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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四四條五號院,寧衛民這一趟真是沒白跑。
在各家住戶的熱情簇擁和主動配合下,摸底工作進行得卓有成效。
他不但把二進院分住北、東、西的三戶人家,裡裡外外、仔仔細細都看了一個遍。
大致統計了一下這幾家住戶的住宅麵積、人口,了解了一下他們各家的基本訴求。
等到再去三進院看房時,他甚至還順便化解了一樁派出所都沒轍的鄰裡矛盾,及時平息了一樁差點成真的流血事件。
敢情三進院的住房條件比起二院來,可要緊張許多了。
畢竟這個四合院最早的主人,隻是個普通的閒散宗室,並不是什麼親王、郡王、貝子、貝勒。
所以他這個三進院,和真正王府、貝勒府的三進院完全不能比,隻是一個小小的後院。
起不了樓,蓋的是一排七間,與前院維度等寬的北房,作為家中女眷的住所,專業術語叫“後罩房”。
如此一來,少了東、西兩排廂房。
住這裡的三家人,人口雖然和二進院差不多,房子的朝向也不錯。
可住房麵積卻要擁擠許多,幾乎和扇兒胡同2號院一樣的困難了。
而且這三戶人家也沒辦法平均分配這七間房啊。
劉家和馬家晚來了一步,都隻落手裡兩間房。
唯獨姓郝的這家人來的早,跟房管所要走了三間房。
偏偏劉家和馬家的孩子都挺多,一個仨兒子,一個兩兒兩女。
而郝家人口最少,底下隻有一對兒女。
這一切,便都為日後的鄰裡矛盾埋下了隱患。
但凡是經曆過那個年月的人都應該清楚,1976年對於住平房的京城人是個難以忘記的關鍵年份。
因為鬨地震的原因,以及受應屆畢業生不再下鄉的因素影響。
京城幾乎所有胡同,都在這一年,開始蓋起了自建房。
東四四條五號院的鄰居們當然也不例外。
一進院和二進院的住戶們,因為房子大,也就是蓋一下雜物棚和小廚房。
三進院的劉家和馬家卻是不能不絞儘腦汁湊材料、占地方,為長大的兒女張羅住房。
這個院裡就隻有郝家屬於例外。
這一年,郝家的閨女嫁人走了,姑爺家也不缺房。
郝家父母覺著日後哪怕兒子大了,即便再娶媳婦,房子也足夠住的。
所以就沒像劉家和馬家那樣跑馬圈地。
其實他們要蓋自建房再方便不過了,他們家門前就是後院的花池子。
這塊地方足可以蓋起兩間十幾平米的自建房的。
可郝家人還是更想保留這塊地方增加點生活的悠然情趣。
在此處種種花草啊,搭一個葡萄架啊,到了夏天乘涼用。
結果沒想到,同院的劉家和馬家,因為孩子忒多,即使都蓋了小房。
等到知青大批量返城開始,還是越來越感到房子不夠用了。
就這樣,劉家和馬家都惦記上了郝家門前的這塊地了,想在這兒蓋自建房。
今年春節後,一起跟郝家來打招呼。
這說起來肯定是於理不合的。
京城的大雜院,有諸多不成文的處事準則。
最關鍵的一條,是不能損人利己,給鄰居添麻煩。
修小房雖然是各家自己的事兒,但隻能在自己家房前、房後、牆裡牆外圈地建房,不能遮擋鄰居家的陽光。
不要妨礙院裡人走動,彆離人家窗戶太近,彆妨礙院裡人去公共水管子接水,洗衣。
郝家當然是堅決不同意。
可這劉家和馬家也是實在是沒轍,不得不聯起手來脅迫郝家答應。
三家人因此吵了起來,甚至還動了手,鬨到了派出所去。
民警自然該批評批評,該教育教育。
但話說回來了,清官難斷家務事。
何況自建房這事兒連房管所都管不了。
礙於客觀現實,為了居者有其屋,哪怕明知自建房是違章建築,房管所也隻能采取聽之任之的放任態度。
所以派出所走訪了一次,發現三進院裡除了花池子這塊,確實是沒地方了。
他們對於五號院的建房紛爭也沒什麼好辦法,隻能和居委會分頭做調解工作。
這事兒磨嘰了至少倆月,中間反複了好幾次,民警和居委會跑了不知多少趟。
最後才算以和稀泥的方式,很勉強的做通了郝家的工作。
使其答應了花池子三家各占三分之一。
矛盾似乎是解決了,但由於三家鄰居因為這事大動乾戈,傷了和氣的根本,已經不說話了。
這一缺乏必要的溝通,事情仍然朝著惡化的情況去了。
因為劉家和馬家急啊,他們憋著瓜分這塊地,著急先把房蓋了。
這兩家也沒商量,反正你左邊我右邊,頭兩天拉來磚就蓋上房了。
好嘛,給郝家剩下的那點地方也就能蓋個窩棚差不多。
更關鍵的是,他們兩家都是趁著郝家父子上班時候,動的工。
等郝家父子一回來,看到倆家房子都起了一半了。
而且這兩家蓋房,牆離郝家的窗戶特彆緊,就一米多一點,連輛三輪車都推不進去。
這郝家父子還能不惱怒啊?
他們立馬去找了派出所,說劉家和馬家太欺負人了,就沒他們這麼辦事的。
可沒想到民警早就煩了,也懶得再摻和這事兒了。
居然不聞不問,還說“牆既然已經起來了,就這樣吧。反正你家房子也不缺,彆再爭了。”
郝家父子悶頭回家,氣得不行。
父子倆人一合計,說乾脆,禮拜天,咱倆一起找人來幫忙,拆了他們兩家的房。
就這樣,這不到了禮拜天嘛,父子倆真湊齊了個漢子,拿著搞棒動手拆房。
劉家和馬家剛蓋好的小房,泥還沒乾呢,這要一捅鼓,那很容易就變成一堆磚頭。
於是劉家和馬家也急了,他們都抄起了菜刀要保衛小房。
還多虧他們在後院叫罵起來的時候,正趕上寧衛民和呂所長就在前院呢。
否則要不是這麼巧,沒有他們聞聲過去,及時製止。
這三家人要真動上手,乾起來,無疑全都得追悔莫及。
不用說,寧衛民所能提供的動遷方案,讓這三家人的矛盾一下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可以說讓這件事迎刃而解,再也沒有衝突的必要了。
以至於這三家要舞刀弄槍的人都傻在了當場,老半天都沒醒過味來。
人們麵麵相覷,也不知自己該哭還是該笑。
不過儘管如此,彼此的記恨和積怨卻難消除。
郝家的兒子不罵幾句,似乎不解恨似的,突然放狠話。
“姓劉的,姓馬的,你們偷著樂去吧。要不是人家房主今天恰好來了,我們非得拆了你們的房!算你們今天逃了一頓好打!”
另外兩家也不甘示弱,劉家的兒子喊,“你吹猛子呢,有本事試試,看我不活劈了你!”
馬家的兒子也不服氣,“彆仗著人多,真動上手,看誰慫!”
氣得呂所長當場大聲訓斥。
“住口!你們到底想乾什麼?打打殺殺的想上勞改農場啊?”
“想去你們就打,人腦子打成狗腦子才好!正好還不用給你們找房子了。我把你們都交給公安局管去。”
“都是鄰居,何至於此啊?哪怕說到底,也是人民內部矛盾。都冷靜冷靜,從現在開始,千萬不要再彼此針對計較了。等以後你們遷走了,就誰也見不到誰了……”
呂所長說的句句都是大實話。
為此,三家鄰居原本看似無解的自建房糾紛,終於懸崖勒馬,就此落幕。
寧衛民可以說,是無意中行了一善,為自己積了大德。
要知道,這起矛盾在這年頭,可不是極端的個例。
這年頭因為蓋自建房,打架吵嘴的事兒在老百姓的居住環境裡並不鮮見,許多地方都在發生。
隻不過有的嚴重,動起手傷了人,有些沒那麼嚴重,還不至於拳腳相加。
可以說,自建房是四合院裡發生鄰裡糾紛最大和最重要的原因。
這種矛盾的根本原因,就是自建房顛覆了人們長期以來形成的心裡平衡。
原本大家住在一起,權力和義務都是平等的,誰也不比誰多什麼,誰也不比誰少什麼。
但自建房打破了這種平衡,才讓原本關係不錯的鄰居們反目成仇。
尤其是跑馬占地式的居民自行建房行動,沒有一點紀律和政策的約束,想怎麼蓋怎麼蓋。
就必然會造成無法調解的矛盾,導致曠日持久的長期對抗。
要沒有寧衛民這麼一個買主,恐怕這幾位誰也得不了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