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年夜飯(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5176 字 6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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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黑的時候,按康術德的吩咐,寧衛民把屋裡的燈光都打開了。

這也是老年間的規矩。

除夕之夜因為要配合“年”,去除掉四角四足的惡獸“夕”。

各家各戶都要燈火通宵,不許間斷,以寓意來年前途光明。

此時屋內燒得極旺的鐵爐子泛出煤煙的氣味,其實很有點兒嗆人。

門窗上汙濁的玻璃閃爍著陳年舊事的光澤。

那不是沒有擦拭,而是壓根兒就擦不出來了。

如果較真去推溯玻璃的曆史,年齡恐怕能趕上倆寧衛民的歲數。

但好在爐子上坐著水壺,所噴出的水霧,有效的化解了煤火和劈柴味兒,讓呼吸舒服了許多。

而米曉冉和米曉卉下午給送來的“喜鵲登梅”和“孔雀開屏”,也貼在了門窗之上。

紅彤彤的窗花把老門老窗裝扮得體麵了許多,很有點老樹開花的意思。

再加上耳聽鄰居米家正“篤篤篤”地跺著餃子餡兒,以及外麵傳來稀稀落落的鞭炮聲響。

過年的氣氛自然而然就在空氣中漫延開來。

但更讓人激動的,還是年夜飯擺在了桌麵上。

區彆於去年一盆燉肉熬白菜,一盤燒帶魚,一碟花生米和一碟豆兒醬,就算過了年的寒酸。

這師徒倆今年的年菜,無論在量上,還是在質上,全都齊頭並進。

以壓桌小菜來說。

“芥末墩兒”、“豆豉豆腐”、“榅桲拌菜心”、“油炸花生米”,就有足足四道。

尤其是這榅桲,因為是珍奇果實。

打過去就是富人專享,本就是極其不容易吃到的。

如今更是幾乎在京城絕跡。

所以現在人們做這道小菜,往往隻能用糖水山楂來代替。

但2號院卻因為有邊建功,竟然托他們廠裡的采購給弄到了一大罐子。

這一下福澤了全院鄰居,真可以說是京城一等一的享受了。

這就不是貴不貴的問題,實在是沒處找去。

主菜上的差異那就更明顯了。

因為沒跺肉餡兒,豬肉就富裕了。

他們的既能擁有米粉肉,也能吃到紅燒肉。

另外寧衛民還花大價錢給愛吃海味的康術德弄了條大黃花魚,給老爺子準備了瓶茅台酒。

材料這一豐富,那可就真熱鬨了。

倆人是一共整了“米粉肉”、“溜丸子”、“紅燒排骨”、“乾燒黃魚”、“清燉雞”,足足五道硬菜。

外加一道代替年糕的甜食——“八寶飯”。

好家夥啊,連八仙桌都擺不下了。

不得不又臨時搬來了個夏天用的小炕桌,放在床上,拚湊了起來。

毫無疑問,年夜飯預兆著對來年運程的期盼,如此豐盛,當然讓人看著喜興。

可要說到底,這其實還算不得什麼。

因為真正要說這一席出類拔萃的,整個京城也無人能企及的,更在於餐具的不同尋常。

敢情寧衛民啊,在臨近年前的半拉月是真沒少劃拉東西。

首先是鬼市的小販想著過年,不少東西主動落價兒,他覺著劃算就大手筆的買。

其次他發現了文物商店門市部有空子,是見天兒的去那兒轉悠憋寶。

年關下,門口那賣不了東西的不更著急嗎?

所以呀,這段時間這小子到底都收來什麼好東西,也甭一一細數了。

反正就這一桌子席麵,明朝的盤子,清朝的碗,都是他這些日子湊巴上的官窯。

這些東西要按照年份加起來,差不多就得有三千年呢。

用來裝酒的酒壺是最次的物件了,那還是同治年的呢。

想想看,這樣的一頓飯吃進胃裡,能不沾染上文化味兒嗎?

這樣的酒喝下肚兒,能不顯得尤為醇香嗎?

甚至都彆說吃了,光看在眼裡頭都是一種讓寧衛民心生成就感的享受。

不過這畢竟是他自己的彆出心裁,康術德就有點不大看得上他這創意。

這不,臨開席前,老爺子又擠兌上自己徒弟了。

“你這臭小子,可真是能瞎折騰的。這什麼餿主意啊,就跟暴發戶似的。弄點玩意回來就燒包了?萬一真打個物件,我看你心疼不心疼?”

寧衛民卻嗤笑一聲,連連擺手。

“我心疼什麼啊,這些東西造出來不就是讓人用的?總不能我買回來,就跟祖宗似的供著它們啊,也該這些物件為我服務服務了。”

“人總不能當物件的奴隸不是?我要真精心守護這些東西一輩子,最後再便宜了彆人。那我才覺得自己冤枉呢。”

“其實您才是摳縮呢,就知道成天抱著您的寶貝碗瞅,再瞅它不也是個碗嘛。我就不明白了,您就用它吃一回飯又怎麼了?那味道絕對不一樣,也算您當過一回樞府的領導了。非跟地主老財似的,天天供在腦袋頂上,有意思嗎?”

康術德當然不愛聽了,也擺手。

“得了得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你自己的東西,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懶得管你。大過年的,咱倆都彆找不痛快了。”

跟著又一撇嘴。

“其實你不明白並不要緊,反正我把話擱這兒了。早早晚晚有一天,你會懂得該當怎麼對待這些器物。還是那句話,隻有你眼裡不光是錢了,才能成事。”

“至於現在,我就勸你一樣兒啊。隻要你彆樂極生悲,今後再惦記用粉彩當菜盤兒就行……”

好嘛,最後這話算是點到寧衛民要害上了。

敢情今兒他淨冒傻氣了。

說起來,比早上他要把“福”字兒倒過來貼更丟人的是。

就在剛才,他曾經要用個蝴蝶百果的粉彩大碗裝溜丸子來著。

結果讓康術德給攔了,老爺子告訴他,這粉彩的顏色可有鉛含汞啊。

顏色越豔麗,毒就越重。

用這玩意盛菜,那是嫌小命兒活得長啊。

跟自己含著砒霜麵兒也沒什麼區彆了。

所以這寧衛民立刻不好意思了,摸著後腦勺笑了一陣。

為了避免尷尬,便趕緊獻寶似的進屋,給拿出兩件東西來了。

一個是新買的熱水袋,一個是個弄到手不久銅手爐,這兩天剛剛給擦出來了,油亮油亮的。

這就是他大年三十給康術德的一份禮物。

(注:京城的榅桲並不是百科裡能查到的榅桲。百科裡記載的上的榅桲,因香味清遠,又名香楂,香果,木梨。至於老京城人所說的能夠做成蜜餞的‘榅桲’,其實是阿爾泰山楂。因為顏色金黃,又叫黃果山楂。而“榅桲”的發音,其實是來自於是滿語“酸酸甜甜”的音譯,最早稱“溫普”或“溫樸”,後被人訛傳成榅桲。當今許多人不知,網絡文章幾乎全是謬誤。更有甚者還有把京城的榅桲與虎拉車、香檳子混淆的,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