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火辣辣炙烤大地，青翠欲滴的榆樹林裡知了叫個沒完，直叫的人心煩意亂。

“毛主席指示……”講台上語文老師操著一口塑料普通話正在照本宣讀。

最後一排靠窗口的位置，薑萌眼睛眯成一條縫，努力抵抗著周公的召喚，頭一點一點，距離她親愛的課桌愈發近了。

突然，一陣喧嘩湧入教室，薑萌一個激靈坐直身體，雙手反射性壓住桌麵上的課本，目不斜視看向講台。

這一看不得了，一群紅衛兵氣勢洶洶抓住語文老師，就跟抓小雞仔似的，壓住兩條胳膊背到身後。

打頭那位女領導留著齊耳短發，麵色嚴肅，她犀利的目光掃視一圈呆若木雞的同學們，眉頭稍鬆，一字一句道：

“根據舉報，郭年實際上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他隱瞞身份潛伏在人民群眾中，還不知道是想作出何等破壞團結的事情。

你們身為他的學生，和他朝夕相見，想必也很了解他的為人，我希望你們大家都不要犯錯誤，積極舉報郭年的不正當行為。”

話音落，眼神變得更加犀利，如鷹般環視全場，室內安靜如雞。

薑萌眼觀鼻，鼻觀心，一隻手悄悄從桌上滑下去，扯扯同桌的衣擺。

薑致驀地站起來，大聲背誦語錄：“身為新中國的接班人，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春風裡，我…我們……絕對積極舉報！”

“很好！”女領導點點頭，一揮手，十分威嚴，“帶走！”

室內靜到可怕，落針可聞，幾分鐘後，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如熱浪般狂卷。

薑致一屁股落座，轉頭和姐姐對了個眼神，兩人同時眨眨眼，眼裡皆是愕然，眼底卻又密布著見怪不怪！

姐弟倆乃是龍鳳胎，薑萌比薑致大十分鐘，不同於其他雙胞胎的針鋒相對，他倆自幼關係就親密。

彼時，薑萌伸出兩根手指做了個行走的動作，薑致頷首，兩人達成一致，均輕手輕腳收好東西。

“同學們，事發突然，你們先坐著彆動，我去找楊老師說說情況，看接下來咱們應該怎麼辦。”

“好，班長，你快去快回。”

“嗯，很快。”

薑致形單影隻出了門，沒一會，薑萌提著兩個軍綠色挎包悄摸摸也從後門走了。

他們就讀的是懷市第一高中，學校不大，一棟教學樓，一棟宿舍樓，還有一棟綜合樓。

三棟樓外加一個操場呈圓形以磚牆砌成一方小世界。

教學樓共二樓，簡單粗暴分班，一樓是高一，二樓是高二。

薑萌兩姐弟在教學樓前彙合，然後守株待兔，不大一會，一位身材高挑，穿著工裝的三十來歲婦女匆匆跑下樓梯。

兩人快步迎上去，一左一右牢牢抱住來人的胳膊，笑著喚：“舅媽！”

“薑萌，薑致，你倆彆拉我，郭老師被抓了，你們知不知道？他窮的飯都吃不起怎麼可能會是地主階級呢？這裡麵肯定是有誤會！”

楊曉華神情激憤，音量不自覺拔高，謹慎的姐弟倆一把捂住她嘴，左右環視一圈，架著人飛快往綜合樓跑。

綜合樓共三樓，一樓是食堂，二樓是老師辦公室，三樓則是家屬住宅區。

三人爬上二樓，來到儘頭的第三間，門也沒敲，側身直接撞進去。

裡頭的銀發老太太見狀，趕忙起身，先伸頭往外查看一圈，然後啪一聲關緊門，動作熟練的令人心疼。

她回身指著楊曉華，身體氣到顫抖，抖啊抖，最終化為一聲無奈歎息。

“你要是嫌家裡日子太好過，你就跟著去折騰吧，你爸今年都70了，我這老太太也60了，也算活夠本。

我們一死，你男人和你兒子倒不倒黴我倆也看不到，反正他們婆娘和媽都不在乎，為了心中那點正義，大概還會高呼一聲死得其所！”

好一通陰陽怪氣，噎的楊曉華腦子迅速降溫，弱弱喊了聲：“媽，我沒有。”

王朝霞不應，從鼻子裡哼出聲，她這個兒媳婦啊，哪哪都好，就是心性特彆單純，也是保護的太好了，快四十歲還不曉事。

“媽，不是我要惱，你自己看看，好好一個學校，現在烏煙瘴氣的。

本來有郭老師在，咱們還能勉強教的過來，現在可好，又被紅衛兵這幫子攪屎棍給抓走了。

以後上課怎麼辦？啊，難道叫學生自己坐那看書？那又何必來學校呢？”

楊曉華是一個好老師，心心念念就是教好學生，如今好老師都被紅衛兵給整的去改造，新來的那群隻怕連高中都沒有讀過幾天，談何教書？

學校本該是淨土，現在卻烏煙瘴氣，她如何能不著急。

“那你瞎咧咧就有用嗎？老師不夠我不比你著急，我才是一中的教導主任！”

王朝霞忍不住懟回去，向來和氣的臉上陰雲密布，一看就是快憋不住火，即將爆發。

“咳！”關鍵時候，薑萌咳嗽一聲。

薑致心有靈犀，身為龍鳳胎裡的發言人立即開口勸架：“外婆，舅媽，你倆先彆吵，說多錯多，這裡是學校，人多嘴雜，可不好叫外人拿住話柄。”

“聽聽，他們兩個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年紀足長他倆一倍有餘，為什麼就不懂得謹言慎行的道理呢？”

王朝霞屈起手指，大力叩擊桌麵，情緒激動，冷麵銀霜，甚是嚇人。

薑致無措看向自家姐姐，得到一個溜走的手勢，於是乎，中場一停，他快速告辭：“外婆，我看今天學也上不成了，我和姐姐就先回家去，還能幫著媽帶帶聰聰。”

“好，回吧，彆在路上玩。”王朝霞春風和煦交代兩個大外孫，轉頭又唾沫橫飛教訓自家缺心眼。

“你糟心，你兒子更鬨心，你們是想存心氣死我老婆子啊……”

門一開再一關，薑致誇張呼出一口氣，拍拍胸口：“老實人發起火來好可怕啊！”

薑萌抖抖嘴唇，白了眼弟弟，抱臂環胸，徑直下樓，傻孩子，他怎麼就會認為自家笑麵虎外婆是老實人？

教導主任本就是個得罪人的活，王朝霞女士卻能做到全校師生無差評，你管這……叫老實？

“唉……咱回吧！”小夥子智商堪憂啊！

“姐你先等我會，我上教室告訴同學們今天先回家。”

“去吧，去吧，班長大人！”

薑萌不好打擊弟弟，她明白他當這個班長的用心，還不就是想著哪裡招工他能提前得知消息？

可他也不想想，學校裡有當教導主任的外婆，還有當數學老師的舅媽，真有單位招工不比個小小的班長提前得知？

其實薑致哪能不懂這個道理，隻是性格使然，他習慣掌控自己的命運，不喜被動挨打。