也狠。聽見沒?隻要你彆偷奸耍滑,做事走心,在咱壇宮待住了。我估計頂多一年,你自己也能掙出一台錄像機來。不難……”
再比方說,1984年7月2日的中午12:30,在天壇西門的廁所裡,孫然也聽到了天壇職工聊得這麼一段。
“……哎,我說,昨天看電視新聞了嗎?那個在雜誌上刊登征婚啟事的礦工,叫朱什麼的,居然還真找著媳婦了。而且還是個滬海的漂亮姑娘呢……”
“看了看了,這小子這登報的廣告費是花值了啊。不過要我說,那女的也真夠缺心眼的,這麼好的個人條件找誰不行?非大老遠的跑到焦作去,找一個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煤黑子,不會精神有問題吧?”
“我看那倒不至於。關鍵還得說這礦工臉皮厚敢招呼,結果碰上了這大概有什麼難處的姑娘,才吃上了天鵝肉。你想,要不是這樣?人家姑娘犯得著大老遠的從滬海跑過去嘛,而且去了沒幾天就嫁了,這能有什麼感情?我覺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姑娘家裡有事兒。弄不好跟家裡鬨什麼矛盾,待不下去才跑出來的呢……”
“嘿,對對,有道理。要不解釋不通。不過要我說,這女的還是虧大了。嫁這麼一個,圖什麼啊?地方地方不行,人也差著意思。那女的說圖人老實,可老實人多了,老實能頂飯吃。一輩子的事兒,這不冒傻氣嘛。還不如跑咱這兒來,見見我們綠化組的幾個小夥子呢。我就看哪怕隨便選一個,都比那礦工強。至少工作沒危險啊。嫁過來還是在首都呢。這就叫好漢無好妻,懶漢娶花枝。”
“嗨,瞧你,老何,又開始替你們組的那幾個光棍著急。我看你真快成他們爹了。人的緣分天注定知道嘛。誰跟誰是兩口子,月老早就規劃好了……”
“話是這麼說,可我們組那幾個都三十好幾的人了,談不上個對象,天天魂不守舍。下班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上班乾活卻沒心思,還說不得罵不得,多說幾句恨不得就急眼,都跟紅了眼的野牛犢子似的。換你做他們的組長,你能不急?”
“哎,那到底是為什麼啊?咱們這兒怎麼說也是個大單位啊。工資也比彆的公園高,他們也並不是長得歪瓜裂棗那種啊。怎麼個人問題就一直沒解決呢?”
“嗨,你要說頭幾年吧,那真就是因為窮。獎金一子兒沒有,每月就靠那點死工資,連報銷醫藥費都得拖個三月半年的。可後來咱齋宮租給了皮爾-卡頓,自打那個小寧經理來了之後,又辦雕塑展,又辦遊園會的,讓咱門票收入徹底上去了,那就好多了。可問題是新的麻煩又來了,這幫小子天天眼裡轉悠的都是齋宮那些姑娘,一般人他們還瞧不上了……”
“哦,我明白了,合著是看花眼了。就想挑好的了。”
“可不是嘛。就齋宮那些姑娘,都跟花蝴蝶似的,全是畫裡的人一樣。又哪兒是一般人配的上的?你沒看天天泡齋宮咖啡廳有多少人啊?那些人模狗樣把花錢不當事的小年輕,不都是為了這些姑娘來的?話說回來。人家齋宮的姑娘掙多少啊?人家可是外資企業的雇員,彆看不是鐵飯碗,一人工資就能頂咱們公園仨人的。”
“哎喲,這可就沒轍了。你得說說他們,彆這麼不切實際的。畫裡的人,不是過日子的事兒啊。而且也用不著隻盯著眼前啊。還是得在外頭找,要能找個教師啊,護士,文化館之類的,不也挺好?要不你也讓他們登個征婚啟示?”
“嗨,你還彆說。他們幾個彆看都是五大三粗的,可真做不出花錢打廣告找媳婦的事兒,怕丟人。不過這外頭的姑娘,其實也沒那麼好找啊。人家也挑著呢。像他們都相親不知道多少回了,條件好點的,不是嫌咱們搞綠化的愛出汗,一身泥。就是嫌他們幾個年齡大,人曬得嘿。還擔心體力勞動乾久了,日後落下病。雖然工資獎金高點,每月不也就比一般人多個一二十嘛。一樣買不齊一屋子的家電。條件不好的,他們又看不上,老拿對方和齋宮的丫頭比。實際上說白了,這幫小子就是心和眼都高,才高不成低不就。”
“嗯,我現在是真明白了。不過說起來,外資企業還真是蜜罐子。你看看在那寧經理底下乾的,不管是飯莊還是齋宮。哪個地兒掙得都多啊。不論姑娘還是小夥兒,還個頂個漂亮,精神。像他們這樣的,倒是不愁找對象。”
“那可不嘛?什麼叫人上人的日子?看看人家,你就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白過了。他們要是再難找對象,彆人還能活嘛。除了獎金工資月月保證之外,就連他們的工作服,勞保用品,和鞋襪都不是便宜的東西。說白了,進了壇宮或者齋宮,搞對象就不用發愁了,不是彆人挑你,而是你挑彆人。現在隻要壇宮一招工,咱們天壇誰不想介紹自己熟人來?可惜了,這次人家隻要男的。我那外甥女也是命不好,趕不上點兒啊……”
“哎哎,差不多行了,你呀,也彆這麼叨叨個沒完啦。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畢竟彆人家再好,終究也不是咱自己家呀。對了,我也告訴你個好事吧。據咱園長辦公室透露,這次書市如果成功,咱們園長決定也要比著壇宮的標準給大夥兒發獎金了。聽說最少每個人發一百塊。這要形成規律,就等於咱們收入直接翻倍,那咱天壇也就一樣變福窩了。我覺著吧,你們綠化組的個人問題,到時候,怕也沒那麼難解決了……”
“啊?你說真的假的?不能吧!咱可是國營,就沒這麼發錢的啊。真要這麼乾,那上級單位不得眼紅啊?小人一發難,拿上級指示精神說事兒。園長弄不好是要穿玻璃小鞋,大大的倒黴……”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聽說好像壇宮的寧經理給園長出了個主意,似乎不會被上級追責。反正發錢是肯定的。到時候你就看著吧……”
“哦,你要這麼說,那我倒是有點信心了。還真沒小寧經理辦不成的事兒。不過,這事兒也夠讓人心裡堵得慌的。明明都是咱自己創造的效益,嘿,有錢也不讓發。說是王八的屁股——規定。你再看人壇宮,人家不是國營,根本不用去理會什麼上級指示,想發多少獎金就發多少獎金。”
“可不是嘛,我現在也看明白了。咱們的鐵飯碗,其實還不如人家的合同工哪。大鍋飯的原則,就是餓不死你,也吃不撐你。要不是咱也有個不服管的好園長,就衝那麼多條條框框捆著咱們,大家夥兒要想過幾天好日子,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