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鬨耗子(1 / 1)

國潮1980 鑲黃旗 6755 字 6個月前

風還在刮。

寧衛民低著頭在路上蹣跚的走。

沒辦法,腿腳乏得要命,想快都快不起來。

何況他褲子右腿兒開了個大口子,一邁步,就如同穿旗袍似的露出小腿。

左腳的鞋麵和鞋底分開了一半了,也跟蛤蟆嘴似的吐著腳指頭。

這樣的行裝也累贅啊。

不僅如此,更為丟人的是,他這一撒開腳丫子,沒敢回頭,隻顧傻跑。

居然一氣兒跑到了兩公裡外的八裡莊。

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他連公共汽車牌子都不知道哪兒找去。

這不,沿著這條大道奔西,步行了又有二裡地了。

可彆說站牌子了,他就沒見過一輛途徑的汽車。

往來的隻有牲口拉的大車,連“三蹦子”、三輪車、自行車也沒一輛,居然比東郊還荒涼呢。

他是真想找個百貨商店,趕緊換條褲子,換雙鞋啊。

他也想找個地方坐下,吃點東西歇歇腳,再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

剛才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

可惜,既沒有商店,也沒有地方讓他吃飯,讓他休息。

這條路上就是個純粹荒郊野地。

除了道路兩邊的野樹雜草,到處都是隨風舞動的爆土揚煙。

既然如此,那也隻好慢慢的溜達著吧。

終歸方向是沒錯的,想必在太陽落山之前,再怎麼也找著回家的路了。

哎呀!

現在的他,就像是一隻餓著肚子又傷了翅膀的小鳥兒,心裡充滿了窘迫的哀歎。

自然而然,思念起前世的好處來了。

還是網絡時代牛啊。

再偏僻的地界,用智能手機APP上下個單,也會有車來接的。

哪兒用得著受這種罪啊?

還是法治社會好啊。

就這樣的情況,立馬報警,保準兒能讓這幫小子直接進去。

回頭再告他們一個傾家蕩產,哪兒用受這種氣啊。

不過話說回來,今兒再怎麼著,也得說是不幸中的萬幸。

虧得他夠機智夠勇敢,才能順利的脫離險境。

否則真挨這麼一頓胖揍,小命能保住,也免不了折胳膊斷腿的。

至於談到損失,其實倒真的沒有什麼。

因為盲流子給的錢和他自己的錢,都在身上揣著呢。

真沒了的,不過是大包裡那些乾活用的家什,還有一麻袋的銅而已。

而明天,他是定不會再回東家垃圾場了。

自然,那幫盲流子讓他代買的東西也就無需采買了。

如果這麼來論的話,他甚至是賺的。

關鍵還是他被這無妄之災,整得小心肝兒很受傷啊。

他的自尊不但受到了野蠻的踐踏,而且自己也有點臊得慌呢。

因為點兒背是點兒背,可說到根兒上還能怪誰呢?

多半還得怪他自己個。

師父早就提醒過他了,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

可誰讓他不當回事,非要奔著溝裡去啊。

這恐怕就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所以說,他想跟老爺子訴訴苦都不好意思啟齒。

哎,師父要是知道,彆說安慰他了,準保得擠兌他。

“你小子,有腦不用,純屬有病。活該!還是趕緊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數數你自己個兒的腦細胞兒去吧。”

…………

當天,寧衛民到家的時候,又已經是飯菜飄香的時辰,傍晚六點多了。

但這可不是路上真走了這麼長時間。

事實上,下午兩點多他就走到金台路了。

其他的時間,都是因為他買鞋,買褲子,吃飯,洗澡,換衣服耗費的。

所以,等到他進院兒的時候,已經沒了穿著露腿褲子、開口鞋的那份落魄。

但換上了新褲子和新鞋,卻也引得鄰居們一雙雙眼睛都是探詢的意味。

像邊大媽和羅嬸兒就主動詢問起他來

“哎喲,衛民,今兒出去一趟,回來怎麼就換新的了?這是撿著什麼寶貝了吧。發洋財了?”

“民子,這兩天可頭一次看你回來這麼晚。哎,你那大包怎麼沒了?”

寧衛民早料到會有這一出,所以路上已經編好了借口。

“嗨,羅嬸兒,發什麼財啊。不瞞您說,今兒我可太倒黴了。回來的路上,褲子剮了不說,還一腳踩泥裡了。您猜怎麼著?等我拔出腳來,麵兒是麵兒,底兒是底兒。我不買新的,怎麼回來啊。回頭還得勞煩您幫我撩兩下,把這褲子補補呢……”

“嗨,大媽。您問我那大包啊,讓我給處理了。不為彆的,人家垃圾場貼了告示,不讓再隨便撿垃圾了,一個帶紅箍的跟我說,以後垃圾場就政府管起來了。我一琢磨,那些東西用不著了,乾脆爛七八糟的一賣,換倆錢兒得了……”

嘿,要說這小子是真能編,故事講得活靈活現。

幾句話逗得邊大媽和羅嬸兒笑不攏嘴。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是強顏歡笑。

屬於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自己心裡的苦自己知道啊。

真等到一進屋,寧衛民也就變了顏色。

躺到床上,隻知道悶悶的抽煙。

還得虧今兒老爺子上的是晚班,他不用再跟誰演戲了,否則更得鬱悶死。

不為彆的,關鍵是這口氣緩不過來。

他腦子裡倒想不轉悠這事兒,反複告訴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都不成。

窩囊,嘔心,憋屈,太欺負人了!

憑什麼啊?

老子吃了那麼多苦,才好不容易找個賺錢的營生,容易嘛。

結果自己的算計、經營全都白費,隻為了讓彆人來欺侮!

師父話說的好聽,暴力是蠢人的無奈之舉。

可難道在耍胳膊根兒的手裡,聰明人就隻能老老實實當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啊?

難道除了把虧吞進肚子裡,敬而遠之,就什麼也乾不了了嗎?

而就在寧衛民心裡運氣的時候,偏偏房頂上的耗子也來搗亂。

這幫家夥也不知撒了什麼瘋,反常極了。

天兒還沒全黑呢,就在他頭頂上頂棚上鬨騰,“吱吱”叫個沒完。

最可氣的是,他眼睜睜看見,一條耗子尾巴還從頂棚的小洞裡垂下來。

這不成心嘛!

躺在床上的寧衛民感到邪火一下下的往腦門上拱。

他也懶得起來,煙叼嘴裡,直接扒了腳下的襪子纏成了一個蛋。

然後使勁兒朝著那耗子尾巴扔了過去。

可惜頂棚太高,他又沒有金鏢黃三泰的本事。

於是襪子失了準兒,不但根本就沒砸中。

反倒掉了下來,正砸在了他自己的眼睛上。

“哎喲!”

瞧瞧,多倒黴吧。

可也彆說,就這一家夥,寧衛民反倒如同一休哥附體,忽然想到了兩處差點被忽略的重要關隘。

他眼眶子是一黑,可心裡卻是一亮,立刻從床上翻身坐起來。

第一,這件事,多半隻是廢品站的人想要報複他。

盲流子們沒摻乎其中,甚至大多是不知情的,包括“將軍”在內。

否則的話,這幫頭腦簡單的人,為什麼還要給他錢呢?

要想辦他,當然在垃圾場下手最穩,活埋了他都沒人知道。

第二,這幫廢品站的人太自以為是了,暴力這種威懾,也是需要條件才能運用的。

這畢竟是新社會了,不是舊社會了,他們要是真正的流氓,他還真惹不起。

可問題是他們不是啊。

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而且想繼續過肥的流油的好日子,才會來找他的。

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他一個無家無業的孤兒,真要是奔著砸鍋去,還不定誰怕誰呢?

第三,也是巧了,今兒趕上這天氣,他帶著口罩,連臉都沒露出來。

即使盲流子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和住處。

那就是說,現在他在暗,那幫兔崽子在明。

所以這麼看,這事兒有緩兒啊,他還真未必非咽下這口窩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